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執念:你跟我描述一個靈魂
第十五章 執念:你跟我描述一個靈魂
早上九點鍾的酒店飯廳,陳應啃完最後一個菠蘿包,差點膩倒在沙發椅上。席朗和劉歌一早都在會議室等著。左書真八點半就給她發消息,一會兒別慫,把你跟我懟架的氣勢拿出來,在商言商,不必多言。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眼下她已經沒啥立場跟左書真懟了,不過又一次被他拿住了“七寸”。陽光從窗口傾瀉下來,陳應挑了挑了會議室角落坐下來,等待著事情地解決。
席朗一大早從北京飛回來,直奔酒店和左書真見了麵,雙方氣氛和諧地達成一次倉促的合作,並約定回北京再聊其他的事項。左書真也很真誠,短短兩天裏找到兩個保證項目運行下去的中型投資,一項視頻平台的自製入股,另一項影視公司,左書真之前的合作方—一家有錢但是不知道投什麽的影視公司—青檸娛樂,適逢短劇風口,左書真的嘴上功夫了得,他就拿了一份提案就搞定了,青檸娛樂承諾先期資金款先打一部分過來,周二會派遣了跟組會計葉丞星跟進項目。
眼下靠著這個偶然出現的契機解決了燃眉之急,前期成本至少保住了,盡管現在情況也許不會完全由原來的決策層掌控了。不過經此一役,席朗更加確定一點的是,陳應這人值得交。回想起兩天前接到陳應的電話也著實愣一會兒,他沒想到她會搭上人情牽線搭橋解決這個困境。
兩人見麵簡短又直接。
“你好,席總,左書真,真影影視。”左書真沒有多餘的客套。席朗大大方方也不顯窘迫。左書真提出解決方法,幫席朗搞定後續追投和收益分成比的協議,提出的要求是這邊項目最好速戰速決,陳應能早點撤出來。他單刀直入,真是讓現場的人感覺好像給了麵子又好像沒有。
事情初步解決後的晚上,劉歌跑到陳應這裏喝茶閑聊。她有點關心左書真和陳應是什麽關係,簽訂的協議不求其他的,好像要趕緊把陳應搶回去似的。劉歌吃瓜沒吃全。陳應吸著新鮮的芒果汁,手裏不停翻著堪景照片,堪景的時候全被工作思維纏繞著,現下看照片心裏全是感歎號,這地兒可真太美了,以後一定得不帶工作來一趟。
“問你呢,啥關係啊?”劉歌碰了碰陳應。
“唔,嗨,前任。”陳應也懶得藏,滿足她的八卦欲望,反正以後接觸多了,大家都會知道。劉歌一副意料之中的狀態,怪不得上次段星河也偷偷問她來著,滕然也找她嘮了會兒磕。
“不是,姐們,你啥時候跟他們這麽熟了?這都能攢一堆聊八卦了啊,可以啊,劉歌。”陳應聽完劉歌吐槽停下手上動作。
劉歌解釋是堪景回來的那天晚上,她在老段車上,聽老段斷斷續續說她接電話後心情不好還把宣傳局給懟了一頓,那會兒不知道是誰,後來這些事發生了大家都循著蛛絲馬跡都聯係起來了。
“看不出來挺橫一女的啊你。”
劉歌打趣道,北京丫頭說話賊有意思。陳應不接茬,心裏想橫啥啊橫,遇到大事兒還不是得豎下來呈嗝屁狀,在左書真麵前認慫已經不是個多麽有挑戰的事兒了,事實上,她慫包的時候比理直氣壯的時候多得多。左書真準備晚上走,從成都轉機,發來消息,意圖明顯,陳應必須陪送。
得,金主老大爺嘛。
回到酒店門外已經快十點了,遠遠望去,酒店大廳裏留了一盞小燈,暗黃的燈光倒顯得格外的溫馨,陳應想著今晚倒是可以好好休息睡個好覺了,等在電梯前,放鬆地伸了個懶腰,突然一道暗影從身後罩來,她狐疑回頭望,成五月伸手給她打了個招呼。
這幾天忙著解決追投的問題,陳應和他們都好幾天沒見麵了。以為他來找劉歌對項目上的事兒。
“你忙完了?”
