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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27章】天真世外仙(結局+番外)

  第49章 【第27章】天真世外仙(結局+番外)


    “這個故事, 原本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但想必大家也沒心情聽,我便長話短說吧。”


    穿著一身簡素的衣衫、有如濁世翩翩公子一般的燕拂衣, 一開口卻有著令所有人都不由得安靜下來聆聽的力量。


    他那雙如同工藝品般漂亮的手正握著一枝剛摘下的梔子, 花枝用絲綢手帕細細地裹了,隻露出嬌嫩的、還沾著清晨雨露的花瓣兒。


    “起因是一部可以將內力傳承給下一代人的功法,因貪欲和不忿而起的一絲惡念。蘇家族長為了從父親的手中奪得傳承的力量, 殘害了自己的胞妹蘇氏雲娘。蘇雲娘死裏逃生,之後誕下一女, 名為許雲梔。”燕拂衣道, “昔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讓百曉生甘願放棄所有也要護著的女人, 她也誕下了一位女兒,便是你——雲出岫, 雲小姐。”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愣,劍仙雲出岫橫空出世之後, 許多門派的人都調查過她的過去,但卻什麽都沒能找到。雲出岫這個人就像是從深山老林裏蹦出來的野人一樣,沒想到她的生母就是曾經在江湖美人榜上曇花一現的絕代佳人。


    眾人下意識地看向望凝青,卻見她抱著琴,麵上依舊掛著假麵一樣清豔的笑容, 似乎不為所動。


    實際上望凝青正在心中與靈貓進行著對話。


    “許雲梔到底怎麽了?這人到底有什麽問題?為什麽要提起許雲梔?啊啊啊我要瘋了, 這氣運之子到底想幹什麽——”


    “冷靜點, 靈貓。”


    望凝青端的是泰山崩於麵前也不改色, 她人雖然回來了, 但這段時間的記憶還在。望凝青是失憶又不是失智, 她覺得過去的自己對各種意外狀況的應急處理都很妥當。就算是氣運之子要搞什麽幺蛾子,她也完全不虛……


    “你是想說,她是蘇家的外女,所以是為了蘇家滅門一案在向江湖討要說法的嗎?”有人隱忍著怒氣問道。


    “不,恰恰相反。”燕拂衣否決道,“我想要告訴大家的是,蘇家當年滅門一事與江湖第一美人許雲梔脫不開關係。因為許雲梔當年能從山匪的手中死裏逃生,乃是受了尚未皈依佛門的慧遲大師的幫扶。之後蘇家內亂以及《先天納星移鬥大法》的泄密也是出自百曉生的手筆,蔣家家主亦然,而燕回長老參與此事,則是因為沒能習得望月劍訣,意圖另尋門道。”


    “諸位不覺得奇怪嗎?”燕拂衣環視全場,最終,將目光落在了望凝青的身上,“如果雲出岫小姐乃是‘白花’,於情於理,於公於私,她都不應該對這幾位出手。畢竟就算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沒有對處處照拂自己的恩人下手的道理,沒錯吧?”


    眾人聞言,不自覺地點頭,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原有的步調已經被燕拂衣充滿感情的聲音帶離了軌道。


    望凝青意識到情況不妙,她不知道氣運之子在打什麽見鬼的小算盤,但這不妨礙她搶先撂攤子:“我不知道許雲梔是誰,也沒有誰能夠當我的‘恩人’。我殺人,隻是因為他們該殺,你若要以此來拖延時間,那便大錯特錯了。”


    “誰該殺?誰不該殺?”燕拂衣瞥了被兩名望月門弟子押解在一旁的祁臨澈一眼,“由誰來決定的?”


    “自然是我。”望凝青搶功搶得麵不改色,聞言甚至還輕勾唇角,露出了容華公主那拉盡仇恨的冷豔笑容,“別一副很了解我的嘴臉,有道是知人知麵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你又怎知我是怎樣的人?實話告訴你,是我利用了祁臨澈攪亂江湖這灘渾水,原是為了將燕川引出來,卻不料當年之事,爾等江湖鼠輩人人都在其中摻和了一腳,如今便是落得這般下場,也不過是貪心不足蛇吞象。”


    祁臨澈猛然抬頭,神情清冷如故,眼神卻五味參雜——並不是“震驚且難以置信”,而是“你他娘地在說個啥”。


    “劍仙世外來,輕衣不染塵。”燕拂衣作痛心疾首之態,“姑娘這又是何苦?蘇家當年舊事,本該與你無關……”


    “你怎知與我無關?”望凝青不知道燕拂衣想說什麽,但總之一昧抬杠就是了。


    “也就是說,姑娘你的所作所為,都是在為蘇家複仇?”燕拂衣滿臉失望,似乎被人辜負了一腔好意,眼中似有不忿。


    望凝青偏了偏頭:“不錯。”


    “姑娘還為此利用了朝廷正一品大官?”


