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13章】天真世外仙
第35章 【第13章】天真世外仙
遠山侯高行遠大概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奇怪的女孩。
“你……要去滅他滿門?”
高行遠以為自己聽錯了, 因為眼前的少女眼神那麽清澈,眉宇還殘存著涉世未深的懵懂。他行走江湖的年歲不算長久,但也算見過不少人了, 在這個水深如淵的江湖中, 能夠名揚天下的女人要麽狠要麽毒。有的毒如蛇蠍,骨子裏都浸透著致命的罌粟;有的猶如孤狼,被風雨磋磨得不成樣子, 但也稱得上是鐵骨錚錚。
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眉眼天真, 脫口而出的話語卻如此的殘忍。
“不是滅門, 是解決後顧之憂。”望凝青掰著手指頭,試圖跟高行遠講道理, “你看,打了小的來了老的, 那孫少爺能夠如此作威作福,是不是托了他父親孫罡的福?那為了不給店家添麻煩,是不是就得將孫罡和孫少一起解決了?”
“……”高行遠一時無言, 倒不是說這個想法有錯,而是她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但是高行遠本身也是個有點奇怪的人,所以他沉默良久後,隻蹦出一句, “我幫你。”
靈貓聞言, 忍不住緩緩抬頭, 小小軟軟的身子慢慢退後:“……”
這都什麽人啊!
“不行不行, 靈——”望凝青毫不猶豫地搖頭, 卻又忽而頓住, “我得親自動手。”靈貓說過,她是過來當壞人的,所以要殺很多很多的人,這樣以後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望凝青雖然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但是她是個很聽話的孩子,所以會努力照做。
高行遠聞言,也沒問“為什麽”,畢竟他對大部分事物都不感興趣,先前脫口而出的三個字也是出於禮儀。聽見望凝青這麽說,他便也袖手一旁,微微頷首,隻是在望凝青動手前指了指她懷裏的琴,說道:“那把琴給我,別弄髒了。”
望凝青看了看自己的琴,眼裏有些不舍,憑借她的武功,她是不可能會在殺人的過程中弄髒琴的。但高行遠長了一張暴君的俊臉,語氣也有種居高臨下的淡漠,讓望凝青乍一眼看過去好似看見了爹一樣的丞相大人。她拖拖拉拉地將琴遞給了高行遠,還強調地說道:“你隻是幫我保管,不能把琴拿走,知道嗎?”
高行遠頷首,一隻手抱琴,另一隻手輕輕一帶,少女纖細修長的手指便這麽落入了他寬實的掌心,被他捧在眼前細細地打量。這種行徑無疑是小人之舉,但由高行遠做來卻愣是看不出半分輕佻油膩,仿佛君王賞玩著下臣奉上來的珍寶,透著一絲欣賞以及漫不經心:“你這手是撫琴的手,也是用劍的手,不錯。”
他的拇指輕輕摩挲著望凝青虎口處的薄繭,那是常年持劍的人才會擁有的劍繭,是努力,也是強者的證明。而望凝青除了虎口處的繭以外,十根指頭的指腹上也布滿了薄繭,那是常年撫琴留下的痕跡。所以高行遠才說她擁有一雙撫琴的手、用劍的手。
尋常女子被男子這般摸索,不說氣急敗壞也多半是會惱羞成怒,但望凝青卻不同,她用自己空出的雙手,一臉理所當然地摸了回去,然後點點頭,煞有介事地評價道:“你也有一雙用劍的手,不錯。”
高行遠挑了挑眉,隨她摸了:“我名高行遠。”
“我名雲出岫。”望凝青有樣學樣,她說出自己的名字後,便探手從琴身的旁側裏拔出了一柄秋水般清亮的寶劍,翻身躍上了孫家的土牆,“你不要亂跑,我會回來找你的。”
高行遠淡淡地應了一聲,等望凝青翻進院中時,他也跟著躍上了屋頂。此時天色已晚,正是月朗星稀的好時候,高行遠從懷中取出一條疊得工整的巾帕鋪在青瓦之上,隨即坐下,將琴擺放在自己的膝上。他聽見屋舍內傳來憤怒的吆喝、粗俗的咒罵,就著這清風明月和滿室的鮮血,輕勾慢挑地彈起了琴。他的琴技跟雲出岫那種山野流派不同,是經過名家指點的正統技法,撫琴之態極富大家風範。
他彈奏了一首《雙琴書屋琴譜集成》中的《仙佩迎風》。
