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夜涼如水,太極宮中燈火通明,仿佛要將夜色點燃。


    寢殿內,太醫、內侍、宮女,甚至祈福的巫師道長齊聚,送藥的、念經的,將氣氛烘托得分外緊張。


    畢竟,一國之主將要離世,要變天了。


    雖外殿熱鬧喧囂,內殿卻十分安靜,皇帝身邊隨侍的,隻有大太監錢喜一人,他端著托盤,神色平靜。


    皇帝床前跪著個衣著華貴的婦人,正揪著皇帝衣袖哀聲哭泣,是趙賢妃。


    “陛下,陛下您喝一口藥罷!喝下去便會舒服許多。”


    皇帝半闔著眼,虛弱地搖了搖頭:“無用的,朕大限已至,靈丹妙藥也回天乏術。”


    賢妃不住搖頭,淚水漣漣,祈求道:“您說胡話!您是真龍天子,不會有事的。”


    “景兒還小,不能沒了爹!臣妾、臣妾也離不開您呀!”


    她淚水飛濺,滾燙的熱淚撒在皇帝手背上,竟是很真情實感的,皇帝緩慢地伸出手,在她眼角劃了幾下,最終無力地墜落,打在床褥上。


    他氣息極弱,說出的話仿佛飄絮,賢妃湊在他唇邊,才勉強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無、無事的,朕已安排好了一切。”


    賢妃心狠狠一揪,等待著他說出自己期待的答案。


    “老四,老四即位後,會,會好好待你們的。”


    誰即位?

    賢妃雙手死死捏緊,臉色悲傷的表情來不及回撤,怪異地問:“您說什麽?”


    為何,為何是傳位給李炎?為何與從前說的不一樣?

    皇帝側過臉,強打精神地抬了抬手,命令錢喜:“你——你出去,朕有話,要單獨與賢妃說。”


    錢喜應了一聲,默默往外退,還順帶將門緊閉,“吧嗒”一聲落下,賢妃聽見皇帝渙散的聲音:“景兒日後,做個閑散王爺,平安富貴一生。”


    皇帝緩緩將手覆蓋在她手背上,輕聲囑咐:“我走後,你也不必、不必在宮中拘著,隻管、隻管與他在府外別住,自在逍遙。”


    她仰頭,露出個嘲諷的笑。


    這寵妃的戲演得太逼真,眼淚竟不受控地往外流。


    閑散王爺?


    若她不曾愛上陸雲卿,若是這個結果,她應該很知足。


    但如今,隻覺得自己多年的隱忍,是鏡花水月的一場笑話。


    賢妃冷笑著,將皇帝那雙,蒼老的、布滿皺紋的手,嫌惡地從自己手上推開,緩緩站了起來。


    皇帝瞪大了混沌的眼,訝然問:“愛妃,你——你這是要做什麽?”


    隻見賢妃走到窗邊,在角落的花瓶上抽出一張黃色的布卷,竟是一卷聖旨。


    又走到皇帝病榻前,緩緩將聖旨抖開。


    她臉上始終掛著溫馴的笑,與平日別無二致,皇帝卻終於發現了暗藏其中的厭惡與虛偽。


    她對他,從來都是虛與委蛇,從無半點真心。


    皇帝大略掃了一眼,聖旨的內容,是立皇五子李景為儲君,因李景年幼,則加封陸雲卿太師,為攝政大臣。


    “你個賤婦!究竟要做什麽?”


    賢妃擦了擦眼角的淚花,笑意十分深切,她聲音依舊嬌柔,仿佛平日與他撒嬌時候:“做什麽?陛下承諾過,要叫景兒做皇帝,君無戲言,臣妾不過請您踐行諾言罷了。”


    皇帝瞪大雙眼,氣得倒喘粗氣,好半晌隻說得出一個“你”字。


    賢妃將聖旨在皇帝眼前晃了晃:“聖旨已擬好,國璽也蓋上了。”


    她低頭,將自己拇指咬破,鮮紅的血液爭先恐後地溢出來,她抓住皇帝的手,將血塗抹在他手上。


    賢妃握著皇帝幹瘦的手,幽幽地歎了口氣,意味深長。


    在指尖觸碰在聖旨的一瞬,皇帝軟綿綿的手倏然一繃,牢牢地反握住賢妃的手。


    賢妃本來以為勝利在望,卻突然被人扼住手腕,有驚恐的情緒在胸口/爆開,她隻覺得自己眼光都凝滯住,緩慢地對上皇帝本該死氣沉沉的眼眸。


    此刻已全然清明,甚至閃爍著詭譎的精光。


    他微微而笑,和煦地問:“愛妃,這是要做什麽呀?”


    輕柔得與床幃私語一般,但落在賢妃耳中,便是比黑白無常索命的呼號還要可怖,她渾身發抖,身體往後退,想要掙脫皇帝的鉗製,卻是徒勞無功的。


    皇帝拽著她的手腕,越逼越近,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露出個陰森森的笑,一字一句地罵:“賤人,你好大的狗膽。”


    “你——你怎麽會?”


    那碗蓮子羹,她分明是親手,一勺一勺喂入皇帝口中的!


    他怎會安然無恙,更做出了死期將近的模樣來欺騙自己?