    “怎麽?我不值得他為我這麽做嗎?”


    望凝青反問了一句,堵得在場所有人一時說不出話。


    值,怎會不值?這溫柔鄉本就是英雄塚,都說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更何況劍仙這般品貌,要人生要人死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雖說丞相看上去並不是好美色的人,但他這麽多年來隻聞貪財之名卻不見其娶妻納妾,沒準是個對感情格外較真的人?


    祁臨澈覺得自己有話要說,但是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望凝青已經緩步踱來,將兩名望月門弟子的戒備視若無物,看似親昵地撫上他的臉頰,實際暗中點了他的啞穴:“雖然對你們來說,他所做的事被稱為十惡不赦也不奇怪,但你們也應該明白,他對不起你們,卻沒有對不起南周國的黎民百姓,更沒有對不起自己頭頂上的烏紗。你們扛著‘為民除害’的大旗,除了讓人看笑話以外,沒有任何意義。”


    望凝青微笑,不知幾分真心幾分假意:“都是活該而已。”


    此話一出,眾皆勃然,沒有人能接受“你們死傷慘重都是你們活該”的說法,更何況現在的局勢在他們看來分明是人為魚肉我為刀俎。眼看著望凝青三言兩語便拱起了火氣,燕拂衣又再次問道:“我有一物想讓姑娘看看。”


    燕拂衣話音剛落,一名蒙麵的黑衣女子便捧著一個精致的木盒從外頭走了進來,朝著上首的遠山侯行了一禮。燕拂衣戴著一雙皮革手套,從她手上捧著的木盒中取出了一張卷軸,當著所有的人打開。


    “刷拉”一下,那足有一人高的卷軸展開,眾人凝神一看,發現那竟然是一張圖。


    一張,美人圖。


    卷軸上畫著一名容色極美的女子,她姿態端莊嫻雅地坐在貴妃榻上,眉宇似有輕愁。一雙鍾靈毓秀的眼眸好似凝萃了湖光水色,就這麽靜靜地看著畫外的人,帶著對塵世不易察覺的厭倦之色。


    繪圖之人顯然極擅丹青,不僅描摹出了畫中人的皮相之美,也將其煙雨般朦朧縹緲的氣質發揮得淋漓盡致。而畫卷的下方蓋著一麵老一輩才能認得的私章,一旁題字“榜一,孤姿妍外淨,幽馥暑中寒”。


    ——這是百曉生親手繪製的江湖美人圖。


    雖然神態、氣質、意韻皆有所不同,但眾人都看得出,畫中女子的眉眼與劍仙雲出岫足有八分相似。


    燕拂衣的故事還在繼續:“我曾以為‘白花’乃是身負血海深仇的蘇家遺孤,或是丞相為了牽製江湖而締造出來的謊言。但是我這一路行來,隻覺得謎點重重,不止一人在其中故布迷陣,混淆視聽。我不甘心被人困在局中,也不甘心被人利用,因此我憑借著一絲線索,理清楚了昔年舊事的因果。因此,我可以肯定,劍仙雲出岫不是‘白花’——至少,不是最開始的‘白花’。”


    “阿彌陀佛,這是何意?”慧悟大師忍不住出聲詢問。


    “劍仙雲出岫劍技驚人,一人便可抵千軍萬馬,如今縱使孤身立於敵營,亦不見半分膽寒。”燕拂衣道,“而眾所周知,慧遲大師雖然死於劍下,但大師本人與其小徒皆身中劇毒。雲姑娘若是‘白花’,根本沒有必要多此一舉,下毒後又再次痛下殺手。雲姑娘為人如何,我是不敢妄言妄語的,但雲姑娘即便不誠於人,也絕不會不誠於自己的劍,用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不錯。”遠山侯附和了一句,在劍之一道的感悟體懷之上,江湖鮮少有人能與他一較長短。


    “但用劍之人明明是後來者,卻在之後先後殺害了燕回長老,蔣家家主。這些人,都曾經在當年蘇家滅門一案中摻和了一腳。”燕拂衣沒留給他人插話的餘地,又道,“若這用劍之人乃是雲姑娘,那顯然雲姑娘知道蘇家舊事,因此先下手為強。可雲姑娘並非蘇家遺孤,又是許雲梔之女——諸位,不覺得其中另有蹊蹺?”


