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端倪
第44章 端倪
溫府傳來消息, 說全哥兒已經被溫老爺送到了鄉下一戶無兒無女的家中。
對方是個老兩口,姓張,平日賣餛飩為生, 一輩子無兒無女,就渴望養個孩兒,全哥兒是不是癡傻他們不在乎。
溫初弦聽了, 傷神半晌,心頭一片冰冷,愧疚如潮水般將她吞噬。
從此以後, 全哥兒不再姓溫,而姓張。阿娘臨走前叫她好好照料年幼的弟弟, 她終究要食言了。
轉念一想,若非睡在她枕畔的那人苦苦相逼, 她又怎會走到和全哥兒斷絕親情的這一步,全哥兒又怎會變得癡傻、被冠以雜種的罵名。
滾滾恨意充塞胸臆, 想離開謝靈玄的念頭空前絕後地劇烈,仿佛她渾身上下流淌的東西不是血液而是恨。
但願全哥兒以後可以做個普通人,平安長大,再不受謝靈玄的傷害。
畢竟全哥兒已被驅逐出家門, 不再姓溫了,也不是她弟弟了, 好與壞都和她再無幹係。
晨間一醒來,溫初弦還惺忪著睡眼,稍微翻了個身, 就聽見叮當一聲脆響, 清晰直灌耳蝸, 激靈靈差點把她天靈蓋都掀起來。
是那兩隻銀鈴鐺。
溫初弦頓時睡意全無, 起身,煩悶地看向腳踝,琢磨著怎麽將這銀箍拿掉。
這算哪門子的生辰禮。
催命禮還差不多。
明淨的晨光灑落,鈴鐺小小的兩隻,嚴絲合縫地扣在她腳踝上,銀亮亮的,說實話還挺好看的。可惜它戴錯了位置,生在了不該生的地方。
趁著汐月和樂桃不在,溫初弦喚雲渺拿來鉗子。
雲渺猶豫,“夫人,這腳鐲多好看啊,您幹嘛要破壞掉?”
窮人家想送給妻子一對腳鐲還買不起呢,雲渺就從沒有戴過如此精致的腳鐲。
溫初弦沉聲道,“拿來。”
雲渺無法,隻得依言。
溫初弦對準鈴鐺和銀箍窄小的連接處,不留情地鉗了上去,想將銀箍上的鈴鐺直接擰掉,免得它再發出那厭人的叮當聲。
可鐵鉗擰了半晌,使了十足十的力氣,竟然半絲也撼動不了那鈴鐺。
鈴鐺紋絲不動,躺在她腳踝上,靜處時無聲無息,卻又充滿惡意。
溫初弦又惱又疑,銀也不是什麽堅硬的材質,為何連鐵鉗都擰不斷?看來那材料中不隻是銀,謝靈玄指不定還摻了什麽其他廢銅爛鐵。
他一天天哪來那麽多壞心思,變著花樣折磨她有意思嗎?
雲渺見溫初弦如此煮鶴焚琴,心下不免惋惜,又有些羨慕公子對溫初弦的好。
想她自己雖也服侍了公子好幾年,公子可從沒送過這樣貴重的禮物給她。
尤其是她重回謝府之後,從通房完全變成了丫鬟,公子連召幸她一次都沒有。
雲渺道,“夫人,這裏有個小鎖孔,您要想摘下來,何不直接跟公子要鑰匙呢?這樣摘下來以後還可以再戴,您直接這樣鉗壞了多可惜。”
溫初弦冷嗬了聲,鑰匙,那人倒是給她啊?他隻想處處和她作對罷了。
哪一日趁他睡著,她也給他脖頸間戴個狗鏈圈,然後也把鑰匙丟掉,看看他這當朝右相怎樣出去見人。
眼看時辰已經到了,她該去給長公主請早安了,便隻得暫時用重重裙擺將腳踝上的東西擋住,梳洗妥當,往新月閣去。
一路上,溫初弦刻意放緩了腳步,幾乎一步一停。
然鈴腔裏的小銀丸是很靈敏的,即便她再小心,也終究做不到一點動靜都不發出來。近身侍奉她的仆婢聽了,都略有好奇地朝她望來,溫初弦羞窘交加。
入了新月閣,溫芷沅和謝靈玉夫婦也正在。溫初弦一路走進來,叮鈴當啷,引得眾人目光一凝。
她略略不豫,跪地給長公主請安。
長公主啞然,沉默在廳堂中橫亙。
“弦兒,你今日戴了什麽?”