    皇帝神色已冷,連譏嘲的笑都不屑流露,扣在賢妃腕子的手不住收緊,捏得糊口都發了白,咬牙切齒的:“想不到罷?”


    其實,皇帝對賢妃,還是很有感情。


    即便追查到的線索,的確係賢妃身份有異,她不是清白無瑕的聖女,從前與李書年抑或是陸雲卿不清不楚,二人間的相遇或許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騙局,他都願意相信這十年感情並非虛假,願意再給賢妃一次機會。


    所以,他才作了今日這局,來檢驗賢妃用心如何。


    若賢妃今日表現還可以,大約他真會心軟網開一麵。


    結果真相往往殘酷。


    自從對賢妃與陸雲卿的關係起了疑心,太極宮對賢妃便十分防備,送來的物件吃食,都不再用,隻是這些賢妃並不清楚罷了。


    今日午後,賢妃親自捧著蓮子羹來太極宮,皇帝先說有事在身,不能抽空見她,叫她留下東西,遲些再去看她。


    但那蓮子羹,一經查驗,竟是下了毒的。


    皇帝按捺住想要掐死賢妃的衝動,設了個局。


    賢妃前腳才踏出太極宮,後腳又被叫住,說陛下已經忙完,請娘娘伴駕。


    賢妃進了書房,正見著那碗蓮子羹擺在皇帝手邊,竟還未動用,當即便撒著嬌,坐在皇帝膝頭,一口一口喂給皇帝吃了。


    “你的東西,太極宮哪敢留?早被調換了。”


    皇帝語調涼涼地提示,隻是手仍不鬆開,流露了他想要殺人的衝動。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把將賢妃推開:“你這毒婦!朕對你還不夠好麽?你竟敢背叛朕?”


    賢妃被推倒,摔在厚重的地衣上,她渾身都抖著,陷入無助的恐慌中,隻瞪著雙眸,慌亂地將眼淚揩走,辯駁:“陛下!陛下您聽臣妾解釋。”


    她苦笑著,口氣是無辜的:“四皇子,四皇子喜怒無常,性情怪異,手段殘酷,與景兒沒有半點情誼,他是個眼裏不揉沙子的,如何能容得下景兒?”


    賢妃神色淒惶,聲音低低,伴隨著啜泣與哽咽,竟十足委屈模樣:“陛下,臣妾知道錯了,是為了自保,才鬥膽犯下大錯,但千不對、萬不對,都是臣妾這個做娘的錯,與景兒沒有半點關係,他什麽也不知道,他素來乖巧孝順,對陛下最是敬仰,陛下切莫遷怒景兒!”


    皇帝聽她宛若泣血一般聲聲反駁,一顆心卻是越聽越冷。


    瞧瞧。


    這就是自己疼愛了十年的女人,一張喜怒無常的假麵,眼淚說來就來,感情說走就走,一點真情也無,渾然當自己是個癡傻的冤大頭。


    他想著想著,怒火更是騰騰燃燒,扯出個自嘲的笑:“真是不知好歹,死到臨頭了,你也不說實話?”


    賢妃觀察皇帝神情,見他毫無動容之色,愈發焦急。


    此次情況非同尋常,她咬牙,爬到皇帝腳下不住磕頭,一邊磕頭,一邊重複:“臣妾句句屬實!”


    皇帝見得煩躁,一腳將她踹飛,表情嫌惡,仿佛她是什麽髒東西,揚聲一吼:“來人!”


    高深的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賢妃抬起磕得昏脹的腦袋望去,竟是李景!


    他四肢被麻繩緊緊捆住,眼睛蒙了一圈黑布,口內也塞著布巾,他隻能發出“嗯嗯”地掙紮聲,扭動時候,嬌嫩的肌膚被粗糲的麻繩蹭破,滲出深深淺淺的血痕來。


    李景生來富貴,何曾受過這種苦楚!


    賢妃心若刀割,眼淚真情實感地灑落,發瘋似地往李景方向撲去,卻被人無情地攔住,她渾身癱軟,倒在地上,無助地問:“陛下!您這是做什麽?虎毒尚不食子,您最疼愛景兒了,這是做什麽呀!”


    “是啊。”這聲很輕,皇帝自言自語,蒼老的臉上閃過脆弱的情緒,很快又消散,聲線變得冷硬無情:“朕可沒有替旁人養孩子的愛好。”


    “什麽?”


    賢妃心中被個冰疙瘩砸了個碩大的窟窿,冷颼颼、空蕩蕩地疼,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也虛無縹緲的,已沒了底氣:“陛下,,陛下在胡說什麽?”


    皇帝冷笑:“胡說?”


    他站了起來,氣衝衝地堵在賢妃眼前,咬牙切齒地,捏著她的下頜,逼著她與自己目光對視:“你真當朕是傻子,什麽也瞧不出來?”


    賢妃瞪著眼,不住地滾落淚來,已一句話都編不出來。


    皇帝哼了聲,將她下巴甩開,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匍匐而泣的賢妃:“雜種與奸夫,你隻能選一個。”


    “什麽?”


    賢妃的聲線虛浮。


    皇帝並不搭理她,指了指李景:“抬出去。”


    然後便背轉身體,不再去看賢妃的苦情戲,吩咐道:“將陸大人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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