    確實。原本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殺人者”的身上,不曾深究過其中的緣由,如今經燕拂衣一說,再遲鈍的人都咂摸出了不對勁的味道。


    蘇家滅門,可以說是百曉生一手推動的,而天藏樓繼承了百曉生的勢力,丞相這才想起要拿蘇家舊事來做筏子。百曉生報複蘇家是為了許雲梔,那為何許雲梔之女反而在多年後反過來將恩人通通殺死?隱藏在暗處的蘇家遺孤又是何人?為何白衣劍仙罵名遠揚隻是也不見他現身說法?白衣劍仙的做法也極為古怪,這、這看上去倒像是……倒像是要頂替了蘇家遺孤的身份似的?


    望凝青眼見眾人神色變換,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當即道:“我說過,我根本不知道許雲梔是誰!”


    燕拂衣眨了眨眼,表情一變,眼中似有狡黠:“這可是雲姑娘親口說的,你不認識許雲梔,也不知曉許雲梔乃是你的生母。”


    靈貓隻覺得後背一寒。


    “蘇家長媳白伊人便是當年的‘妖女’,她在蘇家滅門一案中逃出生天,誕下了蘇家嫡長的遺腹子。在那之後,她暗中修煉了蘇家的《先天納星移鬥大法》,以同樣的手段滅了藍家。四年前,她死在吾父燕川的劍下,一身功力不知所蹤,明明神智混沌,卻依舊對複仇之事念念不忘。”燕拂衣說著,意味深長地瞥了望凝青一眼,“雲小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還曾與吾父交手而不落下風,在下深感佩服呢。”


    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與燕川交手卻不落下風……


    望凝青愣了,靈貓愣了,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電光火石之間,望凝青瞬間明白了什麽,靈貓也不算愚鈍,漿糊一樣的腦子轉了轉,也終於明了了燕拂衣的言下之意。


    靈貓震驚地瞠大了貓瞳,難以置信地炸毛道:“他他他!他什麽意思啊!神經病!神經病!他難道以為雲出岫的絕世武功是白伊人傳承給她的嗎?啊?!為什麽會得出這種結論啊?等、等等……不對……”


    靈貓又想到燕拂衣的方才狡黠的笑容,腦子裏盤根錯節的線好似瞬間找到了繩結所在,一捋就順。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隨即發出了竭嘶底裏的尖叫:“啊啊啊有病啊這個氣運之子有病啊!”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燕拂衣已經胸有成竹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原本也是半信半疑,但直到雲小姐親口承認自己對身世一無所知,我才敢確定——當年白伊人誕下了蘇家的遺腹子,為了讓自己的孩子擺脫江湖紛爭,她沒忍心讓自己和愛人的孩子繼承複仇的遺誌。為了調查當年之事,她不顧危險找到了百曉生,卻無意間得知蘇家還有蘇雲娘一脈尚未斷絕,並且蘇家慘案與其後人脫不得幹係。”


    “白伊人並非心慈手軟之輩,那時她的武功稱得上冠絕天下,與吾父這個江湖第一人旗鼓相當,要殺許雲梔本是綽綽有餘的事。但她不殺許雲梔,卻做了讓許雲梔痛徹心扉的一件事——她奪走了許雲梔的女兒,把她當做親生女兒帶在身邊,讓這個孩子繼承了自己複仇的遺誌。她要親眼看著許雲梔的女兒殺死自己的‘恩人’,要讓許雲梔的孩子生不如死。”


    “那個孩子就是你,雲小姐。”


    燕拂衣丟出了一個晴天霹靂,不分敵我,炸得所有人人仰馬翻。


    祁臨澈垂了垂眸,這其實也是他當初心中隱隱約約冒出來的想法,如今被人證實了,他心中有些五味參雜。


    就連多多少少知曉內幕的高行遠也忍不住瞳孔驟縮,難掩驚詫。他雖然一路幫持燕拂衣調查這樁陳年舊事,但許多事都隻是燕拂衣心中的揣測,不能過於輕率地宣之於口。因此乍然間聽聞此事,即便清冷如高行遠,心中也不是不受震顫的。


    這意味著什麽?

    “雲小姐,在你的眼中,我看不見任何的仇恨。”燕拂衣伸出一根食指,點了點自己的眼眸,“有兩種可能,一是你被白伊人蒙蔽,以為自己是蘇家的遺孤,因此不計代價地為蘇家複仇。你留下的白花、搶先出手殺人,都是為了將‘仇人’的罪行布告天下;二,則是你知道自己不是蘇家的遺孤,但是你遵循著某個承諾庇佑甚至是保護蘇家的遺孤,而那個人,就是原本真正的白花——利用幼子向慧遲大師下毒之人。”


    “你是哪一種呢?雲小姐。”


    望凝青覺得有些無法理解:“你難道沒想過這一切都不過隻是你的猜測?”


