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荒唐王朝(一)
第43章 荒唐王朝(一)
火光, 硝煙,人聲淒厲的呐喊,在這漫漫長夜中融為一幅詭異的畫麵。
城內的人用身體撞擊城門, 仿佛每一下都耗盡生命最後一絲力氣。而城外卻堅守著士兵,他們用長長的斜木樁抵住城門, 不讓那扇門打開。
“陳將軍,開門吧, 救救……”那人話還沒說完便悄無聲息地消失。
可能是被不斷趕來的一群人踩踏在腳底, 也可能是被城內的亂軍抹了脖子。
這城中有外族入侵的敵軍,也有大胤尋常的百姓。北門已被敵軍破開, 他們從那裏長驅直入。無奈之下, 駐守燕州的陳將軍隻能從南門撤退。
不能讓敵軍走出燕州, 必須將他們困死在這裏, 否則大胤定將不保。所以即使燕州尚有未撤退的百姓,也不能將城門打開。他們隻能跟著那些破城而入的敵軍一起死。
緊緊握住手中的那柄長/槍,陳宗耀必須表現得如雕塑般堅決, 他的脊柱不能彎, 不能表現出一絲猶豫不決,即便已經嘴唇幹裂,心髒猛跌。
“大人,真的不開城門嗎?城內百姓無辜不說,以我們現在的兵力, 若是跟衝出的敵軍對抗,也並不是毫無勝算啊。”
目眥盡裂, 陳宗耀朝那人嘶吼, “誰敢開誰人頭落地!我說的!”
見將軍發怒, 那人也不敢再說什麽, 隻能號召著士兵死守城門。
“陳將軍,陳將軍……”
那城內的人一同嘶喊,或許是覺得這樣變能觸動那位將軍的一絲惻隱之心。可是無論如何乞憐,城門沒有絲毫要打開的意思,無論他們怎麽撞擊,那扇門都緊緊閉合。
蠻夷的鐵蹄成群結隊地衝來,所到之處,皆被洗劫一空。
他們怕啊。陳將軍駐守燕州,難道不是保護他們的嗎?為什麽要助紂為虐呢?
“陳將軍,陳將軍,開開門吧……”
馬蹄踩在人的胸膛上,將人整個踩成兩半。蠻夷的大刀鋒利,騎在馬上,刀一橫就能割掉十幾個人的脖子。
城內的嘶喊聲越來越小,最後幾乎隻剩下馬蹄踏地的咚咚聲,和蠻夷慶賀的歡呼聲。
不能開門。陳宗耀幾乎整個人都在顫抖,握住長/槍的手慘白如紙,青筋暴露。
他的父親、哥哥、弟弟,皆死於戰場,陳家祠堂幾乎擺著全家的牌位。
陳家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世代為將,守住城門就是守住陳家的榮耀,為了陳家,為了大胤,為了皇帝,他不能開。
緊閉的雙眼突然睜開,那雙銳利的眼睛帶上一絲決絕,他高聲吼道:“投火石。”
往城內投火石,這是徹底要讓那城中無辜的百姓與蠻夷同歸於盡了。
“將軍……”有人勸他。
“多嘴者斬立決!”雙眼猩紅,此時的陳宗耀猶如自地獄而來的修羅。
“我再說一次,投火石!”