溫初弦暗暗冷汗。
早想到有此一問。
她強撐著,答道,“婆婆,夫君昨日送兒媳一副鐲環,兒媳今日便戴了。”
長公主哦了聲,良久沒說話,似乎不理解。
溫芷沅眸子低著,臉色微微有些不妙。
溫初弦看在眼裏,曉得其中緣由。
現下二房來了一個花奴姑娘,溫芷沅正和謝靈玉鬧不快。
她這般明晃晃地戴著鈴鐺,相當於炫耀謝靈玄跟她有多恩愛,不是活生生在打溫芷沅的臉嗎?
可她現在正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長公主咳了聲,道,“弦兒,知道你和玄兒夫妻和睦,不過這件首飾回去還是摘了吧,你一個長房主母,戴之輕浮不像話。”
溫初弦囁嚅道,“是。兒媳一定。”
她能說什麽,說謝靈玄故意扣在她腳踝上羞辱她的嗎?
謝靈玄名聲太好,人人都知道謝靈玄是正人君子,她若那麽說不但越描越黑,別人還會以為她矯情賣乖。
出了新月閣,丫鬟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捂著嘴巴像是在說什麽。府中仆婢都知道,長房夫人搔首弄姿,嫁了個好郎君就膚淺地炫耀。
溫初弦覺得嘔心,頭也不回地回了水雲居,再不想見人。
謝靈玄是什麽壞毒東西變的,用這種方式在她身上做記號。他給她身上戴這種招搖作響之物,可問過她的意思嗎?
雖說是給她的生辰禮,卻皆憑借他的喜好,強行加給她的。
下午溫初弦依舊在清涼閣看戲。她慵懶地倚在美人榻上,繁冗的衣裙將她的雙腳牢牢遮住,隻要紋絲不動,鈴鐺就不會聒噪。
昨日唱樊盈盈的那小青衣今日還在,溫初弦有意觀察了兩眼,確實,肩膀寬闊,喉結若隱若現,是個男人。
沒想到在梨園行當裏男人扮上女子,竟一點也不違和。
她一時異想天開,若她也穿上戲服,扮上老旦,是不是外人也認不出來她是個女人?
這樣,她就算跟隨戲班從謝府溜出去,或許也沒人知道。
溫初弦眨了眨眼,剛要細忖這個念頭,腳踝上的銀鈴卻似一副枷鎖似的,及時發出叮叮幾聲,將她從幻想中拽回來。
蕭遊昨日乍然見溫初弦,沒有準備,情緒上有些失態。今日他已調整了情緒,唱腔更加行雲流水,珠圓玉潤。
他有許多話要對溫小姐說,但卻隻能依靠綿綿唱腔,以戲代語。
兩人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雖見麵卻不識。
半晌曲終人散,眾伶過去領賞。
溫小姐今日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躺在美人榻上一動不動,似是睡著了……但她又怔怔睜著一雙清亮的眸子,似藏有深深的心事。
“先退下吧。”
她說。
戲唱完了,她隻叫眾伶先走,自己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蕭遊隨眾人而去,卻猛然又聽見她說,“那一位唱樊盈盈的角兒留下。”
蕭遊驟然一滯,緩緩轉過身來。
溫初弦坐在美人榻上,與他對望。
他還佩著搖曳的流蘇,臉上染著粉紅的胭脂,畫過的眉異常清晰,一副女裙釵模樣。
蕭遊太陽穴隱隱作痛,那是一種在極度緊張之下,自然而生的痛。
她刻意喚住了他……有什麽事呢?