    “當然,我既不夜郎自大,但也不會妄自菲薄。”燕拂衣說著,忽而間偏了偏身,看向門外,“因此,我做了一個小小的試探,借用吾父燕川之名,以此引出那位真正的幕後黑手。如果是真正的蘇家遺孤,對當年的仇人恨之入骨,沒有道理會放過吾父。”


    “事已至此,你也不應該繼續在幕後看戲了吧?”


    “叮鈴”——門外傳來了悅耳的鈴聲。


    “蘇家最後的天才——蘇小姐?”


    輕薄靈動的紗衣,如烈陽下靉靆飄浮卻始終未曾淡去的薄霧,攜帶著馥鬱的芬芳,悄無聲息地刮進了寺廟的大堂。身後跟隨著四名信女的魔教聖女還是那身聖潔的、富有異域風情打扮,白紗蒙麵,隻露出一雙盈盈帶笑的眼,仿佛有華彩在她眼中溢散。


    月時祭往場中一立,除了個別人士以外,其他人無不如臨大敵。這段時間以來,拜月壇小動作不斷,與日漸式微的江湖多有摩擦,隱隱有入主中原的野望。中原正道雖然不怵拜月壇,但也對它發展的勢頭多有忌憚。他們之所以如此尊敬遠山侯,除了爵位和實力以外,也是因為目前江湖各大門派元氣大傷,所有人都指望著遠山侯能夠挑起大梁,與拜月壇相抗。


    “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月時祭笑意盈盈,明明是同樣的一身白衣,她與雲出岫卻仿佛月亮的正反兩麵,一仙一妖,極為殊異,“本座雖然不懼汙名,但也沒有上趕著挨罵的興趣。有人想當靶子,自然就隨她去。”


    “倒是你。”月時祭眸光流轉,落在了燕拂衣的身上,抿了抿唇,唇角的弧度也有幾分晦澀的深意,“我沒想到你會為了她來為難我。”


    月時祭這話說得委屈,仿佛被情郎冷落的懷春少女。


    但若是細思月時祭與燕拂衣之間的恩怨,卻隻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白伊人死於燕川之手,燕拂衣的母親也間接死在白伊人的手上。他們之間的糾葛發生在那麽久遠的以前,甚至月時祭如今會站在這裏,懷抱的也是一腔對燕川的殺心,可她還能若無其事地笑著,笑容裏摻雜著幾分真心、幾分假意。燕拂衣曾經覺得這樣的她很有魅力,因為她是唯一讓他看不透的女人。


    需要讓人去猜的女人,本就有著不可方物的美麗。


    “你知道雲小姐是許雲梔的女兒?”燕拂衣反問道。


    “不知道,但是我不意外她會是許雲梔的女兒。”


    月時祭意味不明地笑著:“我的娘親城府極深,又有手段心計,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並不會感到意外。隻要能達成自己的目的,她甚至能隱忍多年,對著仇人的女兒笑臉相迎。她甚至可以將許雲梔的女兒視如己出,用真心換取真心。慧遲那老不死的,我給他下毒之後想聽聽他死前會說些什麽,沒想到卻碰見了有趣的一幕。他對著雲妹妹喊雲娘,就這麽死在雲妹妹的劍下,雲妹妹卻連眉頭都沒動過一下。”


    “說來也好笑,慧遲這人一輩子都想做好事,卻偏偏總是遲了那麽一步。蘇雲娘如此,許雲梔也是如此,他也沒想過自己在竹林種下的梔子花,有朝一日會被雲妹妹刺進他的心口吧?我本以為雲妹妹是哪裏來的有趣的妙人,卻沒想到在望月門武道大會之上,她再次搶先痛下殺手。那時我就明白了,她的目的和我是一樣的,她是娘親為了保護我而立的靶子,也是供我向仇人報複的工具。”


    月時祭說得輕描淡寫,高居上座的慧悟大師卻是眉頭一顫,他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語,隻道“罪過,罪過啊”。


    一種莫名的感傷淬不及防地襲上心頭,那種無法言說的悲哀像一點點漫過杯沿的水,將人浸泡在一片窒息而又緘默的水澤裏。


    有人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偷偷覷著場中的另一片白衣,忍不住思量這個人如今會是怎樣的表情?是震驚的?憤怒的?還是一如往常那般淡漠,隻是有一點小小的、難以掩藏的傷心?他們忍不住去想這些本該無關要緊的事情,甚至在心底的深處滋生出一絲絲憐人的痛惜。