這次的命令無人敢違抗。
箭如雨下,火石交加,這本是攻城的陣仗,他們將其用來守城。如果燕州沒能守住,剩下的十二州便也不攻自破。
可以犧牲任何人,哪怕是他自己。陳宗耀閉眼冥想。
整整一夜的炮轟,轟走了蠻夷,也將整座燕州城夷為平地。火光喧天,燕州城又燒了整整三天三夜,烏煙彌漫,遮蓋天日。
待火勢停息時,太陽並沒從烏雲裏出來,天邊開始下起綿綿細雨。雨滴落在被火燒焦的樹幹上,也拯救不回一線生機。
陳宗耀在那雨中站了許久,終於才用幹澀的聲音說,“把城門打開吧。”
城門已經不需要用打開的動作了,它化成一扇焦炭,輕輕一推就會轟然坍塌。
眼前的景象幾乎讓他嘔吐,雖然久經戰場,可他見過最多的,是敵人的屍體,那樣的焦屍隻讓他覺得痛快。
可這城中呢?或許是為他縫製過襪子的大娘,或許是給他帶來一籃青菜的老伯,或許是那位一看見他就會害羞得臉紅的小姑娘。
現在,那些人影早已消失不見,變成眼下碎裂的,被炮火燒焦的屍塊。
雨越下越大,渾濁的泥水將焦炭衝進泥地裏,在劇烈的衝擊中,化作炭灰。這燕州城裏,甚至連一滴血都沒能剩下。
腦袋嗡嗡作響,陳宗耀好像聽見了許多人的聲音,他們喚他,陳將軍,陳將軍……
咚——整個人斜斜倒下,細雨打在他的臉上,密密麻麻。
陳宗耀生了場大病,那隻手再也無法持上陳家槍上戰場。
皇帝念其有功,隨便給他安個閑職當當,順便再一點點從陳家手中,奪回兵權。
往後十四年,無數個日日夜夜,陳宗耀總會反反複複做相同的夢。那個火光喧天的夜晚,是他一生的噩夢。
“老爺,快醒醒,客人該來了。”
耳畔傳來夫人趙氏的聲音,她正在用手絹將他額上的冷汗擦幹。
方才隻是躺在羅漢床上小憩,怎的就又睡了過去?近些年無論怎麽睡都睡不夠,偏偏一睡,那些不願回想的記憶變會在夢中襲來,每次一他都無法控製自己不去細想。
“是哪位客人?”他有些迷糊了。
“當然是李道長啊。”趙氏嗔怪道。
恍然大悟,陳宗耀撐著隱隱作痛的腦袋,“快請,快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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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腳下的帝都果然非同凡響,此處人傑地靈,連道路兩旁鋪的石磚都比別處大,市集繁華,有亂花漸欲迷人眼之態。
但將軍府跟這帝都比起來,卻要寒磣許多,甚至還不及京兆尹府邸的一半大。李思念隻覺得自己在參觀一個很小的景點。
先迎上來的是趙夫人——將軍府內家仆甚少,陳將軍則跟在趙夫人身後,麵色發青,看上去精神不振。
跟在大哥和二姐身後,李思念伸著脖子朝陳將軍瞧了瞧。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那陳宗耀的眉眼居然跟敬長生有三分相似。
或許是近日總想著他的緣故,李思念安慰自己。也不知怎麽回事,自他走後,每天晚上總會做些稀奇古怪的夢,而且總會在夢裏看到他,李思念備受其擾。
不確定,揉一揉眼睛,決定再看一次,可這一次,李思念無比清晰地確定,陳宗耀和敬長生的眉眼就是有三分相似。
她絕對不會認錯,敬長生總是用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盯著她看,水汪汪的,帶著天真的殘忍。那樣好看的眉眼十分少見,給人帶來的印象之深。若非沾親帶故,很難想象到會如此相似。
“思念,你發什麽呆呢。”
思緒被李定坤洪亮的聲音拉回,李思念抬頭一看,他們竟然已經往前走了好幾步,正回頭看著她。
“誒,來啦。”提著裙子往前跟上,隻好將方才的想法暫且一放。
在陳將軍和趙夫人的熱烈邀請下,李思念一行人美美吃了一頓飽飯。近些日路途奔波勞累,原本飽滿的臉頰都硬生生凹陷下一些,她都快有尖下巴了。
將軍府的飯菜質樸,隻是一些家常的菜式。雖然不豪華,但好在口味出眾,嚐一口能讓人想起家的感覺。