“還行,怎麽了?”
電梯到達的“叮聲”傳來,陳應前進為難,成五月朝前邁了一步直接按了關停,陳應聳聳肩,啥意思?
“餓不餓,吃點宵夜,有家燒烤好吃。”說完又覺得美食誘惑不了她,成五月幹脆直截了當:“有點工作上的事兒問問你。”
依然是沿江的另一家燒烤攤,旁邊有家開在河岸邊上的小酒吧。陳應發現了,他總是喜歡來這種又煙火又寡情的地方,最近接觸頻繁,他這些性格都漸漸展露出來。成五月遞給陳應一杯芒果汁。
“問幾個問題,可以嗎?”
他最近問題怎麽這麽多?陳應指了指杯子,意思買杯鮮榨果汁就能套話了啊?成五月其實也在反思,最近問題怎麽這麽多,但是反思又怎樣了?就是克製不住,就像晚上,在工作室輾轉反側,腦子裏全是那天機場的畫麵,這幾天發生了啥,他當然隱隱約約有所察覺。
看在鮮榨果汁的份兒上,陳應大方比劃了同意的姿勢,宛如外交部長答記者問。
“事情現在解決了?”
陳應疑惑,沒給回答。
“那個男人解決的?”
陳應揚眉,疑惑。
“你那天晚上一起喝酒的男的?也是今晚你送走的那個?”成五月撣了撣煙灰。
“滕然告訴你的?”陳應微微蹙眉。
“也是在文化中心你接電話的人?”成五月沒給陳應話頭,繼續問,香煙被食指和中指夾得緊緊的。
“成指導,這關,”陳應被他的問話方式冒犯到了,他態度直進,仿佛隻想知道自己想知道的,壓根沒回應陳應的疑惑。煙火沒能抵抗住煙頭的冷漠,熄滅了。成五月把煙頭扔在缸裏。小酒館的曲子在溫柔的吉他泛音裏收尾,他抬起眼睛,認真地看著陳應。
“所以,現在木尚被擠出決策圈了?”他問完就單手撐在桌子上,認真品嚐起手中的生啤。陳應直直地盯住成五月。仿佛對方說了個巨大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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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換陳應哭笑不得,這算什麽鬼問題。
“怎麽會?你明知故問。”
“找不到啥問題了。”他老老實實地攤手,兼帶一點點無可奈何。陳應這下真的被氣笑了。合著這一大晚上是被當猴耍了,壓根不值得犧牲掉寶貴的睡眠時間跑來聊這些火星問題。
“你耍我?”陳應想不到其他原因,這大半夜跑到這裏喝江風,還問這麽個答案明顯的問題,陳應搞不懂他心思,即便是替木尚套話,也不該問這樣的問題。成五月搖搖頭,心裏有些煩躁,他不想氣氛變得糟糕。
“那是,來聊項目來的?”
“誰?”陳應不耐煩的語氣衝起來。
“導演,”成五月撲哧地笑出了聲,攤了攤手,“咱能心平氣和聊兩句不。”
“左書真啊,他來辦自己的事,順便找我的麻煩。”
“哦,他叫左書真?”成五月又點了一支煙,他的好奇一目了然。
“以前的老板,俗稱周扒皮吧,也叫人間吸血鬼。”她難得開個玩笑,雖然氣衝衝的,但在成五月聽來,能被她這麽形容,似乎關係也遠不止員工和老板這麽簡單。
“如果他沒有來,你會怎麽辦?”成五月拖著酒瓶問陳應。
這個問題真是太好了,她沒法回答。會硬剛到底一走了之,還是接受木尚的提議妥協完成?她還真沒有想過,陳應看著成五月表情,莫名其妙地很想跟他聊聊。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工作於她既是救命稻草又是綁命毒藥,很多時候陳應自己都沒得選,不可控的命運已經把她推向下一段階段。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她狀似無意地問成五月,仿佛此刻對麵坐著的不是一個才認識不久有點小怨氣的合作夥伴。
“你指的是什麽時候?”他不知道陳應想問哪個階段,是木尚的提議還是左書真的提議。
“有差別嗎?”
