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下)他知道自己入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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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兩點,謝家華開著車行駛在夜路上。
他剛剛處理完一起自殺案件,死者是個狂熱的股民,為炒股借了巨額的高利貸,結果在最近股市大動蕩中輸得屁滾尿流,債主不斷催上門來,死者帶著老婆兒子跳樓,臨跳下去之前良心發現,將老婆兒子一把推回去,獨獨自己跌下去了。二十五層高樓,摔成一灘血泥。
香港是世界性的金融中心,也是對外匯資本流入流出不加限製的離岸法區,每天有數十、上百億的資金在各類金融市場中流轉。六七十年代以來經濟的騰飛,也令本港市民有了更多的資本投入市場中,散戶注資的熱情如水漲船高,人人都渴望著一擊即中、一夜暴富。與此同時,不規範的管理,外來資本的衝擊,金融大鱷們的暗中操盤,市民的盲從心理,也令本地金融市場的動蕩與衝突持續不斷。謝家華從業以來,參與維持秩序的金融機構擠兌動亂、親自處理或是聽同僚提起的金融交易者自殺案件,數不盡數……
即使見過了很多次死亡現場,但他還是難以忘記那些血跡斑駁的屍體與死者家屬的目光。剛才那位死裏逃生的死者老婆,在警方調查取證過程中一直都緊緊摟著兒子,麵上是毫無悲意的僵直與木楞——死者已去,但他留下的巨額債務、無以維持生計、無家可歸的生活,對這母子而言活下來不知是幸是劫。
謝家華讓下屬為母子倆聯係了社工救助組織,處理完現場工作之後,他帶著一身疲憊與揮之不去的血腥氣息開車回了家,準備匆匆洗個澡就倒床睡覺,明天還有大把的案子在桌頭等著他。
豈料剛從電梯間跨入自己家所在的樓層,職業的敏銳性就令他察覺到了不對勁:地上有零星的疑似血液的痕跡,從樓梯間那邊斷斷續續地蜿蜒到了他家門口。
他扶住了腰上的槍,警覺地緩步走到門邊,仔細觀察了一下緊閉的門鎖,發現上麵有細微的剮蹭痕跡——是被人用工具撬開的。他將槍抓在手裏,摸出鑰匙,盡量悄無聲息地轉開了門鎖,聽了一下裏麵的動靜,然後持槍一腳踹開了大門!
門走廊的燈光映亮了客廳,槍口的對麵空無一人。謝家華端著槍謹慎地踏入了房中,發現血跡一路蜿蜒上了他家沙發,在那裏留下了一個癱坐的人形,然後又一路蜿蜒進了他的臥室。
一個受了重傷、流血不止的人,深更半夜繞開樓下保安,走樓梯上了樓,撬鎖進了他家,熟門熟路地坐上了沙發,然後又躺上了他的床……
謝家華心中已隱約猜出了來者是誰,抓著槍快步靠近臥室,摸黑打開了牆上的燈——陸光明血淋淋地歪躺在他的床上,腰上蓋著他的被子,腳下的鞋都沒有脫。大量不知是血是水的液體沾染在床單與被子上,伴隨著刺鼻的血腥氣與海水的鹹腥味,場麵仿佛凶殺現場!
謝家華一時間連心跳都漏了幾拍!趕緊衝上前去摸索他,陸光明渾身冰冷,滿麵血汙,頭發透濕,唇色是瀕臨死亡的青白,身上到處都是血——簡直數不清受了多少傷!
“陸光明!陸光明——!”謝家華連喚他幾聲都沒有反應,摸到他鼻口還有氣息,趕緊彎腰將他抱了起來。豈料剛一挪動,陸光明皺著眉頭嘟噥了一聲,身體一掙從他懷裏掉回了床上,卷著被子翻了個身,縮到床角去了。
“呼……”並且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謝家華渾身的血都在發冷,“陸光明!”
“嗯……”陸光明迷迷糊糊地又嘟噥了一聲。
謝家華騎上床去,將他鮮血淋漓的衣服一剝,從他身上接連掏出了十幾個血袋,有的破了,有的還沒破。陸光明貼身還穿了一件防彈衣,上麵鑲嵌了幾顆空包彈的彈頭。謝家華飛快地將他從頭到腳剝得一幹二淨,連內褲都一把扯了下來,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番——除了挨子彈的地方有些淤青,還有幾處硬物刮傷的小痕跡,其他屁事都沒有!
謝家華瞪著眼睛跌坐在了床上。一顆心落回嗓子眼裏,他呆坐了一會兒,一巴掌拍到了陸光明的臉上!
陸光明被他扇醒了,捂著臉頰睜開眼看了看他,嘟噥了一句“幹什麽啊”,闔眼又要睡。謝家華使勁推搡他,“起來!滾!”
