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墜落光陰(1)
第八十二章 墜落光陰(1)
幽暗深夜,河麵反射著銀白色的月光,波光粼粼,被野草遮蓋了半人高的白色磚瓦老樓,蔓延著詭異的色彩,老舊的大木門,掛著一把殘破不堪鏽跡斑斑的鎖,像是風燭殘年的耄耋老人嘴裏最後一顆搖搖欲墜的牙齒,還在倔強地守護著這殘垣斷壁的僅存的尊嚴。
子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出現在這裏,她迷糊地伸出手去,外麵的鐵門竟自動為她打開來,這棟房子似乎正露出扭曲的微笑,悄悄地召喚著她。
來吧,進來吧……
走過去,門上的鎖脫落了下來,伴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聲,門開了,裏麵竟是一個不同的天地,子晴恍惚記得,這裏,的確是她曾經來過的,曾經藏身一晚的那所神秘的中式老樓。
她為什麽又會回到這裏?
身後一陣異動,驚慌地轉過身,眼前一閃,出現了大花園,院子裏吊著白色的秋千,剛才還破爛不堪的鐵門突然像是煥發了生機長出了花邊,秋千旁站著一個小男孩,穿著黑色的背帶褲,低著頭,仿佛在注視著地上的什麽東西。
“你是誰……這裏是哪裏?”
小男孩慢慢轉過身,他的樣子似曾相識卻始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眉宇間的冷若冰霜,陰鬱的雙眼完全不像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他看到子晴,先是一驚,然後徑直衝了過來。
“你走,快走,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子晴退了好幾步,卻發現男孩衝向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方向,那裏站著一個穿著一襲粉色裙子的小女孩,本來好奇而向往的眼神因為被驅趕而變得有些驚慌失措,看著像野獸一般衝過來的男孩,她嚇得一直後退,子晴想阻止,卻發現自己怎麽也喊不出來,雙腿怎麽也無法挪動半步,隻得眼睜睜地看著男孩粗暴地將女孩推了出去,咣當一聲關上了大門。
就在女孩被推出去的那一瞬間,子晴看到她的右膝上,一隻紅色蝴蝶,似乎正撲棱著雙翅,欲展翅飛起,然而又一低頭,那個男孩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她的麵前,緩緩抬手,遞給她一樣東西,正是那張全家福,照片上,母親懷裏的嬰兒竟然如墨水褪色般,漸漸消失了,然後她感到腳下一空,沉入了水裏,她拚了命地掙紮,帶著腥味的水還是不斷地灌進她的鼻孔,口腔,耳朵,堵住了她的呼吸,眼前一抹黑,身子還在不停地向下墜去……
“爸爸媽媽,救我……救我……”
子晴猛地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額頭上汗水滴落下來,幾乎打濕了半邊枕頭。
望著從窗簾縫溢進來的微弱光線,泛著柔柔的藍光,天已經亮了。
臉有些涼,稍稍鬆了口氣,拿過床頭的水杯喝了一口,原來是個夢,幸好是個夢。
喝完水,重新躺下,卻再也睡不著,反複地想著夢裏的那些奇怪的情節,似乎是記憶碎片的拚湊,又似乎是大腦憑空創造出來的,都說莊生曉夢迷蝴蝶,而她看到的那隻蝴蝶卻是真實存在的,自小便跟隨著她,不離不棄地停在她右膝上,所以,夢裏那個粉色裙子的小女孩,是她嗎?
子晴不自覺地摸了摸右膝,沒有什麽感覺,這僅僅是一塊胎記而已。
夢裏的場景,是在哪裏呢,是那棟中式老樓,還是童年時曾向往過的綺麗城堡?那個小男孩,又是誰呢?
