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墓誌銘愛
午餐時間,多慶帶單舞到單位食堂就餐。
一百多人同時就餐的場麵十分熱鬧,大多都是幾十年的老同事、老朋友,餐廳裏招呼聲、歡笑聲此起彼伏。
多慶因在大學任教而疏於到電站來,這時候便熱情地和大家招呼著,他的朋友們跟他打趣起來。
“哎,多慶辛巴和你一起的美女是誰?”
“你阿吉(老婆)達娃卓瑪知道了饒不了你喲!”
“哎,我覺得她怎麽……怎麽麵熟啊?”
突然,人群裏有一位叫丹增的中年男子也圍了過來對單舞仔細打量。多慶朝他意味深長地笑一笑,問他看見眼前這個人會想起誰?
丹增笑著搖頭說:“說實話,真有點不可思議,真像以前學校的蕭老師!”
單舞心中一熱,沒想到過了二十餘年,還有人從自己的樣貌想起小蝶,看來,她真是令人難忘的女子!微微笑著朝丹增說:“謝謝你還記得我媽媽的樣子!”
丹增無比驚訝,激動地說:“阿茲(感歎詞)!你是給那(老師)蕭蝶的女兒呀?你知道嗎你媽媽是我的夢中情人啊!如果不是你外公突然生病把她帶回內地,說不定我們就在一起了!”
他說完哈哈地笑起來,與多慶和單舞坐在一起說起了當初與蕭蝶共事的經曆。
“哎喲,真沒想到這一輩子還能看見蕭老師的女兒,太榮幸了!你知道嗎,你媽媽可會整人了,那次她班裏幾個人逃課,你媽媽就把他們全部留下來,在操場裏曬著太陽練功夫,有的是仙人指路,有的是白鶴亮翅,有的是金雞獨立……”丹增一邊比劃一邊繪聲繪色地講著,突然又轉問多慶。“誒,你當時練的是什麽?”
“我的姿勢是仙人指路,洪齡是金雞獨立,最可氣的是我們肚子餓得咕咕叫,小老師還故意端著牛肉在我們麵前吃得拌嘴巴。不過小老師整人的辦法還有很多,我個人認為對不交作業的人進行的懲罰最恐怖。誰不交作業誰就得到校長麵前去喊一聲‘史落’”
“什麽是‘史落?”單舞問。
“瞎子!我們唐校長是斜視,因為他很凶,學生們都非常怕他,但私底下都開玩笑地喊他唐史落,起先他不知道意思,久而久之他覺得有蹊蹺,便問了藏文老師史落的意思,洪齡是在他知道意思後第一個中槍的,那天,她被校長追得滿操場跑,在女廁所躲了兩個小時也沒逃過劫難,挨了三十個手板!結果小老師借力打牛,用挑釁校長的辦法來整治班裏不交作業的人!”
多慶說完,幾人又都笑起來,單舞撲閃著眼睛,那時候的小蝶是多麽的快樂!
餐後,單舞對多慶說自己已經完全適應高原的氣候,想一個人前往碉堡山。
多慶不再阻攔,但讓她將氧氣袋帶在身邊,也給她準備了一條方巾,並一路將她送到山腰。
“太陽落山前必須返回,如果遇見禿鷲或者跑山狗不能驚慌地逃跑,蹲下身子揀石頭在手裏,一般情況它們是怕人的!我就在水塔這兒等你。”
單舞抬眼看水塔邊的樹林,日記中,那年教師節種下的小樹苗如今已變成一片參天大樹,樹腳下鋪滿厚厚的黃葉,明媚的陽光從樹枝的間隙投射下閃亮的光束,溫暖而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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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站在碉堡麵前。
土木結構,剝落的水泥麵層記錄著久遠年歲,牆麵上還有洪齡大學畢業之後回來刻下的文字:公子,我回來了!
山頂的風十分勁猛,如同千軍萬馬呼嘯著從耳邊掠過,沙塵隨風撲上臉麵。
單舞將方巾裹在頭上,攀著碉堡的牆壁繞到山的另一邊,那景象如小蝶日記中描述的一模一樣。
孤鷹盤旋,大河淩波,沉沒的遊輪上歇著十餘隻野鴨。
蒼涼的山彎任風淩虐,野草在放肆的狂風中跳著搖擺的舞蹈。
小蝶!你就是從這裏一路滾到宇鬆懷裏、滾到他的生命裏去的嗎?
我知道,你從沒後悔過你們的遇見,你隻怪過蒼天對你們變了心!
***
2004年5月13日星期天雨
很抱歉,那麽多年不再為你寫下思念。
曾經不得已,我嫁給了另一個好男人!可是他兩年前也和你一樣去了天上。
一轉眼,我已經失去你15個年頭,今天是小舞13周歲的生日,她讓我唱首歌,用藏語唱了“一個媽媽的女兒”,等她睡熟,卻又莫名地哼起了“怨蒼天變了心”。
我有些埋怨老天,它為什麽讓我翻滾到你的懷裏,翻滾到你的生命裏,卻又讓我失去你!
記得那年,我和我們的孩子回到我們相遇的地方,那藍天白雲之下,那些熟悉的格桑花兒鮮豔地等著我,我多希望你也在那裏,可花兒告訴我,你去了天上!
但是,最悲傷的時刻,是呆呆望著那些石堆墳,我雙手合十,卻不知哪裏是你的方向。
每每有一場關於我們那片山彎的美夢,都舍不得醒,醒了,我就會犯迷糊,覺得醒來的這一刻其實才開始做一個關於失去你的噩夢!
可事實終究是事實,我失去了你,盡管已經失去,但仍舊感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仍然感覺得到當年我們的羊毛背心有多麽溫暖。
是的,在我心裏,那藍天白雲下蒼涼的大山,那場太陽雨,那美輪美奐雨後的彩虹和格桑花山彎裏你的身影……足夠我幸福一輩子,哪怕這一輩子的幸福會伴著一輩子的眼淚,它依然是我心中最甜蜜的滋味!
我們的孩子正在慢慢地成長,她善良、美麗,有一對跟你一樣明亮的眼睛,也和你一樣心底裏幹淨得像藏原的天空!
對於她,我別無所求,隻希望她能遇見一個心如大山的男孩,平凡而幸福地生活。
對於自己,我卻埋著一個心願。
我想,終有一天,要回到那片山彎,回到你的身邊,陪你度過大雪紛飛的寒冬臘月,陪你看每一季的格桑花開。
***
單舞一路跌跌撞撞,終於來到山腳河邊。
那河邊,有一座石堆墳!
墳前土地裏嵌著一塊長方形大理石條,上麵赫然刻著幾排漢字:
宇鬆(曲布伊桑1970.7—2015.4)
野生動物管理局護衛聯隊隊長
犧牲於一次盜獵者追擊行動
按入隊時所寫遺願送他回到這裏
他說:也許某一天你會突然想起這裏,會回來看一看!
單舞撫摸著光滑的石條,眼淚滴滴答答落入雕刻的紋路。
阿爸啦!捏……切讓普布單舞熱!(爸爸,我……是你的孩子單舞!)你在另一個世界……看見你的拉姆了嗎?她是不是為你感到無比的驕傲吧!她對說起過她有多麽想念嗎?如果還沒有說,我念給你聽……1989年9月10日,星期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