略顯歡快的音律隨著暮風輕柔地飄蕩,散去了院中肅殺的血氣,僅餘明月清風之雅。院中有假山流水,盆景花樹,雖然匠氣十足,但在這樣雅致的旋律和月色之下,塵世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溫柔了起來。一身白衣的男子在屋舍上端坐,為下方的殺人者撫琴一曲,彈的還是具有道家真意的仙曲,聽得蹲在一旁的靈貓毛骨悚然。
望凝青提著劍走出來時,便聽到了這首為她而奏的琴曲,仿佛戰場上過早結出的勝利之花,雀躍著名為凱旋的聲音。
望凝青將染血的長劍浸在院中的池塘裏,用倒映著明月的水將之洗滌幹淨,那明光黯淡的劍刃自水中撈出,仿若秋水出匣。月亮的精魄似乎凝萃在劍刃之上,光華流轉,有種攝人心魄的美。
刹那間,天上明月,地上潭水,照得人間敞亮清輝,而那握劍的美人,佇立在水天之間。
高行遠抬了抬眼,隨即垂眸,似是沉醉,他十指舒展猶如花綻,描摹著瑤山姑射解佩相贈,玉佩卻璿失不見之景。
望凝青安安靜靜地聽完了他的樂曲,她能聽出曲中的意境,卻不知曲為何名。
高行遠的劍,很幹淨;但高行遠的琴,卻摻進了一些別樣的東西。
一曲終了,望凝青仰著頭看著屋頂上的男人,相當識趣地拍了拍手:“好聽,可我沒戴玉佩。”
她聽出了高行遠的琴中人是自己。
高行遠又淡淡地應了一聲,他自高處縱身而下,不知怎麽想的,將琴遞給望凝青後便隨手解下腰間的玉佩遞給了她:“送你。”
“咳。”靈貓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被自己嗆死。
鄭交甫過漢江,遇江妃二女,冶容甚都,曳明珠,佩璫,交甫悅而求之,女皆解贈,因忽不見,佩亦旋失,《仙佩迎風》的曲意便是取自於此。這首曲子看似縹緲,實際藏了幾分若即若離的情意,又有道家“緣結緣解”的灑脫超然。正所謂相見未必相識,相識未必相知,高行遠這是在表達“有緣再見”的意思,但若是聯係起這首曲子背後的趣聞,那可就有意思了。
望凝青沒有什麽可以給的,她身上的衣服首飾都是祁臨澈讓人給她準備的,唯一屬於自己的隻有琴和劍而已。
然而,來而不往非禮也,望凝青並非不知禮數的人。她在兜裏掏了掏,最後抓出了一對文玩核桃,這對核桃在半個月前還是兩顆普通的核桃,被望凝青沒日沒夜地拿出來盤玩,練手指的靈活度。因為雲出岫的武功已達劍氣外放的境界,所以望凝青也想辦法將劍氣凝入琴音之中,這才有了與燕川對決之日琴動人絕的場景。
這核桃被她玩了半個月不到,已經被劍氣盤剝得掛了漿,通體圓潤,色澤紅豔,跟人家盤玩了二十多年的核桃沒兩樣。
兩個核桃還被發呆時候的望凝青刻上了日月的圖樣,真真正正的“掌上旋日月”。
高行遠不知道這一對核桃的來曆,收下後便離開了,望凝青也沒有去看玉佩,隨意掛在腰間,便抱琴回客棧了。
這兩個莫名其妙的人用一種莫名其妙的態度相處著,看得一旁的靈貓滿頭霧水,不明所以:“你就這麽走啦?”
“有什麽問題嗎?”望凝青微微困惑,那人要說的不都寫在琴裏了嗎?再次相逢便是緣,不能相逢便是命,有什麽好說的?
望凝青回到了客棧,洗去滿身血氣,又拜托店小二去裁縫店裏買了一身爽利的衣物,用紅絲帶將袖口紮緊,外頭再罩上中袖,出現在鏡子中的便是英姿颯爽的江湖俠女。因為“白衣劍仙”的名號不能丟,所以望凝青依舊選了一身白,但卻將氣場收斂了不少。她坐在大堂中吃麵的時候,聽到客棧裏的人們滿臉驚歎地說起孫罡滿門被滅的事件。
“聽說那孫小兒膽大包天,扯著遠山侯的虎皮大衣四處招搖撞騙,逢人便說他與遠山侯是‘說得上話’的關係,唬得官府以為他真的朝中有人,誰知道夜路走多真撞了鬼,狐假虎威還作到了遠山侯的頭上,這可不?那孫小兒被砍了手不說,還牽連了他老子……”
“孫罡行事霸道,橫行無忌,落得這般下場也無可厚非,隻是我想不明白,既然遠山侯當時已經砍了孫誌一隻手了,為何還要……”
“噓!不要命了?遠山侯心裏怎麽想的,是咱們這種小蝦米能揣測的嗎?!”
“……嘶,這遠山侯果真如傳言一般行事無忌,邪氣得緊。”
眾人議論紛紛,坐在角落裏吃麵的望凝青卻一手拿著筷子,一邊微微瞠大了眼睛。這些人到底在說什麽?殺人的不是她嗎?為什麽會變成了遠山侯?遠山侯又是誰?不帶這樣亂搶功勞的啊!
