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啼血
第82章 啼血
隔著一道牢柵, 兩人就這麽僵持著,針鋒相對,誰也不肯讓步。
溫初弦雖目蘊淚光, 神情卻堅決。
謝靈玄雖口舌淩厲,神情卻憐軟。
方才撂下的那些硬話,隻是他逞一時的口舌之快罷了。
獄卒將牢門打開了, 謝靈玄長長欸乃一聲,揭過方才的話頭,用盡量和緩的語氣和她道, “好了,別鬧了, 先和我回去罷。”
他是打定主意纏上她了,她報官也好喊冤也好, 隨便怎麽折騰。
溫初弦靜默而坐,淚水隻如斷線的珍珠般不住流淌。謝靈玄靠近她, 雲絮一樣舒緩的雪袖拂上她微翹的鼻尖,心軟地替她拭去眼角邊的點點水花。他就是一個頂頂肮髒的人,卻偏慣穿這世間至純粹的白色,如何不讓人覺得諷刺。
她嗓子發酸, 他的氣息一近,就禁不住哽咽出聲。
謝靈玄將她淩亂的腦袋撫進自己懷中, 猶豫片刻,還是放低身段解釋道,“那東西你放心, 是不會傷及你性命的。我……我愛你還來不及, 又怎麽舍得下毒害你。沒事先告知你是我的過錯, 我和你道歉。”
溫初弦哭得更凶, 他這是亡羊補牢嗎?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他道歉一千句一萬句又有什麽用!她憎厭心起,揮手就要推開他,可五髒六腑倏然抽痛,那種渾身麻木似過電的感覺卷土重來……她太熟悉了,是情蠱發作了,這一推便沒能得逞。
情蠱之發作,依靠聲、味、情,其中最厲害的就是肢體接觸。子蠱隔著身體一旦強烈感受到了母蠱的存在,就會開始瘋狂躁動叫囂,母蠱也會呼喚回應著子蠱,從而挑起男女之間排山倒海的情愫。
溫初弦的意識不再那麽清醒了,對謝靈玄的反抗也不如方才那般激烈。好在謝靈玄還殘餘幾分良知,沒在這潮濕黑暗的牢房中對她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來。
他將她打橫抱起,用厚厚的鬥篷把全身都蒙了,暫時唬她睡去,好將她帶回府。
沈大人等人見謝靈玄將女子平安勸了出來,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溫老爺上前點頭哈腰地賠罪,沈大人也賠禮道,“相爺,下官著實是迫於無奈,才暫且將夫人關入大牢的。至於用刑,下官萬萬沒敢。”
謝靈玄氣色不太好,晦暗冷淡地說,“沈大人,以後相爺二字不必再叫了。”
沈大人一怔,旋即明白他已辭官,連連附和道,“是,是,下官記得了。”
外人看謝靈玄如何不可惜,青春正妙仕途正好,卻非要墜入情網自甘墮落,為了一個女子舍棄錦繡前程,著實癡得很。而且這溫小姐還不領情,以怨報德,完全不顧夫妻情誼,任誰聽了都覺得心灰意冷。
溫老爺顫聲說,“賢婿,弦兒的病當真如此要緊,心智竟糊塗成這樣?”