過一會兒,隻聽她淡淡誇讚說,“你唱得很好聽。”
身邊的侍女過來,給他送上一小塊黃金,是她額外打賞給他的。
蕭遊定定神,受寵若驚,伸手接了。
她找他居然隻有這事。
不過也是,他是給她唱戲的伶人,她除了打賞外,還能有什麽其他話要跟他說呢?
蕭遊低頭道,“多謝夫人。”
溫初弦嗯了聲,閉目養神。
隔了一會兒,見他還站在原地沒走,略略驚訝。
“你認識我嗎?”
蕭遊知自己現在應該隱藏身份,但當著她的麵,他好似完全喪失了說謊的能力。
他抿抿唇,“小人有幸,見過夫人一麵。”
遂將那日在群玉閣的偶遇說了。
溫初弦深深哦了一聲,道,“先生原來就是那位說書人。”
她杏眸流轉,牽動沉思,仿佛要說的並不隻是這個,卻顧左右而言他,一張檀口將開未開,欲語還休。
蕭遊注意到,她周圍有大小六七個侍女,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她。
最終,她隻笑了下,說些不疼不癢的話,“先生的戲唱得好,話本也寫得好,還盼著先生寫出更多話本來,無聊時解悶。”
蕭遊拱手,“多謝夫人錯愛。”
新話本他自然是有,還是為她一個人寫的,但這種場合卻並不能說,更怕說多了惹她厭煩,以為自己是個什麽窺視狂。
他自問一直很敬重她,這些日雖追逐於她,卻不曾暗地裏褻瀆過她一分。
兩人身份有別,話頭也就到底為止了。
溫初弦歎了聲,秀雅柔弱的身子婀婀娜娜地起來,伴隨鈴鐺的輕響,被丫鬟攙著回房了。
那鈴音蕭遊認得,是她夫君送給她的,她還真是喜歡,一直不離身地佩戴著。
蕭遊莫名湧上一股挫敗和酸澀之意。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也不知是不是他自作多情,竟自然而然想到了這句詩。
他暗暗告誡自己不要奢求更多,能看她幾眼,和她如此近距離地說話,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期,是老天爺最大的恩賜了。他該學會知足。
……她是有丈夫的人。
蕭遊恍恍惚惚,聽溫初弦臨走前說,“記得你們戲班子要一直在這裏唱七天,明日,你還唱樊盈盈吧。”
蕭遊立即答應她,“是!”
當然了,他能見她的時光那麽短暫,隻有須臾的七日,他無比珍惜,每天下午都是第一個到這邊來搭台子的。
溫初弦走後,雲渺歡喜地說,“阿兄真有幾分本事,唱戲得了夫人的喜歡,以後可有享用不盡的金銀了,你再也不用辛辛苦苦寫話本子了。”
蕭遊有幾分自得,隨即岔開話頭,“你和夫人告好了假了嗎?咱們該去辦正事了。”
雲渺道,“當然。”
兄妹倆要往長安城的相國商氏府邸走一趟。
他們一直在找尋自己的親生父親,近來蕭遊去典當行,典當行老板意外發現他身上的一塊玉佩乃是商府所出。蕭遊和雲渺的親生父親,很有可能就商府中人。
所以他們今日是往商府去,找商賢大老爺認親的。
如果認親成功,兄妹倆就不必這般為奴為婢地過活了。
甚至……蕭遊天真地妄想了下,他沒準會和謝靈玄獲得同樣的地位,都是世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總是下意識要和謝靈玄比。
蕭遊洗掉了臉上豔麗的妝容,和雲渺破例奢侈了一把,雇輛馬車,往商府去。
兄妹倆的心情都很緊張,畢竟就要見到十幾年都沒相認的爹爹了,也不知爹爹會不會認他們?