    想想看吧,一個強大的、恣意的、難以匹敵的人兒,卻有著那般絕望、傷懷、無可挽回的過去。


    她一塵不染的白衣被惡人踐踏,稚子般純粹的心意被拋進了汙濁的泥水裏,甚至在多年之後的今日,仇人還站在那裏溫柔帶笑地說出如此殘酷的過去。弱者的悲苦會讓人心生憐憫,但強者淒楚的往事,卻會讓人生出虛假優越的同時萌生出近乎寬恕的愛意。


    然而,望凝青不懂這些,她隻覺得莫名其妙極了:“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我師父是名男子。”


    靈貓也大聲尖叫:“就是就是!你們別給她胡亂加戲!明明是沒有的事情!”


    月時祭聞言,轉頭看向望凝青,眉眼微憫:“雲妹妹,我知道這讓你很難接受,但是——音律之道,本就是蘇家的不傳之秘。”


    望凝青神色一頓,猛然偏頭看向自己肩膀上目瞪口呆的靈貓。


    月時祭看著望凝青,就像看著一個不願相信自己被父母拋棄而苦苦尋找借口的孩子,連聲音都放得那麽柔,那麽輕:“我對雲妹妹的身份本也隻是猜測,但在那昆侖山上,雲妹妹以琴音破除了我的滌魂鈴,我便猜出了雲妹妹和我娘親之間的關係。雲妹妹不想聽,我便不說了,但我還是想對雲妹妹為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感激,畢竟——”


    月時祭嫵媚的眼眸掃過在場的所有人,聲如鶯啼:“畢竟,那三個人確確實實,是死在雲妹妹的手裏。”


    曾經的蔣家子,如今的蔣家家主蔣東陵從一開始便坐在一旁沉默不語,此時聽完月時祭的話,他握著搪瓷杯的手卻忍不住攥緊,哢地一聲將杯子捏碎在了手裏:“妖女!你們禍亂江湖、殺人無數,如還殘害正道天驕,妄圖摧毀劍仙令我中原正道折損一名天驕!你們為此籌謀多年,怕不是早有劍指中原的野心!其言難恕,其心可誅!”


    望凝青微微瞠大了眼眸,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蔣東陵,隻覺得這人莫非腦袋有病。


    她可是殺了他的族叔,就算情感上並不親密,但比起外人,總歸有著一份血緣之親。


    讓望凝青沒想到的是,蔣東陵此話一出,附和者居然為眾:“是極,是極,你們拜月壇狼子野心,妄圖挑起中原大亂,以此一統武林。”


    “劍仙出身不凡,根骨過人,本該是正道天驕、武林魁首!你們母子兩人早年看出她的潛力,便想讓她死於搖籃,真是好生歹毒的心腸!”


    “雲小姐,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望凝青決定收回前麵說蔣東陵腦袋有病的話。


    因為她現在懷疑在場所有人都腦袋有問題。


    難道真的如她所說,他們就那般害怕與她為敵?害怕到自欺欺人、亂尋借口,也要將她的立場改變?


    望凝青想不明白,她真的想不明白,她雖然鮮少與他人接觸,但自認對人心有一番獨到的見解。在她看來,即便她真的有難以言說的苦衷,在日積月累的仇怨和憤懣之下,總會有人選擇“感情用事”,畢竟這世上,一顆心能擺得穩穩當當不偏不倚的,終究隻是少數。


    這是其一,其二,音律之道與蘇家功法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非常確定雲出岫的師父是名男子,還是個行事作風講究到一定境界的古怪老頭,不然也養不出雲出岫這般看似不拘小節實際氣質高雅的孩子。要說傳功,師父臨終前的確有給雲出岫傳功,但那內力對於雲出岫這樣的武學奇才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絕沒有醍醐灌頂白日成仙的功效。


    話雖這麽說,但望凝青也清楚,自己眼下是說什麽都沒用了。他們已經認定她的“苦衷”,月時祭更是鐵口直斷直接把她板上釘釘地拍在了“白伊人為女兒立的靶子”上,便是她巧舌如簧,他們也會認為她不願接受自己不被愛的事實而在牽強附會罷了。


    她是許雲梔的女兒,這本身就逆轉了她原本“為蘇家複仇”的立場,同時也讓她殺害慧遲、蔣旭、燕回三人的罪孽變得模糊。雖然往事已矣,但當年之事說白了也是衝冠一怒為紅顏,這些人多多少少都對蘇雲娘、許雲梔懷有愛慕之情,英雄為美人而死,在江湖上是何等浪漫的事?即便是親朋,也不好對他們欽慕之人的孩子下手,因為誰也不知道那些死去的人心裏有沒有恨。


    見望凝青沉默,燕拂衣冷峻的神情頓時一軟,又露出昔日帶著幾分清爽的少年意氣:“雲小姐,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望凝青抬頭,冷然道:“住口,你們夠了沒有?自顧自在這裏‘寬恕’我的罪行,你們覺得很有趣?我是對是錯,是你們能隨意評說的?”


