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燈影殘街
天上剛捧出一輪圓月,周圍白濛濛地起了一圈光暈,映得庭院如積水空?33??。西窗下草蟲聲剛上,喓喓鳴成一片,偶有蚱蜢趯趯搖動草木的聲響。蕭合只覺得心亂,言原的誤會已經讓她心力交瘁,而軟玉說的話卻如鯁在喉,不很疼,卻總折磨著她。
王懷恩今日的確是想將所有的事情在七巧這裡來個了斷,若不是軟玉堅持,楊柳那裡怕是都查不到。而王懷恩在宮中浸淫多年,一言一行莫不是皇上的意思,他若不是看準皇上想要包庇楊柳身後的主子,怕是一句話也不肯多說,言多必失的理兒,他該是比誰都懂。那麼說,皇上猜到會是誰害自己?也是,一個楊柳,一個七巧,若是背後沒有人撐腰,就算給她們天大的膽,她們也不敢謀害主子。十多年來,皇上和庄妃朝夕相處,如何會連她的脾性都琢磨不透,皇上這樣做,也是念著這十多年的恩情罷。可是,就算想到這裡,蕭合卻仍然覺得那根刺沒有被拔出來。王懷恩依附萬家,蕭合倒是知道,既然這樣,就算他知道皇上對庄妃的情分尚在,也會幫著元妃除掉庄妃才是。難不成他早對萬家起了戒心?一直想了這麼些時候,蕭合只覺得頭痛,萬家和王懷恩聯手將皇上送上帝位,只從皇上登基以來萬家的封賞就可看出皇上的信任。太難了。
「傳晚膳吧。」蕭合吩咐。
七巧早已吩咐小廚房備下了晚膳,只是自軟玉從殿里出來,蕭合便一直不要人去殿里叨擾,這下聽到主子吩咐,便連忙囑咐人送進去,自己又站在一旁布菜,蕭合只用了一些珍珠翡翠湯圓和蓮葉羹,便覺得沒有胃口,突然見桌上一旁七巧點心做的格外精緻,便指著那盤點心笑道:「七巧,這是你的點心。」
七巧先是不明白,而後順著蕭合所指望去,也笑道:「既是奴婢的點心,美人就賞臉再吃一些吧。」她看著蕭合的貓咪一樣的胃口,也擔心。
蕭合搖頭,「吃不下了。」又指著幾樣吃食,道:「這一樣桂花糖蒸栗粉糕你給軟玉送去,她喜歡吃甜膩的。這幾樣七巧點心,水晶冬瓜餃你拿去吃。還有這樣小黃瓜,你拿給鏡昭。」又道:「軟玉倒是沒什麼,你告訴鏡昭,不必過來謝恩了。」又道:「今日的事情倒是難為你,不過經了這事,我自會好好待你,鏡昭和軟玉該有的,你都有。」
本來蕭合以為七巧性子軟些,還一直擔心今日在皇上跟前會出什麼紕漏,沒有想到她竟是應對自如,有些話說得竟比自己教她的還要周全,又有一個離不開銀子的弟弟,自此待她的心便與軟玉和鏡昭一般了。
彩妍倒是擔心了一整日,夜裡天涼快,她坐在二門岩上正出神,便見後面一個人影想要唬她,她裝作不做聲,待那人走近了,才轉過頭去做了一個鬼臉,倒是把那人唬住了,只聽七巧道:「我以為我的腳步聲已經夠輕了。」又將七巧點心在她面前晃了晃,道:「知道你嘴饞。」
彩妍拿起一塊點心便放到嘴裡,一邊捂嘴嚼著,一邊指著七巧的影兒,道:「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認得,更不必說還有個行跡可循呢。」
七巧笑道:「我若是化成灰,誰拿點心給你吃呢。」
「我呸,難不成我彩妍就圖你這一盤點心么?」
七巧拉著她道:「好妹妹,往日里你一張嘴厲害成什麼樣,今個我才知道你是最不願意我化成灰的。只不過我不是早些就告訴你,今兒個裡頭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進去么?」
彩妍掌不住笑了,道:「喲,你可別多心,我只是為主子說句話,可沒想著是為你,我巴不得你化成灰呢,你化成灰了,說不定美人就讓我替了你進房伺候呢。主子也好賞我一盤點心讓我祭祭你。」說著,便將咬過一口的點心扔到地上。
