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盛會(上)
盛會馬上就要開始,在王小麥的提議下,孔穎達等人牽頭,組織了盛會前的第一次綵排。
「好了好了好了……」王小麥拿著一隻捲紙的擴音器對台上喊道,「表演不用真演,意思一下就行,主要是熟悉進場。下面進行第三項,雙方辯論,議題為『白馬非馬』,規則大家都知道,今日我就省略不讀了,現在請雙方入場。」
話音一落,旁邊的便想起了聲樂,兩隊儒者,分別身著紅藍色綢衣到了台上兩側坐好。
「眾所周知,白馬非馬是戰國公孫龍提出的一個觀點,他曾經靠自己的語言辯勝過許多名士。首先請正方首辯給事郎戴胄陳述本方觀點,以六十息為時限。」
戴胄整理了一下衣衫,站起身來走到台中央,向反方的八位辯手躬身施禮:「馬是一個總稱,不論白馬黑馬還是紅馬,所有馬之和,才構成馬。白馬只是馬之一部分,就好比手是人身體的一部分,手當然不可能就是人。因此,我方觀點,白馬非馬,贊同。」說完施禮退後坐下。
「戴給事已經陳述完正方觀點,請反方代表,著作郎李玄道陳述反方觀點,時間六十息。」
「我方認為,白馬是馬。馬者,有四蹄,雙耳,長尾等等特徵,但惟獨並未限定其色彩,只要符合特徵,無論是和顏色,皆算是馬,陳述完畢。」李玄道說完,同樣退回到座位。
「我反對,」正方二辯跳出來,「驢子同樣符合你所說的特徵,那也就是說,驢子也是馬?」
「自然不是,」反方二辯站起來說,「剛才我方並未說全馬的特徵,馬是馬,驢是驢,自然有所區別……」
「那白馬和紅馬也有所區別,閣下怎麼知道驢子和馬的區別與馬和馬的區別這兩個區別有何區別呢?」正方的三辯手反駁道。
「荒謬,自然是有所區別,否則人與野獸何異?」
「停!」王小麥舉著紙筒喊道。
眾人都不解的看著他,不知道為何喊停。
王小麥向三位正中央的裁判施了一禮:「反方觀點有人身攻擊之嫌,且脫離議題,請三位裁判定奪。」
「是嗎?」為首的老頭正看得熱鬧,絲毫沒有感覺出任何異常之處,忙向兩側的孔穎達和顏思魯詢問。
王小麥無奈的嘆了一口氣,王世充竟然派了這麼一個老傢伙來當主裁,真是事事都要插手。這老頭叫蘇威,位列三公,鬚髮皆白,看起來沒有八十也有七十九了。老傢伙是隋朝老臣,卻帶頭對王世充勸進,真是不要老臉。平日里沒事就裝糊塗,到了該站隊的時候鼻子比誰都靈,人品之低下為人所不齒。
蘇威聽完孔穎達和顏思魯的意見點點頭:「反方的確言語不當,給予警告,若有再犯,直接判負。」
宣判完,正方兩方的十六人再次開始依次的展開新一輪激烈的辯論。
王小麥靜靜的坐在一旁喝著茶水解渴,誰勝誰負他並不關心。如果沒有嚴格的邏輯語言限定,這場爭論註定沒有結果,國子監里這樣的辯論已經持續了半年。很多人都發現了這樣的問題,但是卻沒有拿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來。王小麥早就把解決方案放到了孔穎達的桌案上,卻一直沒得到老孔的正面回復,只說時機未到。
白馬非馬之所以難以說清,就是因為用詞定義的模糊。廣義上理解的來看,白馬非馬的「非」字理解為不是,白馬不是馬。但公孫龍卻獨樹一幟的把「非」用作不等於,馬是一個集合,白馬是集合的一部分,部分當然不等於全部。古人的用詞都很不精確,可能這是文人的通病,什麼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雖然極具美感,但邏輯性上就不夠嚴謹。必須把文字的文學性和工具性區分開,不能混用,否則想發展出狹義的邏輯學,根本不可能。
王小麥給孔穎達的意見就是給概念定義,精確語言描述,區分開廣義和狹義,只有這樣,才能解決最根本的問題。
散了場,多日未見的顏勤禮卻找到了王小麥。
「勤禮兄,不知你這些時日去哪裡了?」王小麥拉著他進了「國士軒」,在吧台上坐下,要了兩杯涼茶。
「實不相瞞,在下近日一直住在城外。」顏勤禮好奇的看著手裡的單耳瓷杯說道。
「你去觀察那些寒豆了?」
「不光觀察,在下還親自種了一塊地,只能秋日來臨,便可知道真相。」顏勤禮微笑著說。
「你還種了一塊地?」王小麥這才注意到他的雙手有很多細長的傷痕,「我只是一點猜測之言,你這又是何苦?」
「非也,繼開你也說過,農業乃國之根本,不可不察。倘若真如繼開兄所言,那改良五穀便有了方向,在下只是廢了幾日的功夫受些勞碌之苦,這算得了什麼?」