至商府的三獸大門之前,蕭遊和雲渺說清了自己的情況,還將玉佩信物奉上,煩勞護衛去通傳。
護衛狐疑而鄙夷地打量他們二人片刻,前去通傳。半晌歸來,卻直接將他們摔了出去。
那塊玉佩,也被丟在地上,摔個兩半。
“我們老爺說了,不認識什麽蕭娘,更沒送出去過什麽玉。你們兩個識相的趕緊滾,招搖撞騙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雲渺哎呦一聲跌在青磚地上,摔破了手肘。蕭遊將妹妹扶起來,又拾起碎玉,又急又氣。
“煩勞您再去通傳一聲!蕭娘是我們娘親的名字,十幾年前她做過貴府的婢女,後生了重病被趕出去,我們都是蕭娘之子,確實是來認親的……”
護衛早已聽得不耐煩,再次推了蕭遊一把。
“囉嗦什麽!再不滾就送你們去見官!”
蕭遊既要護著妹妹,又要護著手中碎玉片,左支右絀,被推得踉蹌連連。
他差點一頭栽在地上,卻好像撞上了人,那人從背後扶了他一把,他才不至於摔倒。
“這是怎麽了?”
悠長,而好奇的一問。
護衛立時瞪大眼睛,跪地拱手道,“小人不知謝相大駕,冒犯了您,還請謝相恕罪!”
蕭遊回過頭去,見身後男子清俊平和,正是謝靈玄。
他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謝靈玄,一時舌頭緊繃,不知該說什麽。古怪的滋味湧上心頭,見到謝靈玄,他第一個想到的卻是溫小姐。
謝靈玄輕淡笑笑,“這一位小兄弟犯了什麽錯,你們要這樣驅逐他?”
視線緩緩移動,睨見了摔在地上的人兒,略略訝然,“雲渺,你怎麽也在這兒?”
雲渺驟然見了自家公子,如老鼠見了貓,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蕭遊費了半天勁兒才定下神來,道,“謝公子,我們是……”
謝靈玄若有所思,“我想起來了,你仿佛是群玉閣的那位話本先生,是吧?”
都說貴人多忘事,蕭遊沒想到他記性如此好。
“是。”
謝靈玄道,“怎麽,今日又來商府收集靈感了?”
蕭遊低下頭,擠出一個笑來,“貴人揶揄了。”
護衛不想讓不清不楚的人擾了貴客,便客客氣氣地請謝靈玄進去。
謝靈玄衝蕭遊一頷首,禮數周全地道,“若是在謝府,必定請您入府喝一杯茶,敘敘寒溫。今日在別家主人的府邸前,多有不便,便先行一步了。”
蕭遊道,“是,貴人先行。”
待謝靈玄走了,雲渺出了一身冷汗,才長長舒了口氣。
“阿兄,公子怎麽會在這兒?剛才真是嚇死我了。”
蕭遊不答。
剛才隻是短短的幾句話,謝靈玄也都是和顏悅色地和他說的,可不知怎地,就是讓人心裏有種怪怪的感覺。
那人雖然清正醇雅,卻自有種說不出的氣場在裏麵。
他搖搖腦袋,迅速拉起妹妹,道,“走,咱們先走。”
……
謝靈玄入得商府,和護衛閑談兩句。
護衛道,“叫右相爺見笑了,那兩人自稱是我家老爺失散在外的孩兒,乃是前來認親的。老爺一眼就認出他們是打秋風的,便叫小人給轟走了,驚擾了右相爺,您千萬莫怪。”
謝靈玄道,“原來如此。”
清思片刻,平和說,“瞧他們年歲尚小,倒也不必如此苛刻,傷了人就不好了。”
護衛連聲道,“是,是。右相爺菩薩心腸,您既如此說,小人以後把他們趕走就是了,不敢傷人,不敢傷人。”
謝靈玄嗯了聲,轉入正堂,商賢已等他良久。