七巧忙去撿起,道:「何苦糟蹋東西呢。」七巧知道彩妍是在怨她沒有早些給她打個招呼,害她白白受驚一場,又道:」千不好,萬不好,都是我的不好。你消消氣,最後一回了。「
「你有什麼不好?我又有什麼可氣的?腿長在我自己身上,難不成是你強拉著我進殿去的么?是我傻,你連自個的命都不要了,我還留什麼呢?」
原來她是在怨自己捲入這裡頭,心裡頭一陣愧疚,一陣感動,良久,才道:「你也知道我家裡的情況,家裡一屁股的債,身邊的人都被我借怕了,難不成我要看著自己親弟弟死了么?」說著,便抹眼淚。
彩妍見她這樣,也嘆了口氣,道:「她們的事情,你別插手才是,後宮里團團亂呢,豈是咱們這樣的人可以涉足的,我雖說想在這宮裡能如皇後宮里的李稠姑姑一樣得到一份體面,卻也再不肯蹚這趟渾水的。」又巴巴握起七巧的手,道:「咱們不靠旁的,就只憑自己的一份氣力,總有出頭的一日的。」
見七巧頷首,彩妍低聲道:「柳美人你知道吧,今個就是她教唆我進去的。若不是實在擔心你,我才不會被她利用呢。不過我在牆根底下也聽了一會子,柳美人的話倒是也不錯,想必是恨孟昭容吧。」
七巧知道彩妍冰雪聰明,心裡頭明鏡似的,囑咐她今日的話不要說給旁人聽,又進殿把彩妍的話給蕭合原封不動說了,屋裡軟玉正在給蕭合臉上上藥,蕭合聽了,因著早就猜測到了,只是一笑,也沒有多說。軟玉倒是氣不過。
金陵城中,一輛軒轅馬車行過繁華街市,在街南一處府邸前停了下來。只見那府邸門前蹲著兩個大石獅子,雕甍飛檐處處精工,門前站列著數十個人,甚是氣派宏偉,門上有一泥金大匾,匾上書著「萬府」。
門前的小廝們早得了萬亭林命令,說今日有貴客要來,要好生擔待著,他們打起十分精神等了一日了。可別說貴客,就是往日府里進進出出的人又有哪個不是人尖兒,而如今主子特意交代的貴客,他們更是不敢怠慢。如今已是傍晚時分,小廝們看見門前有馬車駐蹕,一個約么四五十歲的人由小廝扶著出轎子,只見那人倒是清癯,穿件月白羽緞對襟褂子,腳蹬一雙黑沖呢千層底布鞋,雖說樸素,倒是利落,看著更是有風骨的,他們也是見過場面的人,知道這位必是萬大人交代的貴客了。
果然那人走上前來,由跟著的小廝道:「麻煩你們進去通告一聲,說蘇大人前來造訪。」一個小廝應著:「大人交代過了,已經有人進去通報了,您跟著我來吧。」蘇白雲便跟著那小廝走過東西穿堂,在廳房處碰上了前來迎接的萬亭林。
「我一日都盼著你來呢。」萬亭林趕緊上前說道,「你喜歡的女兒紅我都備下了。今天晚上定要不醉不歸。」兩人說笑著一同走進了上房。
「吩咐下去,開宴。」萬亭林話音未落,就見下人丫鬟們端著各色細巧吃食上來。
蘇白雲入座後方道:「今日到萬府,且不說處處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就是這下人也是如此聽話伶俐,萬大人果然調教的好,蘇某見識了。」
萬亭林見他進來時並無四處觀望,卻看得這樣通透,笑道:「大人體察入微。」說著,又親自給蘇白雲斟酒,蘇白雲忙道「生受」,萬亭林卻不甚在意,吩咐下去:「你們不必在這裡伺候著了。」
待到幾杯酒下肚,萬亭林才道:「我那日當著皇上的面按著大人您教我的,一字不差的告訴了皇上,昨日皇上在朝堂上果然龍顏大怒。」又道:「好一個蘇兄。」
蘇白雲舉酒相屬,道:「是皇上信大人,信萬家。」話鋒一轉,道:「但萬兄未必操之過急了些。大人若是肯等找到那兩個孩子的下落,解決了他們再上奏,事情便更順利了。如今我只是怕他們找到那兩個孩子的下落,事情就棘手了。」
