第80章

  第80章

    至長亭樓時,恰是日落時分。


    謝雲嵩負手站在窗前,落日溶溶,熱烈地灑在他身上,自宋星然的角度,隻得一道修長瘦削的剪影,顯得分外孤寂,沒由來一陣哀傷撲麵而來。


    宋星然敲了敲桌子,謝雲嵩方緩緩轉過身來,半邊身子離日光,顯得黯淡,眉目間的愁緒還未散,仍未回神的模樣。


    宋星然碰了碰他的肩,憂慮道:“你,這是怎麽了?”


    魂不守舍的模樣。


    謝雲嵩揉了揉眉心,歎氣道:“無事。”


    他的失神漸漸消散,正色道:“你從前,托我查個人,名喚王子塵的通州人士,你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


    為了這個人,與清嘉還吵過幾次嘴。


    隻是這個名字,已有近一年未曾聽過,謝雲嵩這般嚴肅地提出,叫宋星然生出一陣恍若隔世的感覺。


    這麽個無關緊要的人,也值得謝雲嵩專程尋他一趟,更顯出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麽?


    宋星然不解地:“可是查出什麽了麽?”


    謝雲嵩笑了下,頷首道:“是。”


    “原以為事情簡單,不過尋個人罷了,卻沒想到牽扯出許多事情來,很是錯綜複雜。”


    “王子塵,原來是通州兵馬副提舉王聰之子,昔年趙嚴下江南巡查,王聰竟陰差陽錯將其得罪了,這位王大人也被上峰胡亂尋了個罪名,落得個抄家刺死的下場。”


    “王聰膝下有一雙兒女,長女名喚王子和,幼子名喚王子塵,這雙稚子在搜家時,藏在了狗洞中,僥幸逃過。”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姐弟二人遇上了府中伺候的老媽媽。”


    “這位老媽媽,也是黑心肝的,將姐弟分別發賣了,弟弟賣到戲班,便是如今的王班主,姐姐賣到青樓——蘭香班;說來叫人唏噓,我尋訪到這位老媽媽,如今是過著十分優渥的生活,全是憑借昔年轉賣發的橫財。”


    “你從前又與我說過,李書年昔年死在上任路上,有些蹊蹺,叫我一並查了,也是因此,我才能將兩件事情聯係在一起。”


    宋星然心中有種莫名的預感攀升,與清嘉今日的戲言恰恰吻合,眸光沉靜地望向窗外漸漸西沉的落日,唇角甚至勾出了一抹玩味的笑。


    謝雲嵩疑狐地掃了他一眼,心道他竟一點不好奇,這般冷靜,隻好緩緩道:“我遣人回李書年老宅,再三尋訪,得知他昔年的確自揚州買回個歌姬回府,且是萬般恩寵的。”


    “用‘恩寵’一詞,或許不恰當,那簡直是像菩薩一般捧著,穿金帶銀,奴仆成群,要風的風,要雨得雨;隻是奇怪——”


    “你說,蘭香班那位歌姬,一手琵琶出神入化,所以才得了李書年的青眼,二人琴瑟和諧,但李書年,卻是不通音律的一個粗人。”


    話說到此處,宋星然笑容已很明朗,甚至搶在謝雲嵩的話前,篤定道:“真正通音律、愛琵琶的,是咱們的陸雲卿,陸相公。”


    “你竟清楚?”謝雲嵩麵露愕然,不可置信地提高了聲調。


    宋星然搖了搖頭:“也是方才才聯想到的。”


    謝雲嵩緩緩道:“那時候,陸相公也算是李書年的上官罷,我查了,他曾因丁憂,在通州呆了近一年,也是這一年,集賢書院修建落成,滿朝文武誰不讚他一句功德大善,心係家鄉。”


    “那時候,你我都不曾入朝為官,我問了昔年的老吏,原來陸雲卿並不十分得皇帝的親眼,但這美名一揚,不久奪情的聖旨便從京城頒至通州。”


    “陸雲卿起複,入了內閣。”


    “同年,烏泥山蹦出個不染塵埃的女真人,恰治了皇帝的怪病,李書年也死於遷任河東道的路上,那名愛妾不知所蹤。”


    “我也是多方查證,才尋到蛛絲馬跡,確實,王子和,也就是咱們的賢妃娘娘,是從河東去了涼州,也僥幸尋得了人證——護送的馬夫。”


    他打死也也不敢胡亂揣測,為官最是清正老實的陸雲卿,竟暗中操作了這一切,用家養的歌姬,冒充神聖的天女,送入宮中,如今更成了寵冠六宮的賢妃娘娘。


    “那位馬夫如今我已將他接回了京城,我隨意尋了個通敵的名頭,如今在死牢中壓著,好吃好喝地伺候著。”


    謝雲嵩搖頭失笑:“咱們陸相公,還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這位馬夫已然被他迫害得容貌皆毀,隱姓埋名許多年,如個老鼠般不見天日,我才說了來意,他便忙不迭地答應了,想是恨毒了。”