商賢迎上來,“因著上次的隔閡,老朽一直沒能請右相一敘,今日您肯賞光,實在不勝榮幸。”
商賢之言,自是指上次謝靈玄因商子禎欺辱溫芷沅,而彈劾他的那件事情。
謝靈玄風光霽月地說,“左相爺何必當真,上次隻因子禎世弟貪玩,犯下了點小錯,我受母之命才不得不遞了折子上去,實際上並無刻意為難貴府之意。擺宴相邀,實在不必。”
商賢哈哈大笑,“那太好了。上次老朽在府上擺宴請長公主和您,沒見您賞光前來,心裏一直犯嘀咕。這下聽您這麽說,終於能放心了。”
當下兩人坐下,你一言我一語地寒暄。
商賢早懷疑眼前這謝靈玄不是真的,便道,“您想要什麽,我都能給您,謝靈玉卻不能。他雖是您名義上的弟弟,我卻是您更得力的夥伴。若您舍了那層親情,和老朽結盟,朝中可再無人能和咱二人匹敵。”
那真正的謝靈玄,就是個隻會死讀書的儒生。商賢打死也不信,那榆木疙瘩能一夜之間開竅,變得如此狡詐多端。
唯一的可能,就是真正的謝靈玄被一個與他有著一模一樣麵容、聲音的人給代替了。
商賢的老眼習慣性地眯成一條縫兒,以此試探。
謝靈玄清朗一笑,呷了口酒,卻並沒急著否認,或拒絕。
“我與左相爺同在朝為官,都為陛下效力,說什麽結盟不結盟的話,卻是見外了。”
商賢不想聽這些模棱兩可的話,可也不能逼著謝靈玄背棄母親和弟弟,為他所用。
欲再問謝靈玄,謝靈玄卻隻說飯桌上不提國事。
商賢見他如此油鹽不進,隻得暫且撇去此節不提,說些酒肉之語。
想把現在這位謝公子的底細摸清,卻著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溫芷沅自有了身孕後,害喜一直害得厲害。長公主憐惜她,給她備了許多滋補之物,又勸她千萬不要跟花奴那通房置氣,動了胎氣可大大不妙。
聽聞前日謝靈玉因花奴跟溫芷沅生了一場氣,長公主把謝靈玉叫過來,又訓責了一通。
謝靈玉氣頭過去,也曉得妻子懷著身孕辛苦,回去給溫芷沅道了個歉,夫妻兩人晚上又睡到了一塊去。
可無論怎麽樣,花奴就像他們夫妻之間的一根刺,提不得碰不得,否則就要被紮得滿手是傷。
二房夫妻鬧齟齬的同時,溫初弦和謝靈玄兩人恩愛的名頭卻遠揚了出去。
都知溫家小姐得夫君寵愛,在腳踝上佩鈴鐺,走路叮當脆響,搖曳生姿,是夫君的掌心寶貝……許多年輕夫人爭相效仿,都買起鈴鐺腳鐲來,一時間長安城的鈴鐺尤其是銀鈴鐺幾乎賣盡。
溫初弦聽了,引以為恥。
隻要那人有心,多卑劣的惡行都能被宣揚成佳話。
晚上溫初弦正調了各色顏料準備作畫,謝靈玄卻回來了。溫初弦心中不喜,也不起身理會他。
謝靈玄走將過來,身上沾了些酒氣,一聞就是剛和人飲過宴。他用手中佛珠的流蘇輕撩她的臉,弄得溫初弦拿筆不穩,宣紙上的櫻桃畫得走樣。
他隨手將她手下的畫團成廢紙,“櫻桃有什麽好畫的。”
滅了燈,將她抱起來丟在榻邊,傾身覆了上來。
溫初弦嚶然有聲,艱難地維持呼吸,雙手被他禁錮在耳畔兩側,左右動彈不得。
她還惦記著全哥兒的仇,簌簌發抖,死也不想讓他碰,可周身的衣服卻已褪了大半了。
腳上的鈴鐺如在風浪之中瘋狂作響,仿佛是在代替溫初弦求救出聲,可卻被淹沒在一片愛憎之間,徒然掙紮。
溫初弦無法,忍痛咬破了舌頭,違和的血腥味彌漫在柔情蕩漾的擁吻中,終於引得麵前男子停了下來。
謝靈玄在黑暗中問她,“怎麽了?”