一些事情便也拿在飯桌上說,比如陳府近些年內發生的一係列怪事。陳宗耀慢慢訴說,李定坤認真傾聽,時而詢問,時而給出解決方案。
當然,對於這些討論,李思念向來是不參與的。作為一個不通道術的麻瓜,並不能給出頗有建樹的意見。俗話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兒別亂摻和,所以她隻好坐在一旁邊咬筷子邊聽。
大概是在十四年前,陳宗耀打完最後一場勝仗,因生了一場大病便留在家中休養。也就是自那時起,他每天晚上開始不斷重複做同一個噩夢,一到深夜,便會聽到孩童尖銳的哭鬧聲。
“這般詭異,想必定不是人為。”陳宗耀忽然十分激動。
李定坤聽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我先畫幾道安神符,你貼門上試試效果。”說完就開始畫,大手一揮便畫一堆。
陳宗耀靜靜地看著李定坤手上動作,卻未曾麵露喜色。想必他之前也請過不少道士,而那些道士一來便給他畫安神符。
眾人皆注視著李定坤,唯有李思念咬著筷子觀察陳宗耀。
像,實在很像。
雖然陳宗耀人到中年,上了年紀,可那雙眼睛卻仍舊明亮,琥珀色的眸子裏似乎裝著作為一個將軍的熱忱。
忽然想起之前從係統那裏看來的一段過往,李思念忍不住開口問:“陳大人是不是有個妹妹?”
“確實有個妹妹。”陳宗耀果然一愣,“不過,我從未提及此事,你怎會知曉?”
“看臉,我也算半個道士嘛,算出來的。”李思念毫不臉紅地說,“陳大人一看就像是有妹妹的人。”
大哥二姐齊刷刷看過來,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五個大字“你還會這個?”。
別光看她啊,李思念埋頭扒了口飯,又繼續說:“我還算出,陳大人的妹妹此時正在宮裏賞花。”
“這你就算錯了。”陳宗耀長長吐出一口氣,“舍妹福薄,進宮三年,死於難產,一屍兩命。”
聞言,李思念小聲致歉後便再也沒說什麽,隻是一個勁兒埋著頭扒飯。心裏想著,大概不是一屍兩命,你還活著個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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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十六已過去許久,圓月變作彎月,像是少年微笑時的眼眸。
雖然缺掉三分之二,但彎月仍舊明亮,霧蒙蒙的白紗從夜空傾灑,為整個帝都蒙上一層詩情畫意。
節氣立秋,昨日下了一場綿綿細雨,天氣在此刻轉涼,風一吹不禁讓李思念打出一個噴嚏。
彎彎的月亮不能一直盯著看,否則會被割掉耳朵。還是回房間吧,早點睡覺。
嘎吱——身後的門忽然被關上。
心底一驚,雖然秋夜涼爽,但風也沒大到能把門吹關。
不知從何處突然傳來陣陣哭聲,起起伏伏還十分有節律,像是在唱一首淒涼的悼歌。
屋內的燭火也開始搖曳,先是慢舞,緊跟著加快,最後再變慢,再加快。如果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那燭火舞動的頻率,與外麵的哭聲是相同的。
陳將軍說過,府內一入夜變會生出許多髒東西,從現在的狀況來看,莫非是那髒東西來了?
可冤有頭債有主,她都不是這本書裏的角色,無論如何都不能找到她頭上來吧!莫非又是怨鬼的無差別攻擊?
閉眼搖頭,別想太多,趕緊鑽被窩睡覺。
一直趴在她肩上的剪紙小人忽然飛到她麵前,上下轉了三個圈,這紙人看起來貌似十分興奮。
尖尖的手忽然往她身後指。
是讓她看後麵。
後麵是有什麽嗎?
麵露惑色,李思念提心吊膽地往身後看。可脖子才剛扭動,屋內的燭火突然在一瞬間全部熄滅。
她落入一個冰涼的懷抱,環住她的小臂結實而有力。
身後是一個人,那人靠過來,覆在她耳邊說,“李思念,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