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傅嶸冷汗涔涔, 涼意一路從腳底竄到了脊梁骨。


    “殿下,臣不敢, 臣絕對不敢做出這等悖逆之事啊。”傅嶸跪趴在地上, 額頭緊緊貼著地麵,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孤相信傅大人也是一時衝動。”宋凝冷聲道,“那麽依傅大人看,此事當如何?”


    傅嶸擦了擦額頭的汗, 他也知道這件事兒傅嗣成並不無辜。他這嫡幼子平日裏被他慣壞了, 滋事尋釁那簡直就是家常便飯。


    傅嶸頭垂的更低, 聲音顫抖, “是臣教子無方,還請殿下看在逝者已矣的份上, 留宣平侯府一份體麵,臣……絕不敢再存任何妄念。”


    宋凝低低一歎,“孤信傅大人所言,既如此,此事就此了了。”


    傅嶸心中縱是有千百個不願, 卻不得不點頭, “一切由殿下做主。”


    宋凝淡淡道:“傅大人往後可莫要再徇私罔顧, 所謂國有國法, 家有家規,若還有下次, 這翰林院內閣學士之位,當讓賢臣任之了。”


    宣平侯傅嶸以額觸地, 啞聲道:“是。”


    從京兆府出來, 馬車毫無方向的在街道行駛。


    也不知是裴琰有意為之, 還是巧合, 不知不覺中,又來到了忠勇伯府的門口。


    此時已近酉時,不少人家已經緊閉家門,在府中用晚膳。空曠的街道餘宋凝一人,燈火的光亮鑽過馬車的縫隙,影影綽綽的映在他玄黑的錦袍上。


    裴琰靜靜地站立在馬車外,主子不開口,他便猶如一尊木雕,久久不動。


    日夜入夢,又親眼瞧見夢中的一切皆成事實,宋凝早就對沈棠起了疑,派裴琰暗中查探了一番。


    這一查,太液池落水一事,也跟著水落石出。


    宋凝腦海中,不斷盤旋著裴琰的那些話。


    “沈姑娘是四月初三入的宮,緊跟著,宣平侯府的那位傅姑娘也由安貴妃一道接入了鍾粹宮。那晚沈姑娘在昭寧宮用完晚膳,帶著貼身婢女綠蕪去了太液池旁散步。許是春寒料峭,綠蕪回昭寧宮替沈姑娘取鬥篷,便是趁著這個空隙,傅姑娘從背後推了沈姑娘下去。”


    “後來,沈姑娘的丫鬟返回沒多久,您的轎攆也剛巧路過。”


    外頭忽然起了一陣大風,從樹葉縫隙透過的火光微閃,映得他眼中光影浮動,晦暗不明。


    一切都是從這兒開始,有了轉變。


    在宋凝的夢中,沈棠落水後病了好一陣子,便因著外頭的流言蜚語在忠勇伯府鬧得不可開交,一時要尋死,一時又要去宣平侯府拿人。


    蘇皇後本就有意將她嫁入東宮,就去父皇跟前求了恩典。


    宋凝素來不喜被人算計,即便她後來再謹小慎微,費勁心思邀寵,也沒換來他的另眼相看。


    後來,他查明母後難產血崩之事與蘇皇後有關,對沈棠更是冷心冷臉的對待。


    可是如今,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沈棠落水後如同變了個人,往日裏總是會紅著臉偷瞧他的小姑娘,如今卻總是躲著自個兒。


    她會對旁人笑,對旁人撒嬌,卻唯獨對他冷著一張臉。


    這幾日夜裏,九華殿日日亮著一盞琉璃宮燈,夜深無人之時,他時時會對著這一點光出神,腦海中不斷閃現那些陌生卻又熟悉的畫麵。


    ——洞房花燭夜,她咬著唇,壓抑著不讓嗚咽聲從唇齒間溢出。


    ——九華殿的書齋內,她的襦裙被他堆在了腰肢上。


    ——溫泉池內,她身穿薄如蟬翼的煙羅軟紗,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攀爬到他肩頭。


    ——陶然居內,傳來她模模糊糊的聲音,“殿下的生辰快到了,我親自替他繡一個香囊,方顯心意。”


    ——最後,畫麵定格在她躺在自己懷裏,溫暖的身軀漸漸失去生命的跡象。


    宋凝心髒驟然發疼,他強忍著,握拳抵唇。


    明明都是夢中發生的虛幻之事,宋凝卻覺得那份窒息的感受一點一滴匯聚起來,不斷拉扯著他的心口,讓他覺得馬車中密不透風,空氣稀薄。


    半晌,裴琰聽到宋凝一聲幾近嘶啞的聲音從馬車裏傳出來,“裴琰,讓韓莫動手吧。”


    裴琰心跳頓時漏了一拍,馬車裏頭一絲聲音都無,他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裏麵令人窒息的壓抑。


    他立馬垂下頭,“是。”


    裴琰知道宋凝早晚都要動宣平侯府,但萬萬沒想到會這麽早。


    “回宮。”又傳來宋凝冷冷淡淡的聲音,裴琰沒有再問,默默地領了命。


    忠勇伯府邸前大街上黑黢黢一片,靜夜之中,馬蹄踩在青石板路上,發出清脆聲響,最終在夜色中徹底消失不見。


    *

    青禹湖一事告一段落後,沈淮安分了一段時日,這日又與沈鈞弘鬧了起來,嚷著要去參軍,氣的沈鈞弘拿著戒尺追的他滿院子跑。


    沈棠聽聞此事,立即去了鬆濤居。


    她與沈鈞弘一樣,一心要打消他這荒謬的念頭,隻是她不似父親一般隻會棍棒教育,而是耐心地問他,“阿兄到底是什麽打算?”