王小麥嘆了一口,他也是無意中說起孟德爾的豌豆分離實驗,性狀有顯性隱性之分,沒想到這顏勤禮竟然真的跑到城外驗證去了,還親自種了一塊地。
「勤禮兄,恕我直言。改良作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憑你一個人的作為,恐怕此生也很難有所成就……」
「繼開何出此言?」顏勤禮打斷他,「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此事早晚也得有人要做,勤禮不才,願當第一人。就算此生毫無收穫,在下亦是無怨無悔,只為繼承我顏家家訓,此生有利於萬民,雖萬死亦不辭矣。」
「可是……」
「繼開兄無須多言,在下心意已決。」
「好吧。」王小麥無奈的說道,希望他能夠早日知難而退。
「此次在下前來,是有一事相求?」顏勤禮神色有些為難的說。
「我知道了。」王小麥把身後的劉達喊過來,「你去賬房為勤禮兄支一百貫錢。」
「繼開兄怎麼知道在下是為財所困?」顏勤禮驚訝的說。
「看你老兄的表情就知道了。」王小麥笑著說,「顏家人行事坦蕩,能讓勤禮兄羞於啟齒的大概就是談論錢財了。」
「果然知我者繼開也。他日回到長安,在下一定設法將錢還你。」
「不用還了。」王小麥擺擺手,「你只需答應我一個要求。」
「是何要求?」
「實驗的結果出來之後,你將報告贈與我一份。」王小麥說道。無論如何,這第一份關於遺產學的正式研究都極具參考價值,就算顏勤禮以後不想做了,也對別的有心人有用。
「一言為定。」顏勤禮爽快的回答。
「阿郎真是個好人。」劉達在一旁說道,「一百貫贈與朋友眼睛都不眨。」
「我是好人?」王小麥搖搖頭,「你不懂,他才是。與他的這份決心想比,我的全部家當也不值。」
「官人何出此言?當日你贖買我們姐妹出來,每人最多不過花了幾十貫。」吧台後面的柳凝兒托著下巴說。
「二者根本不同,怎麼能混為一談。我買你們出來,只不過是救一人,他的志向是救千萬人。而且你們不了解這件事的苦於累,他們顏家雖然在士族中已窮著稱,但比起這件事,遠遠不及。要想改良出良種,不知道要付上多少的努力,還要看老天給不給運氣,若是不走運,一輩子顆粒無收。旁人還根本就不知道他付出了什麼?以為是在做無用功,這需要面臨多大的壓力?」王小麥感概的說道。
後世即便在遺傳基因學已經成熟的時候,為了雜交水稻,袁隆平院士也是廢了十幾年的功夫才總結出成功的制種技術。農科的工作,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但其本人的付出與回報卻不成正比,很少有人願意俯下身整天和莊稼打交道。
老顏家本來擅長的訓詁之學就算是一件奉獻遠大於回報的工作,沒想到顏勤禮感興趣的這一行更是吃力不難討好差事,這一家與生俱來的社會責任感真是讓人動容。
正想的出身,一個身影卻坐在了剛離去的顏勤禮的位子上,王小麥轉頭一看,頓時有些心虛,來人正是白馬寺的慧乘老和尚。
「凝兒,給大師看茶。」王小麥忙站起身來向老和尚行禮,「慧乘大師蒞臨本店,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老和尚對柳凝兒道了一聲謝,轉過頭看著王小麥,依然是一副從容不迫的笑容:「王助教如今譽滿洛陽,還能想起老衲名號,也讓是讓老衲深感榮幸之至。」慧乘的語氣雖然平和,但話中的涵義卻是飽含嘲諷之意。
「大師請喝茶,這是本茶樓獨創的泡茶法,請大師品鑒一二。」王小麥尷尬的岔開話題。
「茶是好茶,」慧乘輕啜了一口,「只是有些苦澀。」
「剛開始喝是這樣的,不過細細品味的話,還是能嘗出甘甜的。」
「只可惜,老衲這杯茶中,卻只品嘗出苦味。」
「那我給大師換一杯茶。」
「茶可以換,但有些事卻無法亡羊補牢,施主留步,老衲先告退了,阿彌陀佛。」說完,起身離開了座椅。
「這個老和尚是什麼意思?」柳凝兒看著慧乘離開,好奇的問道。
「唉……一言難盡。」王小麥便把事情的經過對柳凝兒說了一遍。
「如此說來,官人豈不是將這些和尚得罪了?」柳凝兒的臉色有些凝重。
「那也沒有辦法,」王小麥嘆了一口氣,「當時我也是沒想到會引起如此大的風波,現如今只好謹慎行事,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