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民告官
第81章 民告官
謝靈玄往常情緒都平淡若水, 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甚少有這般失控的時刻。算上夜裏的那次,今日他已是第二次對她落淚了, 仿佛真的想讓她留下。
溫初弦卻隻覺得可笑。
他骨子裏是涼薄的,誰也改變不了。
她居高臨下站在他身前,一根一根摳開他纏繞在自己腰間的手指, 使的力氣很大,把他冷白的指根掰得充血漲紅。
她說,“不好。”
十指連心, 謝靈玄的手被她這樣無情扭開,一顆心似已灰之木, 有什麽東西重重墜了下去。
求之不得,原是這般滋味。
他頹然向後一仰, 微微冷笑,也不再主動懇求於她。
“那你就不要怪我。”
情蠱的催動力比想象中要烈得多, 即便兩個無愛之人也會難舍難分,更何況他們並非對彼此全無感覺。
“你休想,我會保持清醒的。”
溫初弦擰著眉頭,極力壓製情蠱對自己的控製。
他淡淡說, “你不會。”
溫初弦額頭汗水涔涔,厲聲喊樂桃, 想討一盆冰水她泡進去。
雖說還不是數九隆冬,但天氣也轉涼了。活人泡在冰水裏,根本經受不住, 但這是溫初弦能想到讓自己保持清醒的唯一辦法了。
屋外的樂桃置若罔聞, 根本聽不見她的吩咐, 或許不是聽不見, 而是不聽。這些丫鬟仆人真正的主子是謝靈玄,後者既不讓她們動,誰就不敢動一下。
溫初弦雖空有一腔悲怨,卻拿謝靈玄並無任何實質性的辦法。他早就把一切都算計得嚴詞合縫,步步路皆被堵死,此刻的她如被鎖在一個四壁漆黑的匣子裏,唯一活路就是向他屈服。
兩人曾結發為夫妻,三生石上注姻婚。兩人曾是人間最稱羨的伉儷眷屬,才子佳人。
一朝姻緣碎,山崩地裂,離恨重疊,斷送流年。
兩人走不到白頭了。
兆尹府巍峨的銅門之前,登聞鼓被人重重敲響,雄渾厚重的鼓聲打破長安城漫長的寂靜。
兆尹沈大人才剛當值點卯,就被咚咚咚的鼓響驚到了。一聲接一聲,可以見得鳴鼓人的意誌之堅。
這麵登聞鼓設在此處,名義上是做擊鼓鳴冤之用的,但積年不用,鼓麵早已落了陳年的灰塵。因為尋常的百姓糾紛都有衙門決斷,敢來兆尹府擊鼓的,一般是民告官的大案。
民告官……
世道等級森嚴,白丁布衣有幾個腦袋,敢告朝廷命官?
沈大人急忙命皂吏前去察看,隻見擊鼓者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
她一身素衣立於清寒的風中,長發半散半攏,颯颯而動。鼓槌沉重,她那細白的胳膊早已不堪承受,似乎再敲一下就要折斷。可她的眼神卻堅定,噙著淚,射出冰冷的寒芒來,不弄得滿城皆知絕不肯罷休。
就這麽一個姣花照水的女子,竟要擊鼓鳴冤。
兆尹府大門口已被鼓聲引來了不少圍觀百姓,指指點點的,沈大人命人將其全部驅散,脫口而出,“何人在此鬧事?”
溫初弦丟了鼓槌,掀裙跪在兆尹府明鏡高懸四個大楷字麵前。
她從袖中掏出訴狀,定定說,“民婦要告剛剛卸任的當朝右相,謝靈玄。”
……
空氣一時凝固,沈大人和周圍的兩位大人麵麵相覷。
莫不是個瘋婦?
再定睛一看,不是。
堂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謝相的夫人——那位得了世間最好姻緣的溫初弦溫小姐,沈大人認得。
這是鬧哪一出?
沈大人提醒說,“謝夫人,此地乃是兆府尹。”
謝相的人格誰不曉得,是個雅俊蘊藉的君子,寵妻的美名播於天下。
瞧著這溫小姐雙目渙散,發絲淩亂,神誌多少有些不清了。早聞溫小姐患了病,莫不是病入心腦,被侵吞了意識,以至於瘋瘋癲癲地跑來兆尹府鬧事?
他們的眼神很怪異,已本能把溫初弦當成瘋子。
溫初弦也不解釋,隻將自己的訴求重複了一遍。
“民婦有滔天的冤屈,要告謝靈玄殺弟奪妻,囚,禁下毒,罪名皆在訴狀之上。”
沈大人接過訴狀瞥了一眼,訴狀很長很長,血字密密麻麻,寫滿了一整張雪白的素絹。
她似真有滔天的冤屈。
不可思議。
旁邊的官員見狀不妙,低聲道,“大人,此事離奇得很,不如等謝相過來再問問情況吧?”