萬亭林擺手,道:「找了那麼多日了,竟還是沒個下落。」又道:「真是不曾想到,咱們在北海的人還沒來得及動手,便有人先行一步了。早知如此,就不該聽大人的要等到北海再下手,否則呂海汝的事便是板上釘釘。省得疑心來疑心去的。」
蘇白雲把玩著夜光杯,道:「押送兩人時走的並不是官道,從金陵到北海多是荒涼之地,兩人被劫的官文還未到金陵,大人是如何知道的?難不成要皇上疑心大人結交外官嗎?」
「我倒是忘了孫度地這層關係了。」萬亭林一笑,遮過臉上的尷尬,道:「也多虧大人想起孫度地在北海,當初他一戰成名,他和父親的關係滿朝皆知,想來皇上也不會起疑。只不過,你說孫度地的人能順利到金陵嗎?北海到金陵相距千里,我總是覺得夜長夢多。」
「若是孫大人的人果真到了金陵,大人心裡再覺得不踏實不遲。」
萬亭林臉色已變。蘇白雲是當朝正一品太傅,位列三公,和太師周永萊,太保錢忌深交數年,而三人一直與青城黨交好,近幾年因為青城黨式微,他才終於將早就看重的蘇白雲招攬到自己門下。以前的時候自己也常打探他的心思,他都婉言拒絕,這回卻願意投到自己門下,也著實出乎他意料,面上雖說客氣,心裡還是有些起疑。方才聽他那樣說,便以為是他另有所謀,雖說還是飲著酒,手都不自覺握住劍鞘。
蘇白雲十五歲便中了進士,飽讀天下聖賢之書,又在這水深火熱的官場中摸打滾爬三十餘年,自然看出萬亭林的不樂,一笑道:「大人以為我讓你替呂海汝求情所為何事?」
萬亭林雖是不解,依然道:「難道蘇兄不僅是讓皇上認為我們是在秉公執法,並無半點私心么?」
蘇白雲笑道:「呂海汝是明祖在時任命的大臣,輔佐了三代君主,在朝廷中的地位可以說是根深蒂固,皇上豈會為了兩個重犯而要了他的命?最重要的是,大人也向皇上承認了,那孫度地曾是大將軍的部下,也就是說,孫度地也極有可能是大人的人。」
萬亭林只覺得酒在口中蠕動,卻嘗不出味道來,道:「除不掉呂海汝事小,若是讓皇上起了疑心,怕是咱們都不好過。」
「大人儘管放心,我既是決定要投靠了大人,怎麼會陷大人於不義。要想除掉呂海汝,就得讓他觸到皇上的軟肋,咱們皇上最恨咱們做臣子的什麼?」蘇白雲將夜光杯往桌上一擲,道:「欺君。若是不往皇上最痛心處下功夫,這次的事情對呂海汝來說也只是小癢小痛罷了。就算孫度地的人到了京城,皇上對咱們也不是全然信任,若是將咱們安排的人送往刑部審查,刑部尚書那裡自然好說,可是皇上若是生疑,動起真格的,大人又對那人的忠誠有幾分把握。四海之內莫不有求於大人,才會依附聽命於大人,可是依我所見,他們所求莫甚於生。到那時,大人或許才該如芒在背。可是若是他們在半路遭遇不測,皇上會疑心誰?」
萬亭林聽了這席話,驚詫於蘇白雲心思細緻緊密竟到如此地步,面面考慮得都比常人周全。更是覺得自己當初做得對,相信了此人,不然留這個人在青城黨那邊,將來必是自己的心頭大患,大笑道:「原來大人讓我替呂海汝求情,就是要給他一個自由身,這樣他才有機會去讓孫度地的人遭到不測。真正不想讓孫大人的人來到京中的人是我們啊。」又道:「我即刻著手準備。」
蘇白雲回府的時候,天色已晚,金陵這樣的佳麗地方這個時候也仍舊繁華,處處笙簫,湖上更是姘頭結伴,遊船如梭,醉生夢死的夜才剛開始吧。他撩開馬車上的帘子,只見河岸兩邊燈火底下死骨仍是處處可見,天色已晚,官府的人還沒有來得及處置,旁邊行人攢擁往來,只見一個孩子踩到一具屍首的胳膊,一腳踢開,咒罵著往前去了。天子腳下尚且如此,蘇白雲嘆了嘆,放下簾轎。悵然若失的感覺卻良久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