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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春冬瓶(下)

  待到元妃回去,蕭合宮裡的人也便漸漸散了,皇上問林言原蕭合臉上的?33??勢如何。林言原答:「眼下是盛夏,傷口處理不好就容易化膿,而且上次剛長好的皮膚又受損,怕要到十月里才能痊癒了。」


  「多少時日不礙事,只是女兒家在乎容顏,不要讓她臉上落下疤痕才是。」


  林言原送走皇上,對鏡昭道了一句:「我會回去交代鄧大人悉心照料美人。」


  祝鏡昭看林言原臉色煞白,薄薄兩片嘴唇也是皺巴巴的,道:「林大人,主子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姑姑失言了,她是主子,微臣為主子辦事是分內的事情,其他的奴才不敢放在心上。」林言原將地上的胭脂水粉一一撿起,遞給鏡昭,道:「微臣告退。」


  林言原沒有回太醫院,就那樣走著走著,鬼使神差地便到了冷宮門口,他站在冷宮的房檐下,望著乾裂的硃色高牆,腳卻邁不動了,牆外的天藍得那樣透徹,以後孟昭容見到的卻只能是幾面高牆圍起的四方天了么?他忽然看到角落裡什麼東西放著光向他撲來,想躲開卻已經來不及,他急忙中用廣袖遮了臉,卻什麼動靜也沒有,過了一會兒,只聽見幾聲慘叫,才將廣袖放下,只見一隻野貓已經被一個侍衛用劍挑死,那個侍衛收完劍,一見是林言原,忙打了千,道:「是林大人,您怎麼到這個臟地方來了?」


  林言原倒是經常幫侍衛醫些小傷小痛,所以大多人都認得,這個便是在冷宮裡當差的,忙道:「多謝了。」又道:「方才沒看見你,你打哪裡來的?」


  「剛安置好新來的孟氏,才從裡面出來。大人趕緊走吧,這樣晦氣的地方。」


  林言原望著一旁的死貓,白乎乎一片躺在一灘血里,連挑出的腸子都白花花露在外面,胃裡一陣翻騰,道:告辭了。「末了,還是折了回來,道:「望大人轉告孟昭容,貓有九命,望昭容好自為之。」


  那個侍衛望了一眼那隻貓,立刻會意,笑道:「就算命再大,到了這裡也是非死即傷。」又打了恭,道:「既然大人交代了,奴才一定把話如實帶到。」


  陽光轉過窗欞,在漆黑的屋中投下一柱光,外面還能依稀聽到蟬聲,宮內卻冰冷如寒冬,孟昭容的眼淚怕是流盡了,她用手輕輕抹過眼角最後掛著的那顆淚珠兒,始覺得手腳冰涼,借著那柱光束,隱隱看見桌上立著一盞油燈,她忽然覺得這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倒不如一把燒了乾淨,這樣想著,她便瑟縮著往桌邊爬去,卻聽得那扇年久失修的門「吱鈕」一聲被人推開,她只覺得光線刺得人睜不開眼,忙用帕子遮住眼,原來外面還是白天呢,那人站在門口,她逆著光,只能隱隱看見一個剪影,只聽那個剪影道:「給林太醫帶話,貓有九命,望昭容好自為之。」


  接著,仍然是黑暗,只有那閉門的聲響在她耳中不斷回蕩,她還是哭了,哭著哭著卻開始笑:「貓有九命,唯有一心哈。」末了,她還是走到桌邊,點亮那盞油燈,燈火左右來回晃著,噗噗的聲音像是未長全牙齒的孩子呵出的氣,她用手仔細護著這微弱的光,護著她在這冷宮裡唯一的希望和溫暖。


  夕陽如血從重重高柳下徐徐沉下,無邊林莽皆被染上瑰麗的金色,好竹館中卻隱隱有琵琶音傳出來,正是《十面埋伏》垓下伏兵那一段,氣氛寧靜卻緊張,音行到低處,彷彿要把耳朵貼到地面才能聽見,就在思慮音是否斷了時,接下來便是九里山大戰,楚漢兩軍激戰,生死搏殺,馬蹄聲、刀戈相擊聲、吶喊聲交織起伏,銀瓶乍破水漿迸,連著窗外寒鴉宿鳥皆吱吱呀呀驚起,實在讓人覺得凄涼而肅殺,打宮門外過的宮女兒丫鬟聽到都低眉快步走著,聞曲碎膽,細碎的步子邁得格外急,偶有年輕不懂事的細駐腳步探頭往裡面瞧,亦被同行的人拉到一旁,道:「你找死呢,裡頭那一位今兒個剛被人算計,心裡正是苦呢,趕緊走吧。」