“你心裏不是早有決定。”
陳應咧嘴笑了笑,成五月是個會聊天的人,他太知道怎麽才不會冒犯人。
“你說我爭就會贏的。”她拿他說過的話去堵他,眼神誠懇,成五月低頭笑了笑。
“我不想出賣我的老板。”
“OK,fine”陳應舉白旗,聳聳肩,倒沒想到這層。
“你這樣的性格,吃虧多嗎?”
吃虧多嗎?不吃虧的感覺是啥?陳應想問成五月,是像高珊珊和謝韓那樣那樣審時度勢嗎?還是像欒恩玫那樣七竅玲瓏,亦或者像左書真木尚那樣處處算計?不知道,沒有答案,她朝成五月聳聳肩,成五月看著她被江風吹得淩亂的短發,倔強無奈的神情爬上臉龐。
“你很喜歡工作嗎?”
喜歡嗎?陳應被這句話問住了。
“好像隻能跟你談工作。”隻有談工作時,陳應話才密一點。
那你想跟我談什麽?陳應有些語塞,內心又是其他想法,原來自己在別人眼裏是這樣的嗎?陳應低頭無奈,回想起從工作以來的自己,宛如一頭牛一樣生活著,淩晨三點離開工作室是常有的事兒,欒恩玫的某一任哲學家男友批判她的時候直接叫出了“異化獸”,那是她還不太懂這是啥意思,過幾年之後,好像明白了那是什麽意思。
成五月看著沉默不語的陳應,她交談欲望不強烈,但並不排斥溝通。與工作時眉飛色舞的她相比,此刻的陳應著實讓成五月感到距離,但又是那種他足以理解到了陳應,即便別人不知道,但他有足夠自信至少有五成懂她,他腦海中閃現過好幾個瞬間。
成五月想起堪景結束的那天下午,齟齬了幾天的兩人情緒都不算好。最後一場景是在山上,車子隻能進到山腰之中,劇本裏兩位主人公的公路之旅在此處有一個巨大的轉折,陳應下車環顧了四周,山勢險要,但熱帶植物鬱鬱蔥蘢,異域風情濃厚。山崖側麵之中有一處幽暗秘境。陳應一下子興奮起來。她站在山坳這頭抬頭看過去,下午的陽光穿過闊葉林灑在秘境之中,一片光暈之中漂亮得不像人間,但目之所及,並沒有上去的道路,它懸在山腰之中,獨享陽光普照、山川和四季。
陳應眯著眼睛看著那片漂亮的地方,想著它不應該隻在這裏孤獨的存在著。她揣好手中的機器,直接往山腰上衝,手上從旁邊山崖路旁薅了一根木棍準備就這樣單槍匹馬手腳並用往山崖後麵去了。成五月停好車過來就到處沒有看到人。他轉頭問旁邊搖頭晃腦一臉焦急的辛勤人去哪裏了。
小姑娘也有些慌亂,她確實沒跟上陳應的步伐,她站在狹窄的路口等成五月了,一轉頭的功夫,陳應的身影就消失在山崖側麵了。鑒於陳應有獨自“出逃的前科”,辛勤此刻有點害怕。
“應姐往山崖後邊跑去了,她說可能那邊很漂亮,還讓我們不要擔心。”辛勤隻得如實告知陳應走前留下的話。
成五月一聽心裏有些慌了神,他有些了解陳應的拗勁兒,為了呈現劇本她有時候都偏執得不行。成五月回想剛剛離開的時候,她手邊甚至還沒有任何護身的工具,他看著陡峭的山崖和狹窄的山路,有些氣結,剛準備回車裏去拿登山棒,就聽得一聲尖叫,響亮的回音傳來。
“啊,,”回聲在山間久久沒散去。
成五月連忙拔腿就往山崖後邊跑,心裏連連抱怨這女的為啥總這麽躁啊。這座山是連本地人都很少過來的,成五月去年拍景歌節的素材一個人跑過來取景,也隻是航拍飛上去而已,常年的熱帶密林,危險係數極高,更何況夏季植被叢生,狹窄的山路早就被覆蓋住,哪步是實,哪步是虛,肉眼完全無從判斷,根本容不得一腳虛晃,即使涉險過了路,萬一被藤蔓纏住,或是不知名的蛇蟲咬上一口,脫身也是非常困難,眼下太陽懸掛對麵山頭,就要落山。