謝靈玄疲然嗯了聲,不答之答。
溫老爺黯然神傷,今日這一鬧,可叫謝溫兩家都顏麵掃地了。
何氏道,“賢婿以後可要看緊了她,莫再輕易放她出門。她今日隻是來兆尹府鬧,日後若糊裏糊塗地自強自殘,可就釀成大禍了。”
謝靈玄聞此深自隱晦,隔著鬥篷吻了吻懷中女子的額頭,道了句她不會,便上馬車揚長而去。
其實何氏的意思是將溫初弦當成瘋子關起來,一了百了,可見謝靈玄這般寵溺的模樣,恨不得把她當白衣菩薩敬著供著,哪裏舍得真關她。
一場好戲落幕,秋風蕩過梢頭的最後一片殘葉,凜冬將至,滿目荒冷蕭條。
……
謝家夫人擊響登聞鼓狀告夫婿、行事魔怔猶如癡瘋的事鬧得沸沸揚揚,許多人不禁唏噓,當初的長安第一夫婦竟走到這般田地。
也虧得謝相宅心仁厚,放到尋常人家早就休妻了。
那溫初弦有什麽好,嫁入謝府將近兩年肚子全無動靜,怕是根本不會生,且又得了惡疾,善妒,累得謝相堂堂一品命官房中連個妾室都無。
若論七出之過,溫初弦至少已犯了三條。偏生謝相還情深至此,為她辭官尋藥,不離不棄。
然大多數人看到的隻是事情的冰山一角,各中緣由真正為何,恐怕隻有那同床共枕的謝氏夫妻自己知道。
經過了擊鼓鳴冤一事後,溫初弦比之前消停了許多。
她不再那樣歇斯底裏地抵抗謝靈玄了,或許是認命,或許心死了,終於曉得在絕對的權勢麵前,自己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反抗像螳臂擋車一樣軟弱可笑。
她著實天真,以為把事情鬧大就有一線生機,殊不知以謝靈玄隻手遮天的能力,完全可以顛倒黑白。
她所有辦法都嚐盡了,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隻能像棵枯木似地活著,沉淪頹喪,日日如一具行屍走肉,了無生趣。
謝靈玄說蠱毒不足以要了她的命,她能長命百歲地活到八十歲。溫初弦聽了,顫抖順著小腿肚子爬上來,千萬隻小蟲子在她腦髓裏啃齧。
八十歲?她才將將二十,那就意味著還剩下六十年的折磨。
真是比死還難受了。
近來謝靈玄咳得越發頻繁,時不時就嘔出血塊。溫初弦雖能活到八十歲,以現在謝靈玄的身體狀況看,他卻不一定能活到八十歲。
謝靈玄多半是要早死的,待他死的那一天,溫初弦就可以解脫了,還可以同時獲得謝府潑天的富貴……可惜她彼時光想著自己的苦難,並未注意到隱藏在角落處的這一點希望,認為今生都要被謝靈玄困囿,指望全無。
初冬這幾日總是落雪,雪中夾雜冷雨,寒風如刀雪欺衰柳,雲翳沉沉,遍地枯寒。
天冷了,不穿棉已扛不住寒氣了。每日的黑夜都那樣漫長,白晝都那樣短暫,舉目不見日,讓人恍然有種一覺沉眠過去就不再醒來的錯覺。
他們夫婦兩人原本約定了要一起歸隱,如今看來,鏡花水月。
溫初弦雷打不動地每日寫一封和離書給謝靈玄送去,每日也都收到和離書的碎屑,是他撕的。
他不同意和離,她寫一封和離書他就撕一封。
溫初弦也曾想過給謝靈玄納幾房美妾,好叫他放過自己,可惜她連水雲居的門都走不出去,又到哪裏給他物色美妾呢。
唯一欣慰的是,她的小腹一直平平,雖沒飲避子湯也沒有孕,終還是老天開眼護佑了她。
這日,已是大寒時節。
溫初弦清晨半夢半醒間,動筆寫了封和離書,叫汐月送給謝靈玄看。半晌出乎意料地沒收到紙的碎屑,謝靈玄親自拿著和離書來了。
他坐在她床畔,無喜無怒,外麵清寒的雪氣也被他帶進來了一些。
溫初弦下意識往拔步床的角落處縮去,忽覺腳踝一緊接著傳來嘩啦的輕響,原是鏈子又把她拽住了。
自從上次兆尹府擊鼓鳴冤一事後,她的雙腳就多了這東西。那隻做工精美的銀鈴還在,牽動時還會發出清脆的聲響,也不難聽,細聽來像春天潺潺的甘泉。她的活動範圍隻限這張拔步床,連下去拿杯水也做不到,一日日就跟廢人一樣,孤寂若死灰地眺望窗外灰蒙蒙的雪景。
溫老爺和何氏說得沒錯,她現在就是瘋子啊。瘋子當然要被鎖起來,否則她再六神無主地跑出去鬧事,可怎生是好。
天下焉有這般冷漠的父母,真是諷刺至極。
當著她的麵,謝靈玄哢哢將和離書碎成齏粉,丟到她麵前。
“別總做無用功行不行?”