一時間,腦中一片混沌,好像想起了什麽,好像又什麽都想不起來。
再次坐起來,拿起手機看看時間,5 點 40 分,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灑了進來,這裏的早上總是來得太早。
“喂,韓睿……我今天要出去一趟,不,你不用陪我去……那好吧,等我半個小時。”放下電話,子晴一邊洗漱穿衣,一邊想起剛才韓睿說的,袁祥堅持她不能單獨外出,否則按違反命令處理,心想,果然還是反應過度了吧,她就這樣不讓人省心嗎?不過按照之前她的表現來看,換作是她自己都不會放心。
韓睿開著車,從後視鏡看子晴,她的臉色比起前幾天好多了,情緒也穩定了不少,雖然還是絕口不提發生了什麽事,但一切都在向好,這讓他稍稍放了心。
“那棟房子附近,我記得是有一條河,還有一座石橋,當時去的時候是晚上,不知道記錯了沒有……”子晴看著手機導航,不時地又望望外麵,“我這方向感還是不太好,以前在洪城都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全靠記標誌性建築。”
韓睿道:“我查過,符合你說的這兩個特征的,有三個地方,但是其中兩個周圍五公裏範圍內是沒有什麽民居的,就隻剩下這一個了,如果還不是,那咱們得再回去好好查查了。”
“對了,我聽艾妮說,經濟罪案組要和重案組一起查頌泰的案子了?效率真高啊,這才不到兩周時間就決定了?”
“嗯,章警官他們研究後覺得,你說的那兩點可以作為義鋒和頌泰有聯係的切入點去深入調查,而且,你必須要參與。”
子晴有些得意地笑了笑,不著意地往車窗外瞥了一眼,突然叫道:“韓睿,快停車,快……”
韓睿踩下刹車,往外看了看,前方的視野中出現了一條大河,河的西側,正佇立著一座青色的石橋,對岸是一片荒野,生著半人高的灌木叢,零星的瓦礫散布其間,卻不見半個人影。
“這裏還真是沒什麽人的氣息啊,白天都讓人感覺陰森森的,你確定是這裏嗎?”韓睿懷疑道。
“我確定。”子晴下了車,朝石橋走了過去。
為什麽確定,她也說不清楚,但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浮現出那個時候的情景來,方墨陽帶著她,經過這座石橋,就到了那棟老樓。
眼下與數月之前相比,又荒蕪了不少。
但子晴有種感覺,這裏,曾經無比繁華過,而連年的動蕩,治安的極度混亂,遍地的犯罪泛濫,讓這裏最終變成了如此滿目瘡痍的模樣。
韓睿拿出一張圖紙,對準河流流向,仔細地看了一下,道:“按照土管所查到的資料,這一帶曾經是居民區,但住的都是國外移民,各個國家的都有,有臨時居住的,也有常住的,但在 2002 年的時候就陸續全搬走了,後來就荒了,一直到現在,也沒人管,都是無主的土地。”
“2002 年,十七年前,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讓他們全都搬走了?”
“K 三角向來都很亂,屬於三不管地帶,也沒有統一的官方記錄,土管所長說,當年,有一個外來的幫派為了爭地盤與原本控製這一帶的幫派成天動不動就火並,人們都害怕了,就都走了。”
“原本控製這一帶的是哪個幫派?”
韓睿似乎猶豫了一下,道:“應該是義鋒,但當年的義鋒規模遠遠沒有現在這麽大,否則哪個不怕死的還敢成天挑釁啊?”
“是嗎?”子晴淡淡地回了一句,似乎並不在意。
兩人過了橋,往前走了大約三百米左右,子晴雙眼一亮,那棟老樓,依然靜靜地坐落在道路的盡頭,靜靜地麵對著那條河,靜靜地麵對這他們這兩個不速之客,似乎正在等待著他們來揭開某段塵封的時光。
走近,子晴不由得呆住了。
上一次來,是夜晚,加之處於驚恐之中,她根本沒有好好地看清楚這座老樓,原來,樓的外麵,是圍有一圈鐵柵欄的,隻是多年風吹日曬早已鏽蝕殆盡,隻剩下了十分低矮的半截,被高高的荒草所掩蓋了,還有一扇鐵門,也早已垮掉,歪斜地躺在草叢中,這裏原來應該是有一個小花園的,而走過花園,才來到了樓門前。
好熟悉的感覺,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那種非比尋常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子晴,你上次來的是這裏嗎?”