    燕拂衣心頭一緊,以為她鑽了牛角尖,忍不住大聲道:“雲小姐!冤冤相報何時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我不知道。”望凝青拔劍出鞘,“但我知道不報,就絕對了不了。我說過,祁臨澈沒有對不起南周國的百姓,沒有對不起他頭頂上的烏紗。我也一樣,我沒有對不起自己的劍,沒有對不起這片天下。倒是你們,我殺了人,你們卻自顧自地‘寬恕’了凶手,你們對不起那些死去的人。立場不同,恩怨相抵,你們捫心自問,自己可對得起自己的心?”


    望凝青的語氣並不尖銳,話語甚至稱得上平和,但那一字一句鑽入他人的耳中,隻讓人如遭雷擊,羞憤得五體投地。


    眾人眼中的痛惜、憐憫都隨著她的話語一點點地消散、淡去,他們終於回味過來,不管劍仙雲出岫有著怎樣淒楚的過去,她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強者,有著所有人都難以企及的、堅不可摧的劍心。強者不需要弱者的寬恕,更不需要弱者的憐憫。


    這片江湖,沒有對錯,隻有恩怨。無論輸贏,都不過是成王敗寇而已。


    燕拂衣緊攥的手緩緩鬆開,他明白了對方的言下之意,想明白的瞬間,燕拂衣忍不住傾吐出胸腔內的鬱氣,就連因月時祭而起的隱怒都如煙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熾人的火,在心肺間燃燒,燒得四肢百骸熱意滾燙。


    他忍不住拔劍出鞘,二指拂過雪亮的青鋒,眼中似有雪光閃耀:“你本可以順水推舟,免得一身腥糟。”


    “殺人者人恒被殺,連承擔這些的覺悟都沒有,我根本不會動手。”


    燕拂衣長歎了一口氣,隻覺得豪氣幹雲:“如此,你也算得上坦坦蕩蕩,我尊重你。”


    “……?”望凝青沉默半晌,委婉道,“你有病?”


    望凝青跟燕拂衣打了起來,燕拂衣敬她敢作敢當,下手毫不留情,望凝青心裏也憋了火氣,一招一式都奔著要害而去。然而今時不同往日,燕拂衣氣運加身,正處於巔峰時期。此時反角衰敗,大勢已去,那些消融的氣勢和運道都朝著燕拂衣席卷而去。他人看不到,望凝青和靈貓卻看得一清二楚,她哪裏是在和燕拂衣比劍?她分明是在與天道、與自身的命運對抗。


    磅礴浩瀚的氣在此地匯聚,最終擰和成兩個巨大的漩渦,在望凝青和燕拂衣的刀劍相觸的瞬間凶猛地撞在了一起。


    也是在這一刹那,望凝青這才明了為何靈貓會對燕拂衣有這麽高的讚譽。雖說劍道並無高下之分,但同樣是以“月”為意向的劍法,望凝青的劍寫滿了一往無前的孤絕,燕川的劍銘刻著兼濟天下的慈悲,可燕拂衣的劍,卻刻滿了人世寒涼、陰晴圓缺。


    他有很多位師長,從一無是處到如今的博采眾長;他遇見過很多人,既有緣分也有業障;他經曆過人生至喜,經曆過人生至暗,那是他的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所以他的劍也一樣,望凝青的劍是她自己,燕拂衣的劍卻是那些出現在他生命中的萬千過客。故而其劍勢千變萬化,毫無條理,上一秒柔風煦日,下一秒雨晦風瀟。


    一如他們人生的寫照。


    望凝青心知,眼下的境況叫作“借勢”,她在借祁臨澈的運勢、南周國的運勢,去向天道截取一線的生機。氣運之子代表天道,她代表的便是逆天而行的問道者。問道者的一生都在探尋天道輪回、四時流轉,順天而為不過是為了尋找大勢之下的一點機緣,以此突破自身的桎梏。問道者鑽研順天之理,做的卻是逆天之事,而現在,那個破鏡的機會就在咫尺之間!