“很累啊……不要吵……”
“你看看你把我的床弄成了什麽樣子!滾去廁所洗澡!”
陸光明堵著耳朵裝死,被謝家華拽著手臂拖下床,推搡著扔進了浴缸裏。謝家華氣得手都在發抖,回到臥室掀開床單一看——連下頭的床墊都被假血浸濕透了!
他將床墊翻了個麵,鋪上新床單,抱了一床新被子扔在床上,打掃完了家裏,又趕緊出門去處理了樓梯間的血跡——免得明天一早嚇壞了鄰居與保安。做完這一切,他滿頭大汗,黑著臉去廁所看陸光明。
浴缸的水嘩嘩地滿溢在地上,陸光明坐在裏頭歪著腦袋睡得正香。
謝家華拍了拍他的臉想讓他醒醒,卻摸到他之前冰冷的臉現在又有些發燙。他捧了幾捧水抹幹淨陸光明臉上的血汙與灰白妝彩,發現陸光明臉色緋紅,已經開始發燒了。
“……”真想把他一頭摁死在浴缸裏。
謝家華迅速將陸光明搓幹淨,抱出浴缸,吹幹頭發,塞進被子裏,又給他量體溫,又給他喂退燒藥。又折騰了好久,才終於自己也洗漱躺上了床,疲憊地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鍾——已經早上六點了。
這是他平時起床晨練的時間。
去他媽的晨練吧!謝家華伸手將鬧鍾調到兩小時後。睡醒了起來掐死這個小王八蛋!
……
可憐這位勞苦的高級督察睡了才半個鍾頭不到,又被手機吵醒,一大早轄區內又出了新命案。他將退燒藥與一杯水留在床頭,洗了把臉強振精神出了門,開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傍晚時分,他再度回到家中。推開門見到陸光明裹著被子盤腿坐在沙發上,跟隻鬆鼠一樣哢嚓哢嚓地啃著一塊幹泡麵餅,在看電視。
他走過去摸了摸陸光明的額頭,“吃藥了嗎?”
“嗯。哢嚓,哢嚓。”
“怎麽不叫外賣?”
“沒帶錢。哢嚓,哢嚓。”
“昨晚發生了什麽事?你有家不回躲在我這兒幹什麽?”
“哢嚓,哢嚓。不關你事。”
“……”
“喂,我發燒的,你有點良心啊,不準打病人。”
“燒退了就給我滾!”
陸光明費力地咽下了嘴裏的渣渣,眨巴了眨巴眼睛,“家華哥,我好餓啊,你可不可以叫個外賣?我想吃燒鵝。”
“……”
“救命啊!警察打人了!”
……
殘陽如血色,穿透了落地窗,映得何初三手中的私人賬目表一片鮮紅。他獨自坐在辦公室內,麵無表情地看著表目上那些標紅的負數,眼前浮現的卻是昨夜那些血淋淋的場景:暴雨,槍聲,包裹在麻袋中的屍體,黑暗幽森的海麵。
手中的紙張飄落在了桌上,他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心,仿佛上麵全是血跡。
他知道自己入戲了。
要扮演好一個初次殺人就毫不眨眼、毫不留情的黑道“賬房”,一個背叛大佬、謀權篡位的陰謀家,一個癡迷於金錢、視人命如草芥的反社會人格者,不入戲,是不可能的。
上一次他賭上了自己的命,但這一次,他賭上的是別人的命。
就算他昨天已經做好了應有的準備,給陸光明化了死人妝、穿上防彈衣戴上血袋,槍裏裝備的是少有火藥、殺傷力較低的空包彈。但近距離發射空包彈,依然有可能對人體造成損傷。而且陸光明還要被全身捆綁著、加上石塊沉入海中。雖然Kevin已經帶人穿著潛水服在水下等待,但昨夜大風大浪,水下還有礁石,稍有不慎,他們幾人的性命都有危險。
更別提,如果當時他的演技沒有鎮住老掌櫃的代理人,被對方識破。以他一人手中的空包彈與他那蹩腳的槍法,就算他安排了保鏢隱藏在不遠處,但一時間內他也難保自己與陸光明的性命。
他明明知道這些危險,但他還是做了。
他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
豁出自己的命去,豁出陸光明的命去,以一條自己覺得更加“穩妥”又“清白”的方式替六一哥和陸光明報仇,真的是對的嗎?
如果是對的,為什麽昨天早上六一哥的眼神會那樣的哀傷?他當時是有多硬的心腸,才將那聲顫抖的“別走”置之耳後?
走到今天這步,真的是對的嗎?
何初三仰靠在座椅上,闔了雙目,將那些血色都隱沒在黑暗裏,徐徐歎出了一口氣。
但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為了這場戰爭,他賭上了所有,付出了所有,他非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