“是,是這裏,我夢裏來的,也是這裏……”子晴突然想起什麽,猛地一回頭,眺望河對麵,也不知道想看到什麽。
拿過圖紙來,子晴看到,這座樓相對的河對岸,曾經也是一片聚居區。
刹那間,記憶就像被激活了一般,腦中飛速地閃過很多片段的影像,卻怎麽也連不起來湊成完整的一片。
韓睿見子晴神色有異,忙問道:“你是不是又想起什麽來了?”
子晴搖搖頭,揉了揉腦袋,轉身向河邊走去。
她是怕水的,所以她從不靠近河邊,甚至一條小溪流,都會引起她的恐慌,引起她大腦一片空白,從小就是這樣,她不清楚是為什麽,總以為是天生的一種恐懼,與她怕黑是同一道理,就像是有人天生怕老鼠,怕蟑螂,怕蜘蛛,卻從未深究過其原因。
走到河岸邊,看著河水不停地奔流,漸漸地,她似乎陷入了一種催眠狀態。
河兩岸的荒草逐漸沒去,時光像是正在倒帶的影像,快速地回到了十七年前,這裏是一個小型社區,住滿了操著各色口音的人,算不上繁華,日常倒也算是和睦熱鬧,一個粉色裙子的小女孩哼著兒歌從橋上蹦跳著跑過,膝上的火紅蝴蝶在長長的裙擺下若隱若現,她的手上拿著一個精美的本子,係著蝴蝶結,像是一件禮物,一路過了橋,往老樓方向而去。
子晴想起來,那個本子是母親的,記憶中還有很多這樣的本子,像是寶貝一樣被母親珍藏著,幾乎從不讓包括父親和她在內的其他人碰,醫生說,寫寫東西對母親的抑鬱症有助益,父女倆便也由著她去了。
“子晴,子晴?”
一下子,周圍的影像又都消失了,子晴如夢初醒地看著韓睿,剛才是怎麽回事,大白天的她都能做夢嗎?甩了甩腦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怎麽了?”
“沒事,想起一些東西,但是又怎麽都連不起來。”
韓睿拿出手機來,說:“剛才所長回我了,說查到了,當年這座樓,是義鋒的據點,2004 年就都沒人住了,但當地人也不敢拆掉,就這樣一直保留到了現在。”
“義鋒的據點?”子晴吃了一驚,這是她完全沒想到的,她不住地搖著頭,“這不對,不對……”
“什麽不對?”
“那張照片,是怎麽到了那裏的?”
“你是說有向昱晨的那張全家福?”
“一定有哪裏出了錯……”子晴轉過頭想往老樓去,突然看到河麵上,漂來了一個殘破的舊洋娃娃,沒有了眼睛,隻剩下一隻胳膊,直直地豎著,像是落水的人在向岸上的人求救。
腦子裏就這樣又閃現出一幅畫麵,而這次,卻是令她痛苦至極的畫麵。
“救命,救命……”女孩的手揮舞著,眼看就要被洪流所吞沒,岸邊站滿了人,卻都隻是擔憂地看著,沒人敢跳下這樣湍急的水流去救她。
“爸爸媽媽,救我,救我……”女孩無力地呼喚著,她再也沒有力氣掙紮,瞬間被水流所吞沒,眼前一片黑暗的混沌,耳邊全是呼呼的水聲,地獄正在向她敞開大門,意識模糊之際,她感到有一雙手臂擒住了她的胳膊,接住了她沉入地獄的身體,她努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張模糊不清的臉,吐著一串串的水泡,她想看清楚這個人,洶湧的河水刺痛了她的眼球,隻得又閉上眼,這一閉,再睜開的時候,所有的影像又都再次煙消雲散。
子晴跪倒在地上,抱著頭,大口地喘著氣。
為什麽,她明明是站在陸地上,卻也會有溺水那種可怕無力的窒息感?
這些,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攪擾她的心魔不懷好意而造出來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