    在被天道運勢的洪流淹沒的瞬間,抓住那一角固定在河中的礁岩。


    望凝青刺出了極為輝煌的一劍。


    那幾乎要貫穿天地的雪亮劍光,如秋日時分斜斜照下的殘陽,如東方初晨破曉而來的曦光。


    那光芒是那般的耀眼、那般的明亮,燕拂衣瞠大了眼眸,卻還是被這光逼出了淚水,一片模糊的視野中連持劍之人的身影都捕捉不到。


    完了。燕拂衣心想,劍仙不愧是劍仙,吾命休矣,畢竟人與仙之間又何止是天壤之別?

    眼看著燕拂衣就要喪命於望凝青的劍下,千鈞一發之際,燕拂衣竟然硬生生地動了起來。他揚起了手中的劍刃,竟在無意間擺出了與望凝青一般無二的姿態,徹底放棄了防守,空門大開,就這麽以一往無前之勢,刺出了同樣耀冠寰宇的劍光。


    望凝青看著迎上自己劍刃的少年,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她心想,這可當真有趣,她竟然也會有成為他人劍道樞紐的一天。此時的燕拂衣就好比另一個望凝青,他的劍道上竟染上了屬於望凝青的冷。


    想到這,望凝青福靈心至般偏了偏頭,望向了一旁的祁臨澈。經曆了這麽多波折,她已是牢牢地攥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讓人淡忘了罪魁禍首丞相的存在,但他還是抿著唇,專注的看著她的方向,眉宇還擰得死緊,不得開懷的模樣。


    兩人目光對上的瞬間,祁臨澈的神情立時就變了,又驚又懼,帶著無處安放的惶恐以及痛意,張嘴卻沒能喊出聲來。


    “刺啦”——是劍刃刺入皮肉的聲音。


    望凝青和燕拂衣的劍同時貫穿了對方的胸膛,不同之處在於望凝青在最後關頭偏了偏劍刃,刺穿了燕拂衣的肋下,而燕拂衣的劍卻不偏不倚,正正洞穿了望凝青的心口。


    如果她沒有回頭,那這場比試應當是以正道的兩位天驕雙雙隕落為下場。


    一擊得手,燕拂衣也怔在了原地,他冷汗淋漓,握劍的手不住地顫抖,卻不知為何好似感覺不同痛楚一般,雙眼死死地盯著望凝青。


    “為什麽……”


    望凝青沒有回答,她的唇角沁出了血跡,即便如此,她的神情依舊淡然得嚇人,透著一分不甚明顯的孤意。


    “到此為止,再不虧欠。”


    眾人聽她說完,便鬆開了持劍的手,如同崩塌的雪山般直挺挺地倒下。


    場中陷入了死亡一樣的寂靜。


    沒有人想到,那驚絕紅塵的白衣劍仙會這般隕落,帶著不曾傾訴的苦衷,帶著讓人渴望探究的秘密。


    ——沒有人知道她最後為什麽會回頭。


    ——正如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沒有殺死燕拂衣。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令人咀嚼不出滋味,但是看著她倒下的瞬間,窒息的感覺卻同時襲上了所有人的心口,不知緣由。


    就連始作俑者的月時祭,都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好似一曲悲歌戛然而止,隻餘下似有若無的痛意,蕩氣回腸。


    【第28章 】番外,細雨濕衣看不見


    劍仙雲出岫死了,死在燕川之子燕拂衣的劍下。


    一場針對奸相的討伐最終虎頭蛇尾地落下了帷幕,江湖人沒能如願讓丞相簽下罪狀,因為就在他們為劍仙的身隕感到震撼之時,朝廷的軍隊已經包圍了他們的據點。年少的皇帝罕見地強硬了一回,成立不久的金縷衣也傾巢而出,迫於局勢以及理法,各大門派不得不含恨收手,與朝廷簽立了在他們看來完全是喪權辱國一般的協議。


    這成了金縷衣立威的基石。


    在那之後,少年天子行弱冠之禮,正式從丞相的手中接管了權利。天子親政,上位後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顧世人的非議,將丞相為國為民所做的一切公布於眾。天子初露鋒芒,殺雞儆猴的對象竟還是讓朝廷頭疼了好幾代的江湖,這份功績不得不令朝臣刮目相看。可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丞相立下大功、必將更得天子青睞之時,曾經汲汲營營的奸相卻做出了一件讓世人大跌眼鏡的事情。


    丞相辭了官,理由是告老還鄉。


    天子看著年輕俊美、不足而立之年的祁相,又看了看那些倚老賣老、至今還不肯離開朝堂的老臣,氣得當堂將折子打了回來。丞相上奏幾次,他便打回來幾次,打到後來其他臣子的眼都紅了。開國至今,哪位臣子能被皇帝這般挽留?便是那位開國元勳遠山侯的折子都隻是被打回來三次,要知道皇帝的“挽留”可是能被寫進史書的榮寵,而祁相的折子,足足被打回來五次!