他秉燭,挑起她的下顎來觀賞她的臉,瞧出是她自己咬的。
溫初弦睫羽輕顫,委屈地掩了掩衣衫,躲到床角深處。
燈燭的明光源泉下,謝靈玄眉眼含有欲色,恰似一池春水,凝視於她,多情卻又無情。他柔聲安慰她,“對不住,今日酒喝得有點多,是我粗魯了。”
放了一句軟話,他便自然而然地靠近她,將她從床角帶了回來。溫初弦被他攬著,如被一片輕緩的羽毛攜帶,可他又說了句忒惡忒惡的話,“……不過下次,你要是再敢用這種辦法逼我停下,我就把你舌頭拔下來。”
溫初弦頭皮發麻,隨口扯謊道,“我小日子來了,沒法……”
謝靈玄哦地尾音上揚了聲,“真的假的?”
他將她放開,平視於麵前。
“那解開褻衣來,我看看。”
溫初弦難堪,別說她沒來小日子,就算小日子真來了,也不能寬衣解帶給他看啊。
她忍耐極大的屈辱,怒目而視,“變,態,你還是不是人?”
謝靈玄鄙笑,慢慢品咂,“騙我,是吧。”
他起了玩的興致,懶洋洋地靠在身後軟枕上,“娘子若不願,我自然不會逼你。隻消得你把外袍遞了給我,我去書房就寢便是。”
他現在衣袍還半褪未褪著,漆發垂著,醉眼迷旖,一副輕浪樣兒。
溫初弦不齒連連,哼了聲,抬手欲將地上的衣袍拾了給他,卻聽謝靈玄說,“叼。”
他淡淡開口恰如和煦的柔風和溪流,其含義卻拮據傲慢,不堪至極。
那串檀香佛珠,還套在他手腕上。
呸。佛相蛇心。
溫初弦羞憤道,“你做夢。”
謝靈玄報之以歡洽一笑,將她重新勾過來,“那娘子就乖乖陪我睡吧。”
他放誕無禮地捏了她一下,是對剛才她反抗的懲罰。溫初弦似被圈在藩籬裏的獵物,一旦入了他懷中,就傀儡一般被謝靈玄掌控,無能為力。
她唯有牙齒還是自由的,便又蓄意咬起舌頭來,血腥味再次彌漫在兩人的吻間,格外煞風景。
謝靈玄一凝,厭惡地掰開她的嘴,甚是不喜歡,“跟你說了不許再咬,你非要咬是吧?”
溫初弦反唇相譏,含有挑釁之意,“那是我的牙我的舌頭,你管得著嗎?”
謝靈玄氣得笑了,“伶牙俐齒。”
他是個最不講德行的人,今晚既傍上了她,不討得些好處,哪能清清白白地放過她。
溫初弦一則憎恨他,不願與他肌膚接觸,二來也實在拍疼,他眼下已然不悅了,必然會變本加厲地磋磨她一宿,這要是由得他,她骨髓還不都得被熬幹。
走投無路之下,溫初弦忍辱負重選擇了另一條路。
她定了定,真就用潔白的牙齒叼住了他外袍的一角……牙齒也沾了他衣擺上那柔韌深幽的旃檀味兒,義無反顧地甩給他,“滾。”
她這一下力氣甚大,燈火昏暗中謝靈玄又無甚防備,竟被外袍給蓋住了頭。
他扯下外袍來,泛起些嗔意,雙手不留情地一抓,便將她兩隻細若水蔥的玉臂給剪了,“你真不想活了?”