他溫柔笑說,順便摩挲起了她的鬢角。
溫初弦無精打采地將碎紙屑撣開,無所謂,她明日還是會再寫的。
隻要情蠱不發作,謝靈玄一碰她的腦袋,她就會恐懼惡寒。她推開謝靈玄的手,“別碰我,我今日腦袋昏漲得厲害,你一摸我就疼。”
他道,“你昨日用的也是這個借口。”
溫初弦無語,沮喪閉上眼睛,懶得說話,也懶得見人。
雪悄無聲息地下了一陣,隔窗能聞見雪屑那窸窸窣窣的動靜。忽有嘎嘣一陣輕響,窗外的梅枝被積雪壓折了。
屋外的空氣冷而清新,屋內雖暖卻沉悶。
見她不理他,謝靈玄妥協了,揣摩著她的心思,說,“……那不如我帶你到外麵看看雪景好不好?呼吸幾口空氣,沒準你腦袋就不疼了。”
溫初弦眸中微瀾。一個月了,她整整一個月沒出門了。
謝靈玄見她乍現幾分人色,“走。”
溫初弦卻坐在床上不動,難堪咬著牙。
謝靈玄喟然說,“對不住,我差點忘了。”
他旋即命人過來解了她腿上的鏈子,將她從床上抱下來,還調侃說她重了不少,都快抱不動了。其實他們之間早就不適合開玩笑了,他硬要這般說鬆活氣氛。
溫初弦心下明白,不是自己重了,而是他消減得太厲害。
屋外是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白茫茫迷人眼。
溫初弦胸口的閉塞之意略減,撲在雪地上泄憤似地滾了兩個圈,又吃了幾口雪,謝靈玄靜靜立在一旁,倒也由她。
積雪很厚,隨意一捏就是一個球,記得去年冬天長公主等人在時卻沒下過這樣大的雪。
他陪她一起堆了個雪人,兩人都不是什麽能人巧匠,堆的雪人說不出的醜,溫初弦並不喜歡。
謝靈玄瞧那雪人卻甚是開懷,他還對和離書耿耿於懷,“你有工夫每日給我寫那東西,還不如堆一個雪人。”
雪光映射下謝靈玄的臉色好蒼白,溫初弦的臉雖然也白,但還是有氣色的那種白。可謝靈玄不是,他白中隱隱透著青,加之他衣冠勝雪,無色如死人一般。
可他的五官麵孔仍是漂亮的,恍若謫仙,憑著這一張玄哥哥俊秀的臉,世間女子很難不心動。
謝靈玄冰涼的手試探地握住她,跪在雪地又來卑微遊說她,“初弦,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咱們好好過行不行?”
沉吟須臾又放寬了條件,小聲祈求說,“……不會很久的,你就陪我過一個月,之後你就完全自由了。”
臘月最後一日是他的生辰,是真實的他的,不是謝靈玄的。
若她能陪他過一次生辰,是極好極好的事。
溫初弦不知他說這樣沒頭沒腦的話是什麽意思,似這般懇求挽留之語,他說得就像她送和離書一樣頻繁。
她漠然把手從謝靈玄手中抽出去。
“謝相是修佛之人,還執迷不悟嗎?”
朱弦斷,明月缺,她與他今生注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溫初弦轉身絕然回屋。
謝靈玄獨自跪在雪地中,雪花沾滿他的雙肩,結了霜,他許久也沒動。
落下一笑,笑比雪涼。
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
良辰美景終是夢。
是他自作自受。
謝靈玄眼皮沉沉闔了下,剛要起身回屋,忽然悶哼,喉嚨竟忍不住欲嘔出一股又腥又鹹的液體。他擦擦嘴角,終是強行給忍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標注: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出自宋代趙令畤的《清平樂·春風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