  軟玉進來的時候,已是曲終,馬蹄聲交替,突圍落荒而走的項王,緊追不捨的漢軍。力拔山兮,虞姬奈何兮,最後四弦一劃,聲如裂帛,剎住,樂聲嘎然而止。


  「好,好一出《十面埋伏》。」軟玉擊掌喝道,聲音中卻還是沒出息地帶了一絲哽咽。


  蕭合見門口碧影已往跟前走來,也放下琵琶,一邊褪下手上的薄象牙片護甲,一邊道:「軟玉,今個怎麼回來的這樣晚。」


  軟玉並沒有請安,而是走到跟前撫著琵琶覆手,道:「美人讀的好書,又彈得一手好琵琶,一定也談的一手好棋嘍。」


  蕭合併非不知道軟玉想說什麼,卻只能順著她,道:「略懂一二罷了。」


  「美人覺得用軟玉做的棋子使著還合手么?」軟玉將琴弦往前一批,只聽見「彭」地一聲,老弦音震得空中沉跡都蕩蕩的。


  蕭合迎向軟玉的目光,良久,道:「不曾用過,所以並不知道順不順手。」


  「今日的事情,孟昭容,巧姐姐,鏡昭姑姑,林大人,你不想說些什麼嗎?」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


  軟玉一把拉起蕭合的衣袖,道:「主子,好主子,你沒有,我有,你聽我說的對不對?楊柳房中的水沉蜜是我在玉壺冬瓶里找到的,而今日李公公就從好竹館帶出去了一個玉壺冬瓶。你們故意讓我看見,知道我到了楊柳房中見了瓶子一定會起疑的。」軟玉拉著蕭合便往妝奩前走去,指著一盒胭脂便道:「這盒胭脂,根本就是平常女兒家用的,有水沉蜜再正常不過,根本就沒人動過手腳,七巧不過是你一手安排用來扳倒楊柳的,對么?主子,您這樣的謀算,軟玉跟著您,是要扶搖直上啊!」


  「對,卻不全對。」蕭合苦笑,道:「這個局的確是我早擺好的,我是利用七巧,利用鏡昭。可是你呢?軟玉,今日你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是我事先授意你的么?」


  蕭合感到軟玉的手一顫,掙手道:「自己的心思能讓別人全然看穿,連一舉一動都被旁人掌控,你該反思的是你自己,而不是跑來我這裡興師問罪。」


  軟玉忍著不讓自己的眼珠兒落下,她覺得此刻不讓眼淚流出是她唯一的尊嚴了,良久,才道:「以前咱們同在知春園裡當差,我只是嫉妒你人生得美,又圓通懂事。後來你被封為昭容,李公公要我來這裡侍奉你,我並不願意,卻沒法子。相處了數日,我才覺得你真的和旁人不一樣,不議論旁的主子,也不與旁人相爭,對待下人又從不拿主子的款,我覺得和你相比,我真的差好多。」


  蕭合見到軟玉這樣,語氣終歸軟了下來:」軟玉,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宮中十面埋伏,處處險境,時時有人劍拔弩張,我有我的不得已。」說著便拿出緞紋單紗手帕去抹掉軟玉的淚水,不料被軟玉一下子推開,力道過猛,她又沒個防備,蕭合只覺得撞在桌角上的小腹隱隱作痛,桌上的東西都落了一地。


  鏡昭,七巧聞聲進來。軟玉亦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分,想去扶,卻挪不開腳。


  還是七巧跪了下來,道:「軟玉妹妹,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弟弟的確從小身子虛弱,日日離不開藥的,美人這樣做是幫了我。」


  軟玉始見七巧跪下,還忙著虛扶了一把,如今聽她這樣說,也不再覺得過意不去,冷笑道:「巧姐姐。難道她給你的銀子在你的心裡竟比不過兩條人命么?你弟弟的命是命,孟昭容和楊柳姑姑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軟玉,是不是楊柳將美人害死,你就滿意了,在你心裡,旁人的命都是命,只有美人的不是么?」鏡昭喝道:「你知不知道上回美人在知春園臉上不好,就是楊柳害的。」祝鏡昭見軟玉怔住,又瞧了四下,道:「你以為主子好端端地為何會得皇上寵幸。你知不知道楊柳是庄妃的心腹,你只恨你被人用做棋子,卻不知道美人亦是庄妃和元妃爭鬥的一顆棋子罷。」