望凝青坐不住了,她四處張望著想要尋找一兩個清楚前因後果的知情者,卻見掌櫃站在櫃台邊上,一邊撥弄算盤一邊口若懸河地胡侃:“哎呀是啊,遠山侯那天可不就賞臉來了老夫這小店?那孫誌嘴上沒把,胡咧咧地亂說,可不就把人惹惱了?依老夫看啊,這事怪不得人家遠山侯,實在是孫誌做得太過分了!天怒人怨的,最後可不就遭了報應嗎?”
遠山侯,高行遠是遠山侯?望凝青茫然了一瞬,卻還是認認真真地聽了下去。
“可是這樣,也沒必要滅人滿門啊……”
“你怎麽知道孫罡那老匹夫不會因為獨子失去一臂而找上遠山侯?”掌櫃撚了撚胡須,說得頭頭是道,“依我看啊,遠山侯是不屑於跟宵小之輩計較的,所以才隻斷了孫誌的一隻手。可遠山侯為人低調,沒有自報家門,那孫罡老匹夫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啊!遠山侯許是在我等不知道的地方吃了暗虧,這才一怒之下滅了孫家滿門?”
有理有據,簡直讓人無法反駁。
店家這麽說了,路人也紛紛附和,望凝青卻是聽不下去了。掌櫃的明明聽見她詢問孫家的住處,也看見她朝著孫家去了,怎的還兩眼一閉沒事人一樣地跟著傳言胡侃呢?人明明是她殺的,是她殺的!
店小二過來收拾碗筷時,便看見掌櫃吩咐要重點關照的女客人將手攥成拳放在桌上,麵無表情但卻感覺像是在生氣,又生氣又有點委屈,好似一隻被訓斥後還被搶走了小魚幹的貓兒。店小二站在原地靜靜地等了一會兒,這才走上前來收拾碗筷,借著彎腰的間隙低聲說道:“姑娘,掌櫃的也是好意,那孫罡雖然名聲不好,但還是有些人脈的。”
蹲在一旁的靈貓不像望凝青一樣心心念念的就是那口黑鍋,因此轉念一想便明白了過來:“一個初出茅廬的江湖新人滅了孫家滿門,無論緣由,都是會被人詬病的。但如果是和孫罡地位有如雲泥之別的遠山侯動的手,那情況就不一樣了。一來下者犯上,是孫家有錯在先,遠山侯占了理,其他人便不能打著‘義’的名號上門找麻煩。二來遠山侯在江湖朝堂之上都有不菲的名望,尋仇的人也要掂量掂量。”
孫誌調戲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女而被滅了滿門,與孫誌冒犯了遠山侯而被滅了滿門,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境況。
前者是“何至於此”,後者是“死不足惜”。
“唉,說到底還是名望不足,小凝青,你如果已經有了‘劍仙’之名,他們肯定也會說你亦正亦邪,行事恣睢。”靈貓甩了甩尾巴,搖頭晃腦到一半,卻忽而頓住了,“不對啊?既然遠山侯這麽有名望,這些人怎麽敢把這口黑鍋扣在他的頭上?”
望凝青用完了早飯,聞言微微一頓,起身便準備朝外走去。
“欸,姑娘,要走啦?”掌櫃的見狀,連忙跟了出來,讓店小二將早已準備好的包裹遞給她,“咱家那點事,實在讓姑娘費心了。這是老夫給姑娘準備的一些幹糧和盤纏,聊表心意,還請姑娘不要嫌棄啊。”
望凝青抱著包裹被掌櫃一路送出了店門,簡直是霜凍天的夜貓子——一頭霧水。
“小凝青,你要去哪兒?”
“去孫家看看。”望凝青不信邪,她留下的劍痕非常明顯,基本隻要有點眼見的都能看出不是遠山侯下的手。高行遠的劍式是男子常用的那種,劍身寬且重,刃厚且剛直。而望凝青的劍因為需要藏進琴身的暗格裏,所以劍身窄且細長,刃薄且利,完全是不同的兩種,怎麽可能錯辨呢?再說了,望凝青的劍法跟高行遠的劍法也有所不同,習劍之人應該能輕易看出區別的才對……
很快,望凝青和靈貓就知道原因了。
孫家滿門被滅,本應人走茶涼,可如今孫家的門前卻圍滿了人,衙門出動了官兵驅逐人群,卻依舊擋不住熱情的看客。
原因無他,隻因孫家的牆上竟被人用劍刻了字,劍勢淩厲,劍意猶存,愣是用毫不柔軟的刀刃在牆上寫出了一幅霸氣的狂草,堂而皇之地烙印在孫家的門楣之上。那六個字太過囂張,淩厲得猶如那刻字的人,每一個橫豎撇捺都透著滿滿的侵略之感,一眼望去簡直要將人的眼睛刺傷。望凝青趕到時,看見好幾名身著白衣、腰間佩劍的劍客圍著那堵牆,恨不得把它看出個花來。
有好事之人忍不住去觸碰那些刻痕,卻被殘存的劍意割破了手指,明明血流如注,他們卻一個個漲紅了臉,激動得仿佛刻字的人是他們。
——殺人者,遠山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