沈大人沉吟未答。謝靈玄和溫初弦恩愛的印象根深蒂固,今日這一遭,無論如何也不像溫小姐主動想做出來的,可能真是她失了神誌以至於做出不符合常理的舉動來。
總不能讓溫初弦就這麽跪在兆府門口,成何體統。
沈大人令人將她先扶進廂房,好生沏茶伺候著。一切都要等謝靈玄的意思,他才好下決斷。
雖說謝靈玄現已卸任,但這種越級僭越之事他還是不能輕易做,否則很有可能仕途不保。
溫初弦清楚沈大人心裏盤算些什麽。
“大人,民婦不瘋,神誌清醒得很。”
她指著明鏡高懸的牌匾,冷冷說,“還請大人立即受理,秉公審案。否則,民婦就是去告禦狀,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沈大人被這麽一威脅,頓時凜然。
他意識到此事並非簡單的夫妻鬧變扭,肅然問道,“夫人這狀紙上寫的罪名可有人證、物證否?”
溫初弦道,“謝家祖墳、城外亂葬崗的兩具死屍就是物證,民婦雙手的青紫也是物證,民婦自己便是人證。”
沈大人見她意誌堅決,抓住她話中字眼,又開始兜圈子,“嗯,本官會明察秋毫的。但夫人也自稱了是‘民婦’,若相爺並無此罪過,您卻以妻告夫、以民告官,汙蔑朝廷一品官員,便是極大的罪過。”
“即便您真要本府受理,也須得先滾釘板、踏火炭,以證實您確實有通天的冤屈,而非無理取鬧。尋常布衣要告朝廷命官也是如此,本府不會因為您是相爺夫人就徇私容情。”
溫初弦並無誥命在身,剝去謝靈玄妻子這一層身份,隻是個普通的貴女罷了。
按本朝律法,為人,妻子要告夫君的,無論告不告得成,妻子都要坐牢三栽。更何況謝靈玄並非布衣,而是朝中最炙手可熱的一品命官。
沈大人講了這麽多,本待將這女嬌娥嚇走,沒想到溫初弦兀立不動,沒帶一絲怕的。
她幹澀的喉嚨吐出兩個字,“來吧。”
自是滾釘板,踏火炭。
沈大人深深皺起眉來。
“謝相為何還不來?”
他低聲問了句身旁的師爺,師爺戰戰兢兢道,“……早、早已派人去請過了,謝相說您該怎麽審就怎麽審,無需顧忌他,他……他現在隻是一介布衣,不會插手您的公務。”
沈大人捋了捋額前冷汗。
無需顧忌、秉公審理?
眼下溫初弦不依不饒,難道真讓一個意識瘋癲的病人去滾釘板不成?
溫初弦一雙眸子灼灼盯向沈大人,她知道這些官員相互勾結,即便不是謝靈玄的黨羽,也往往恃於謝靈玄的威名。
此番若告不成謝靈玄,把他激怒了也好,他痛痛快快地了結自己,總好過日夜零敲細碎的折磨。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溫初弦到兆尹府擊鼓告夫之事不脛而走,聞者大多以為溫初弦被鬼上身了,竟翻臉要和自己的親夫對簿公堂。
溫老爺和何氏乍聞塌天大禍,嚇得兩顆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慌慌張張趕到兆府邸,溫老爺連連痛罵,溫初弦這不孝的死丫頭是要害死溫氏全家嗎?
沈大人找溫老爺問明情形,溫老爺也如墮五裏霧中。
“前幾日弦兒和賢婿回府,兩人還莊敬和美得很。我婿棄官不做,都是因為弦兒病重之故,想要貼身相伴於她……他們甚至還約定好了要歸隱。我女和我婿夫妻彼此恩愛是毫無疑問的,至於今日她為何忽然寫此荒謬的狀紙,非要把夫婿送上公堂,我也著實難以索解。”
沈大人一聽這話,更加印證了溫初弦神誌失常之事。
他來到廂房,對溫初弦道,“夫人您父親來了,您先隨父親回府吧。”
溫初弦坐在堅硬的石頭床板上一動不動,看樣子並不那麽容易就走。
沈大人隻好耐心開導道,“您的案情本府都知悉了,隻是查案也需要時日不是?您先回府候著,若有消息必定告知您。”
溫初弦悶聲道,“大人還有良心麽?”
沈大人一愣。
“大人輕易把民婦認作是瘋子,又懼怕高位者的手段,顛倒黑白,對民婦的擊鼓之冤不聞不問?既然如此,那登聞鼓隻是個擺設,就此撤了也罷。”
沈大人循著她狀紙上的漏洞,盤詰道,“夫人說右相殺您幼弟,可下官方才問了您父親,您父親隻看見右相不遺餘力地救治於您弟弟,甚至花重金給您這與溫家沒什麽血緣關係的弟弟買了楠木厚槨。”
“您說奪妻,當初乃是陛下下旨賜婚,盛世姻緣,佳偶天成,長安百姓有目共睹,右相又哪一點逼婚了?”