  軟玉在好竹館的時候其實已經看出一些端倪的,林言原和蕭合絕不是那樣簡單,她常譏諷:「只差把繾綣兩個字寫在臉上了。」可是,後來蕭合為何被封為美人,她倒是不曾多想,只當是宮中傳的那樣,林言原開罪了柳美人,蕭合去求情。皇上相中一個宮女再正常不過,何況是蕭合這樣絕色的呢。如今聽鏡昭這樣說,軟玉才明白裡頭大有文章,皇上登基不過半年,庄妃和元妃不對付卻已是宮中人盡皆知的事情,庄妃前幾個月被禁足,她怎能甘心,必然是庄妃想找心腹,而楊柳正好物色到了蕭合。照這麼說,這條長線竟放得這樣長。


  軟玉倒吸一口涼氣,好一個有手段的庄妃,若是擱著元妃的性子,想必是要強來。可是庄妃卻不一樣,她知道要想讓蕭合心甘情願依附她,她只能從旁的地方下手,而連自己這樣馬虎的人都能看出林言原的心思,更不必說是心思細膩的楊柳了。原來是這樣。若是蕭合固執於柳星因病痛而拆散自己的一段姻緣,那麼蕭合自然要怨柳星因,要怨元妃,那樣的話,不廢吹灰之力,庄妃便和蕭合是一路的人了。這樣說,連柳星因的心絞痛都是庄妃計謀中的一步了,誰都知道,柳星因那樣嬌嗔,宮中除了林大人,旁的太醫她向來不讓近身的。


  可是。


  「可是,美人是怎麼知道這些的?」軟玉終於安靜了下來,問道。


  蕭合道:「是楊柳一次來找我閑話,剔燈花的時候,將燈油濺到我的臉上。她還問我用的什麼胭脂,知道我用的都是一般的沒有水沉蜜的后,她又一番好意送來了那盒胭脂。」蕭合指了指妝奩,道:「後來言原告訴我的臉是用了水沉蜜的緣故,我才想通的。李公公也暗中查了楊柳,知道她和庄妃的貼身丫鬟薈涓是親姊妹。」又道:「今個的事你不覺得奇怪么?那一番話都是我教七巧說的,楊柳連七巧是誰都不知道,可是她卻招了,就是因為當時鏡昭故意讓她看見那天她送我的胭脂盒子,她怕鏡昭將庄妃和她妹妹牽扯出來,一心護主,才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軟玉只覺得脊樑發冷,那種寒意是直浸到人心裏面去的,蕭合頭上一支蕉葉碧玲瓏翡翠流蘇映出生冷的光,軟玉猶聞雨打芭蕉,淅瀝作響,道:「那孟昭容呢?」


  鏡昭亦沒有隱瞞,望了一眼蕭合,見她頷首,道:「孟昭容的事,若是猜得不錯,應該是柳美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軟玉剪水雙瞳霎時驚惶失色,十面埋伏,起承轉合,烈烈生風,宮中一言一行,竟是這樣牽一髮而動全身。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鏡昭亦道:「或許你覺得可怕,但我們並不是無緣無故去害一個人,楊柳和庄妃的心思才是深,送來那樣一盒胭脂,就算美人起疑,她大可說她是好心辦了壞事,便可將此事推得乾乾淨淨。一個宮女,不懂醫理不是很正常嗎。」


  軟玉才明白,鏡昭是都知道了,「美人為何不肯一早告訴我?」


  「你在心裡已然對我有了成見,我無論如何解釋,也不過是加深或者驗證你的成見罷了,況且還不到解釋的時候。」


  鏡昭道:「美人和林大人不得相守已經難受,如今還要被林大人和你誤會。」


  既然她知道庄妃所謀為的就是她能面聖,為何還肯到皇上跟前。軟玉想問,眼前卻忽然浮現的都是蕭合那樣溫柔和善的臉龐,她從來沒有在人前顯露過她的絕望。蕭合是可憐的,軟玉忽然覺得,末了,她還是張不開口去問。


  蕭合又拿起琵琶,道:「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等到七巧和鏡昭退下,軟玉卻仍跪在跟前,問道:「美人,您為何今兒個不在皇上跟前將庄妃的事情說破呢?就算楊柳不肯招,皇上也必然會起疑。」


  蕭合撥了琴弦,道:「翁蚌相爭。」


  軟玉湊到跟前,只見玉戶簾外閑潭落花,低樹蔥蘢,輕輕道:「怕是想得利的漁翁並不只美人您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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