成五月越想越害怕。
陳應用棍子小心翼翼劈開藤蔓縈繞的一片,露出亂石鋪成的小路,幸好是天公做美,幹燥的天氣,南方叢林裏常見的青荇被曬得幹燥起卷,山崖險路不算費勁就通過了,路的盡頭就是一棵茂盛蔥鬱的大榕樹,眼前的美景讓她不受控製地大喊了一聲,見回聲襲來,才捂住嘴仔細看眼前的美景。
宛如涉險之後得見人間仙境的境況,擋在幽靜之前是一棵茂密蔥蘢的大榕樹,籠罩在一片熱帶植物的頂上,陳應不認識的闊葉花朵豔麗地盛放著。路的盡頭亦是山崖的起點,一眼望去是蔥鬱的青翠之嶺。
陳應目測了場景,小機器上來是沒有問題的。她大喜過望攥著一棵大榕樹的樹椏,兩條腿瞅準機會攀上晃悠悠的老樹幹,坐在樹椏上,手中的相機開始工作,果然在上麵的景比下麵還是好看一萬倍,腳下的叢林茂密神秘,眼前的山嶺青翠綿延,下午的陽光灑下來。陳應振臂擁著被光籠罩的世界,她想象自己的主人公站在此地讀著隨身帶著一封舊日書信,向一段匆忙無望的歲月鄭重告別,大聲呼喊未來,與自己和解,這番場景實在動人,陳應感受到一陣切實的滿足感。
成五月涉過山路彎口,就看到遠處坐在榕樹上露出滿足的神情的陳應。陽光灑下來,落在萬物之上,包括樹上的陳應。他沒有繼續朝前,靜靜地看著著專注的陳應,她正舉著相機對著漂亮的山崖拍照,衝鋒衣上全是泥漬和葉漿,鴨舌帽被她反帶,幾撮頭發逃逸出來,調皮又恣意。成五月看得有點呆住了,又本能地舉起相機,甚至幸好今天帶了一顆長焦鏡頭,斜陽籠罩著她,衝淡了平日的尖利,成五月看著取景框裏她微微晃動的長腿,某些情緒似要跳出封印的靈魂裏。好一會兒,成五月才出聲。
“導演!”
陳應轉過頭,收住了滿足的笑容,瞬間又恢複到早上的神情,她看了看懸空的腳下,想要冒險往下直接跳。
“你等等。”成五月嗬斥住她想直接跳下來的衝動,跑到大榕樹下麵,讓她緩緩下樹,張開兩隻手臂。陳應隻是朝他點點頭,不停地找山坡上的著力點,右臂附著榕樹的根莖,小心翼翼下到小路上,隻在最後落地的時候左手靠住了他的手臂,借了一下成五月的力,仿佛嫌棄得要命的樣子,一分一毫都不想產生糾葛。
“謝謝。”她拍拍身上的土,轉身往回走。
“你知不知道很危險,這樣的景可以找其他替代,除了故事還有很多方麵需要考慮吧,你身為導演比我清楚這點吧。”成五月拉住她,心中尚有悶氣未消散,她為什麽總是做這樣危險的事,為了一份工作至於這樣嗎?
“成指導,景好看,機器能上來,我當然會拚盡全力去要我想要的,我看到它,但是放棄了,我自己放過自己,劇本都不會放過我的。我相信自己,成指導,你也可以有三分相信我。為了工作,沒事。”幾句話把成五月堵死了,仿佛他再多說一句話都是在質疑她認真工作的合理性。陳應不著痕跡輕輕攥出被成五月拉住的袖角,往山下走了,成五月摸摸臂膀溫潤的觸覺,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