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牛圈和草
當王昊與顏明悅一同乘坐最後一班車回到向榮鎮時,天已經黑盡了。
王昊就住在場鎮邊的流馬村,而顏明悅卻在十多裏地外的黑石村,王昊決定回自己家中騎了摩托車送她回去,此刻先是讓她在場鎮上溜達著等自己。
隨著城鄉一體化建設的快速推進,農村的麵貌一天一個模樣,向榮鎮也是如此。
47平方公裏的鄉鎮,4萬餘人,醫院、學校、市場等公共設施雖說級別不能與市區相提並論,倒也十分齊備,村道雖不是條條都是水泥路,卻也是村村通了。
而這鄉場,也不再跟從前一樣到了夜幕落下後便黑燈瞎火。
兩條燈火通明的主街上,停滿了層次不同的私家轎車;
茶樓、歌廳、台球室和網吧這樣的休閑場所都是有的,賣著潮流衣服的服裝店比比皆是;
超市、便利店也從兩三年前的兩三家陡然變成了十來二十家;
且還有通宵經營的火鍋、燒烤、渣渣麵等飲食餐館。
顏明悅隨意地溜達在街邊,無心地看著這熱鬧的場鎮夜景,卻想起了小的時候自己與父母趕場的情景。
那時候,家裏隻有三畝地,除了務農便沒有其他營生。
窮!閑!
遇見逢場天,父母就帶上自己到鄉場上走上一圈,每次她總要去那擺露天卡拉OK的攤位唱上幾首5毛錢的歌曲,圍著的人都會為她拍上好久的巴巴掌。
父親顏亮總會自豪地說:“我們女兒以後肯定是歌唱家。”
她很愛父親,因為他改變了家中貧窮的境況。
在別人膽怯、瞻前顧後的時候,父親卻起了心思,下了決心。
他跟著那些有頭腦的人炒蘭花慢慢賺了些生活補貼;後來蘭花炒過氣了,他又跟著膽大的人幹砂石;砂石被限得緊了,他便也有些做大事的本錢了,於是租下了幾百畝土地,做起了綠化苗木的園林事業。
如今,自家的生活雖比不上趙正男家那樣家大業大,卻仍然可以將向榮鎮百分之九十的人遠遠地甩在後頭。
可這時候,早先鄉場上隔日逢場的規矩,已慢慢淡漠了。
顏明悅不知道,這跟父母之間關係的疏遠有沒有必然的聯係。
但肯定的是,她依然很愛父親,隻是想著他的時候,心裏也總想著母親的悲哀。
所以,她開始對父親的愛感到很矛盾。
不知不覺,她還是走到了父親最愛去的那家茶樓的巷口。
遠遠地,父親那輛熟悉的轎車被樓裏的燈火映照著。
她對茶樓裏那個總是花枝招展、八麵玲瓏的女人很生氣。
但她更氣的是,家境好了的母親為何穿了昂貴的衣服,還是那樣的一副土氣。
並且,她明明知道顏亮與人勾搭,卻還對他那樣尊崇和愛戴?
老人們說牛吃了草,總歸是要回圈的,難道,母親就是在等牛吃了不動了就回圈?
幾分鍾後,在樓上聽見自己車輛報警聲的顏亮推窗望去,他看見自己車的擋風玻璃被砸出一個碩大的窟窿。
向轉角跑去的女孩,是熟悉的身影。
??????
站在自家掩映在村落中的豪華庭院前,顏明悅問王昊知道什麽是愛情嗎。
王昊摸著自己淺淺的平頭嘿嘿笑著,說就是喜歡一個人,她的一切都喜歡。
顏明悅問如果是他遇見愛情會愛上多久,年方十七的男生脫口而出一輩子。
顏明悅噗嗤就笑了。
她笑王昊不知道愛情是什麽所以會說一輩子,也笑自己沒有真正的戀愛過,就有些不相信一輩子了。
接著,她又問王昊如果一頭牛待在一個圈裏,咋個能讓它一輩子不去想掙脫牛繩而去外麵吃新鮮的草葉?
“啊?”王昊這樣的莽子,而且是才十七歲的莽子如何能聽懂如此深奧的命題。
他摳著腦袋,而腦袋裏就隻出現兩樣東西,牛和草。
顏明悅卻並不是真的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答案,甚至並不期望他能理解自己話語的意思,隻不過這樣的問題和答案,她還是希望有個男性的聽眾。
她繼續說,依我看,要不就讓牛圈裏永遠有新鮮的草料,不然就鬆了牛繩,讓它去吧!免得看著它成天扳命的樣子也是夠了。
王昊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看得出顏明悅是不怎麽高興的,盡管她今天才在那麽壯觀的大廳裏唱了那麽好聽的歌曲。
他為她在心中歎了口氣,女大十八變,指得就是這個意思嗎?
曾經比自己和趙正男更加爽直和熱情的顏明悅,如今,活脫脫地變成了心事重重、高深莫測的人。
她越來越不愛笑,越來越不愛搭理誰,除了些老同學,她與其他的同學和朋友也越來越難以相處。
總是讓人在高興快樂的時候,猛地就澆來一大盆冷水,或者,直接漠視別人的一切。
難道這跟牛有關嗎?
王昊此刻這麽想著,他也絞盡腦汁地想要說點兒什麽有深度的話逗她開心一下,於是他終於說出一句自己不知道意思、卻讓顏明悅有所感悟的話。
他說管什麽牛啊草的,反正都要死,今天過得高興就好了。
於是他又看見顏明悅笑了起來。
“好了,你回去吧,溝那邊轉彎的地方騎慢些。”顏明悅撩一撩手讓趕緊回去。
王昊為著自己終於成功地將喜歡的人逗笑,便安心地走了。
顏明悅卻坐在自家院門前,望著他的摩托車尾燈,直到消失不見。
王昊是她多少年來的好朋友,跟趙正男一樣,他們都是童年時的夥伴。
曾經的他們,都少不經事,除了快樂玩耍,別無其他。
而現在看來,他們還是快樂的他們。
自己,卻首先走入了思考問題的階段。
父母、自己、音樂。
好像都變得令自己不那麽喜歡了。
還有身後這所在農村裏令人豔羨的庭院,冷冷清清,土裏吧唧!
她也不那麽喜歡了。
夜深了,她想,那在茶樓裏打麻將或者閑談的顏亮怕又是通宵達旦吧。
等他看見那窟窿會想什麽?
會不會聯想著那是自己家房頂,不,應該說是自家地板被砸出的窟窿?
想想,她又笑了起來,竟有些莫名的爽快心情,那讓她突然有了唱一首歌的興致。
唱什麽?可不能唱海闊天空啊。
輕輕地,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漫漫長夜裏,未來日子裏,親愛的你請不要哭泣……沒有你的日子裏我會更加珍惜自己,沒有我的歲月裏你要保重你自己……
憂愁的歌聲被門裏的母親聽見,她並不憂愁地喊著:回來了就進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