平心而論他的壓迫感還是很大的,是那種似邪非邪的危險感。溫初弦本能瑟縮了下,卻還是鼓足勇氣催道,“我已按你說的,將外袍給了你,你趕緊信守諾言走開。”
——卻沒敢再用滾字。
謝靈玄的目光被燭火映得瀲灩,冰涼柔膩地說,“原本是那麽打算的。但對不住,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溫初弦悔怒交加,她怎麽忘了,他本來就不是玄哥哥那樣守諾的正人君子,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殘忍乖僻之徒,怎會把守信這種事放在心上。如今兩件便宜,卻都被他給占去了。
當下她故技重施,又要去咬舌尖,好製造些腥味來惡心他,可謝靈玄卻順手抓起了旁邊的外袍,便就是她剛叼過來的那件,勒住了她嘴。
溫初弦驚慌失措地發出嗚嗚模糊的聲音,想逃,謝靈玄卻哪裏容她,鬆鬆垮垮地將她手臂攏住了。
她的身體原本可以再靈動輕盈些的,可雙腳上偏偏被他裝了那麽一副累贅,雖然小巧精致,但畢竟也是銀打造的,頗有重量在的……導致她的動作遲滯了不少,被他輕而易舉地捉擒。
這下溫初弦再沒法咬舌尖,也弄不住他討厭的血腥味來了,隻得被動地承受他給予的一切。欲反抗,那點反抗的力氣卻宛如蚍蜉撼樹,飛蛾撲火,可以忽略不計了。
溫初弦空瞪著他,那絕不屈服的目光中,釋放出千萬根毒箭,仿佛把他戳成了篩子。她怨恨地扭著身體,嘴巴裏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看來命數已定,任憑今晚如何鑽營,她都難免要膏於他手了。
她開始嗚嗚嗚哭起來,一顆顆冰豆子順流而下。然這一招卻也不管用,謝靈玄毫不理會,冷透心腸繼續施為。
他頗為遺憾地刮著她清透的眉骨,“娘子今日偏要作怪,碰不得你朱唇了,著實可惜。明日待我下朝歸家,可要雙倍補回來。你給我好好記著。”
溫初弦眸底含了幾分哀傷,不再那麽強硬,如個被獵網兜住的小鹿般,那麽無辜恭順地乞求他。
謝靈玄忽略,無情吻向她的眼睛,她那鹹鹹的淚水,倒成了他的佐餐品,讓這個夜晚更加多姿多彩。
眼前之人,就是一個軟硬不吃的可憎東西。
溫初弦算是摸明白了。
她如掉進深坑裏,不見天光,有誰可以救救她呢?
本朝律法對女子極為不公,女子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算夫君死了也要守喪三年,改嫁被視為不恥。
她去官府告謝靈玄,即便告成功了,自己也要先吃幾年的牢飯,更遑論謝靈玄是高高在上的朝中右相,天子第一信臣,隻手遮天,她根本就告不贏。
跟他和離,是決計不可能,想都別想的。
唯一的辦法,或許就是私逃。
正如上次在靜濟寺中閃現的念頭一樣,隻要她走出垂花門、離了謝府,遁入那深山老林中,天下那麽大,任憑謝靈玄是神仙也絕摸不到她的一片衣角。
但是,這同樣是一條充滿荊棘之路……
她忽然想起了今日的那位話本先生。蕭遊看她的眼神非同一般,她能感覺出,他對她有不比尋常的感情。
然蕭遊是可信的嗎,他又是否願意,冒著性命之虞,將她給帶出謝府去?
溫初弦陷入自己的思量中,謝靈玄咒罵一句,動作微重,將她給帶了回來。
他旋即滅了燈。什麽憂傷哀傷,都被吞噬在一片黑暗和狂叮濫當的鈴音裏。
也唯有天邊的一片月,靜謐皎潔如斯。
作者有話說:
注:‘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出自唐代張籍的《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