    沈淮沉默半晌,道:“


    “我自小就不是讀書的料,讓我跟著夫子念書,十回中有八回犯困。這幾日我仔細想過了,咱們忠勇伯府到了我這一輩,伯位到此為止,要想護著你和安哥兒,我再不能整日裏渾渾噩噩做些混賬事。”


    “妹妹,阿兄想……去幽州投靠三叔父。”


    三老爺沈正然與沈淮一樣不是讀書的料,年少時幹了不少混賬事,老伯爺見此,索性便將他押赴戰場,他倒也是個爭氣的,靠著戰功一路向上,如今在邊關重鎮任涼州刺史。


    沈棠抿唇,“阿兄,我和阿父隻希望你能安安穩穩,平安度過餘生,從未想過要你出人頭地。”


    “可是我不想。”沈淮道,“從小到大,我惹了不知多少禍事,每一次出事,我隻會躲在父親身後,躲藏在忠勇伯府的庇佑下。”


    沈淮頓了頓,眼眶微紅,“我不想再這樣了。”


    “我讀書不好,識人又不清,僅存的長處,可能也就隻剩下這一身功夫。或許我走出京城,走出家人的庇佑,也可以與三叔父一樣,在外闖出一番天地。”


    沈棠沒想到經此一事,他會思量這麽多,“可是萬一你出了什麽意外,我們怎麽辦……”


    “若是為國捐軀,也算死得其所,總比喝酒鬧事,沉到青禹湖喂魚的好。”


    沈棠垂下頭沉默不語,半晌,她又抬起頭,輕聲問,“阿兄想好了嗎?若是邁出這一步,便再不能反悔了。”


    “絕不反悔。”沈淮道。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沈棠從鬆濤居出來,擦了那眼角邊上的淚痕,轉道去了沈鈞弘的院子——青竹苑。


    沈棠走後,沈鈞弘一人關在青竹苑沉悶了好幾日,沈淮去看過幾回,都被小廝擋了回來。


    秦氏急的團團轉,也進去勸了幾次,卻毫無作用,正當她一籌莫展之時,沈鈞弘出來說了一句話。


    “隨他罷。”


    而後,沈鈞弘親自修書一封,快馬加鞭送到了涼州。


    沈鈞弘想了幾日,覺著女兒的話不無道理,沈淮經此一事成長了不少,男兒誌在四方,他既然想去闖一闖,他不能為了一己私心將他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小天地裏。


    更何況繼續留在上京,也不知宣平侯會不會挾私報複。


    思來想去,沈鈞弘便決定尊重沈淮的意思。


    信送到沈正然手中時,已是半月之後,沈正然立即回了信,沈淮投靠他軍中曆練一事,便成了板上釘釘之事。


    隻沈淮還未動身,宣平侯府已經出了事。


    先是三年前的一樁連環命案,那幾家被害者家屬中唯一的幸存者,這幾年東躲西藏,終於在傅嗣成死後得以喘息,當街攔住了大理寺卿紀瞻鳴冤。


    紀瞻立即派人查明此事,罪魁禍首正是傅嗣成。


    宣平侯在青禹湖一事便包庇縱容,如今一犯再犯,官職不保。


    隻此事算不得什麽,畢竟真凶是傅嗣成,宣平侯最多個是教導無方之罪,然而正在此時,在大理寺詔獄被劫走的普慧一夥被一網打盡。


    寒山寺住持普慧交待了行賄宣平侯並勾結兗州知州陳平章盜取軍械等事。


    消息傳出,滿朝嘩然,牽扯到軍械案,宣平侯府這回是真的到頭了。


    安貴妃一聽差點暈厥過去,當即就要見聖上,結果被大太監劉瑾攔在了外頭。


    劉瑾皮笑肉不笑,“貴妃娘娘,後宮不得幹政,您若是為了宣平侯一事而來,還是請回罷。”


    安貴妃雙腿一軟,若不是身旁的宮婢攙扶,她怕是連鍾粹宮的路都走不回去了。


    她怎麽也弄不明白,兄長怎會這般糊塗,摻和進這種事裏頭。


    心中雖然焦急,然而劉瑾的一番話,到底是讓安貴妃恢複了些許神智。


    如今宣平侯府牽扯到了軍械一事,此事非同小可,她萬萬不能糊裏糊塗的一頭紮進去。


    安貴妃先是大魏的貴妃,再是宣平侯府的女兒,她自然分得清孰輕孰重。


    此時此刻,她切不能為了宣平侯府,斷送了自己和溫憲的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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