    上回宋星然陪清嘉回江南省親,便也發現,陸雲卿這幾年看似清心寡欲,不參和黨爭,實際上卻在江南耕耘多年,他主持科考多年,門生本就多,更莫說他一手辦起來集賢書院,幾乎壟斷了江南籍貫的進士,儼然已是江南派係的領袖。


    真是好大一盤棋。


    接下來,陸雲卿要做的事,便是沒有任何證據為輔佐,宋星然也敢斷言,左右不過是先立五皇子為儲,再尋個由頭了結老皇帝,幼主稚嫩,自然是他陸雲卿輔政。


    他除了沒有皇帝之名,卻能無所顧忌,掌天下之事。


    思量到此處,宋星然冷笑了聲,帶著嘲諷的口氣:“說件好玩的事與你聽。”


    “兵變那日,咱們陸相公,以血肉之軀為聖上擋了一刀,皇帝邊上的賢妃哭得十分哀慟,我原來以為賢妃是個柔弱怕事的主兒,如今一想,大約另有內情。”


    “這……”謝雲嵩表情怪異地提出質疑:“這些年,陛下的身體並不算好,李景,是否為皇室血脈,都未可知。”


    二人皆沉默了。


    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


    自然。


    王子和是陸雲卿贖回來的,後來卻莫名其妙成了李書年的愛妾,但陸家老宅與李宅,也就一牆之隔,陸雲卿也在通州呆了許久,後來一回京赴任,李書年便蹊蹺死亡,十有八九李書年不過是個幌子,王子和真正的男人,是陸雲卿。


    如今陸雲卿還是李景的師傅。


    真是好大一頂綠帽子罩在老皇帝頭上。


    還是謝雲嵩率先打破這沉默:“如今咱們都知道了,要如何同皇帝說?”


    宋星然搖了搖頭:“若隻說,憑咱們手上這點罪證,陸雲卿是何等狡猾的主兒,再加上賢妃如今可是皇帝的心肝,皇帝雖多疑,但近來我與陸雲卿在朝堂上多有齟齬,大約皇帝隻會以為我蓄意攀誣報複。”


    他沉吟許久,才說:“隻有叫他們露出馬腳,皇帝看見了,齊了疑心,咱們才好逐層撕破他們的假麵。”


    謝雲嵩直呼困難。


    陸雲卿多年籌謀,好不容易才盼著點影兒,正是要緊關頭,他定處處小心。


    此人心誌堅定,滴水不漏,要他露馬腳,好難。


    一時半會,宋星然也想不出來法子,挑眉笑了笑:“那再籌劃籌劃罷。”


    隻是他心中,有朦朧的預感:賢妃願意為陸雲卿做這些,大抵是有真感情在的,人既有了感情,便有了弱點,在生死關頭,也能流露些許真情。


    若非如此,清嘉也注意不到。


    再設局便是。


    宋星然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問:“這樣大的消息,怎麽隻尋了我來,李炎呢?”


    “信是同時發出去的,隻是秦王府的小廝說,他這幾日都在宮中侍疾,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是,老皇帝又病了。


    就算陸雲卿不出手迫害,大約也沒幾天好活了。


    李炎如今也不裝瘸了,大大方方說尋得良方,已能走路了,隻是還有病弱罷了,日日在宮中買乖,是二四孝好兒子,昨日還領著莫雪笙在書房演了好一出戲。


    說是自己沒本事,身體不好,願意折壽幾年填給皇帝,希望盡快與莫雪笙成婚,早日為皇室開枝散葉雲雲。


    想起李嚴聲淚俱下的虛偽模樣,宋星然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無奈道:“不說他了,待他出宮再說,這樣的要緊事,左右隻能親自道明。”


    他頓了頓,忽然想起:“是了,如今王子塵,身在何處?”


    “跑幽州去了。”


    他也是遍地尋親。


    宋星然囑咐:“用清嘉的名義,傳信給他,說在京城中尋到他家姐線索,務必將他引回京城來。”


    搭台唱戲,自然少不了各色角兒粉墨登場。


    謝雲嵩挑了挑眉,表示知曉,眼神卻始終聚焦在宋星然身上,盯著他看了許久,表情還十分奇怪,仿佛糾結。


    宋星然被他盯得發毛,呸了一聲:“你到底怎麽了?今日瞧你臉色便不對,奇奇怪怪的。”


    謝雲嵩錯開眼神,低頭清了清嗓子,遲疑了許久,才緩緩湊近,壓低嗓子:“我這趟查訪,還探到了你家夫人的事情。”


    宋星然愣了愣,眉頭微蹙,嗓音一瞬間竟變得沙啞,仿佛緊張。


    “何事?”


    謝雲嵩醞釀一陣,才說:“王子和昔年,被賣到蘭香班,你家夫人,好似從前,也在蘭香班呆過小半年,後來才被家人贖了回去。”


    清嘉乃是官宦之女,其實此事說來荒誕,謝雲嵩初初一聽隻以為是造謠,細察之下才發現確有此事,他糾結再三,還是覺得應該與自家兄弟說一聲。


    卻見宋星然緩慢地眨了眨眼,濃黑的眼眸瞧不出情緒來,淡淡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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