“您說右相囚囿於您,可今日您不是好好地來兆尹府告狀了麽?”
“您認為右相下毒害您,可這些日子以來朝野上下都知道右相為您尋藥,殫精竭慮,找遍了九州名醫,心力交瘁日漸消瘦,更為了您辭官歸隱,何等情深。您這般荒裏荒唐地謀告夫君,不是神誌不清是什麽?”
為了勸退溫初弦,沈大人把她狀紙上的罪名一樁樁一件件都捋清楚。自古民告官隻存在於話本戲文的幻想中,實際上就從沒人告贏過。何況溫初弦羅列的罪名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沈大人就算查都無從查起。
溫初弦唏噓一聲,早料到結果如此。
她一個深閨女子,怎麽擰得過朝廷右相的手腕。
沈大人遊說了半晌,嘴皮子都磨幹了。溫老爺與何氏又到大牢中將她臭罵一頓,溫初弦仍是無動於衷。
她說,“你們隻揪著表麵不放,可長公主之長子謝靈玄曾落過兩次水,第一次落水後即性情大變,你們為何沒人深究?難道麵容和聲音一樣,人就是一樣的嗎?沈大人說無從查起,何不將長公主殿下從山寺中請下來,叫謝靈玄與她滴血驗親,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沈大人嗔道,“荒謬,夫人怎地還懷疑起長公主和右相的血緣了。”
溫老爺也喝道,“逆女還不住口!嫌丟人丟得不夠?”
溫初弦冷笑道,“沈大人,父親。是我的主意荒謬,還是你們不敢給他驗?”
沈大人琢磨著,“前些日確實冒出一個與右相模樣相同之人,其人易容成了右相的麵容,還綁架了您,現下已經伏誅。想是您記岔了,把假的做過的惡事都記到了真的頭上。”
似她這般重病之人,記憶出現差錯是常有之事。
溫初弦反唇道,“你們又怎麽確定伏誅的是假,活著的是真?若是反過來鳩占鵲巢,以假代真呢?”
沈大人怫然不悅,實覺得無理取鬧,不想跟這神神叨叨的女子多言。
世間女子以溫婉馴服為德,從沒見過如此離經叛道的。
最後沈大人無法,隻得關了她。
瞧溫初弦的樣子,雖然精神混沌,但不像奄奄一息。關她兩日,叫她吃吃苦頭,她自然就清醒過來了。若謝相來親自將她接走,兆尹府自然也是放人的。
溫初弦獨自一人坐在寒陋的牢房中,諸身寒透,萬念俱灰。
今時今日謝靈玄在朝野中的地位,恐怕比少帝還甚。百官可以不聽小皇帝的,卻決計不敢得罪謝靈玄。
……即便他現在隻是一個辭了官的平民。
溫初弦啜涕著蜷縮起雙腿來,頭埋在膝蓋中痛哭。哭聲又細又微弱,斷斷續續,像秋天小鹿的悲鬱哀鳴。
哭了甚久,她累了,病歪歪地靠在牢房冰涼潮濕的牆壁上。
在這陰嗦嗦的牢房中,萬籟俱寂。
她好冷,也好孤獨無助,抱起胳膊來瑟瑟發抖。
迷迷糊糊地再一睜開眼睛,見謝靈玄正佇立在牢房外,卻不知何時來的。
黑暗肮髒的牢獄襯托下,他的出現如朗月照井,渾身都在傾瀉著清澈柔和的光。
他問,“鬧夠了沒有?”
溫初弦低嗤了聲,擦擦眼淚,那緊繃的雙唇,漠然的神色,完全沒有半分向他屈服的意思。
謝靈玄輕輕諷道,“上趕著把自己送入大牢與老鼠為伍的,你還真是第一個。”
溫初弦說,“是啊,跟老鼠在一塊也比和你在一塊好。”
他驟然浮現了幾分慍色,揮揮手,就要叫人打開牢房。
溫初弦道,“怎麽,謝相就這般饑不擇食,連一個牢犯都要來嚐嚐味道?”
謝靈玄的動作一凝,低垂著雙眸,眸涼如水。
他不怒反笑,笑中略帶幾分偏執和病態。
“你是不是覺得,把自己投進大牢,我就摸不到你了?”
“告訴你我有的是耐心,你既然願意住在這大牢裏,我夜夜前來探監也無所謂,在哪兒咱們還做不成夫妻呢?”
作者有話說:
中秋節快樂,要幸福哦
雖然文章裏很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