    都說事情可一可再不可三,第五次後,滿朝文武都知道曾經最愛錦繡繁華的丞相,如今是去意已決,不戀權勢了。


    “可這又是為何?”有人奇道,“丞相出身寒門,曾自嘲過自己雖是文人,卻無文人視金錢如糞土的風骨,因為窮過苦過,所以害怕。”


    話雖這麽說,但當初大家都以為這是丞相給自己私收賄賂找的借口,丞相也從不掩蓋自己對金錢的喜愛,如今為何轉了性子了?

    特意進京參加天子弱冠禮的遠山侯聽見了眾人的揣測,冷著一張臉,沒有與他人交談的心思。他罕見地換了一身玄色蟒袍,襯得他本就俊氣的五官愈加氣勢迫人,隻讓人覺得尊貴非凡,不敢高攀。有人與他擦肩而過,俯身行禮,一抬頭卻被他的表情凍得夠嗆。等到遠山侯走遠了,那名官員才忍不住搓了搓手,嘀咕著遠山侯看上去比以前更加不近人情了。


    “侯爺以前就不是什麽熱絡的人吧?”


    “欸,不一樣,不一樣。以前侯爺冷歸冷,但好歹還有點人氣,如今啊,連那點子紅塵煙火的氣息都沒了。”


    那人聽罷便笑:“沒人氣?怎麽個沒人氣法?莫不是成仙了不成?”


    “你鬧呢?那樣的雲上人,哪裏能跟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一樣。”臣子笑罵,轉而道,“仙啊,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說著說著,那人想起了什麽,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恐是天仙謫人世,隻合人間十餘歲。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彩雲易散琉璃脆啊……


    風拂起寬大的衣擺,在空中飄飄揚揚,像宣紙上留下的一筆濃墨,力透紙背。


    ……


    高行遠在院中練劍的時候,發現了蹲在牆頭之上垂頭喪氣的燕拂衣。發現自己被高行遠發現了,燕拂衣便抱著腦袋遠遠做了兩個磕頭的動作。那麽狹窄的落腳地,也難為他還能這般耍猴戲。高行遠這般想著,卻是邁開步子朝著他走去。


    “你在做什麽?”高行遠問著,手習慣性地撫上了腰間的佩劍,拇指拭了拭劍柄,“若你還是為致歉而來,大可不必。你並不欠我什麽。”


    高行遠這般說了,燕拂衣卻滿臉絕望,他看了一眼高行遠的腰側,那裏掛著兩柄佩劍。一柄是武道大會的彩頭“朝拾”,劍身剛直、厚重;而另一柄劍卻恰恰相反,纖細,鋒利,劍柄與劍格之上都紋著花草的圖樣,很是精致漂亮。


    這樣的一柄漂亮的劍掛在遠山侯的腰間,旁人見了隻覺得古怪,但燕拂衣不這麽覺得。他覺得再適合不過了,因為他知道這柄劍原本屬於誰,也知道高行遠的腰間為什麽會佩著一柄屬於別人的劍。而這天下除了那個人,還有誰的劍能掛在遠山侯的腰間呢?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隻這一點,燕拂衣覺得自己不管磕幾個頭都不夠,他是高行遠的發小,自然知道遠山侯這一脈的人欲求寡淡,一生或許隻有一次機會能夠遇見那個能讓自己心動的人,“江湖與朝廷的事已經了了,但祁相的事還沒完,他辭官離去,日後少不得被江湖人尋仇,失去朝廷的保護,他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罷了。”


    高行遠負手而立,神情淡淡:“哦?這與我何幹?”


    “你大可勸勸他。”


    “掌控武林,那是你這個盟主的責任。”


    燕拂衣唉聲歎氣:“你可別為難我了。”


    不久前,燕拂衣被江湖各大門派推舉成為了武林盟主,這名號雖然聽著好聽,接手的卻完全是個爛攤子。各大門派都意識到如今的朝廷對江湖是磨刀霍霍,他們不甘心衰敗,卻又敝掃自珍,不願當出頭的鳥兒。燕拂衣雖然也稱得上良善,但絕不是好欺辱的性子,自從成為了武林盟主之後,便是整日與那些老狐狸們鬥智鬥勇,沒有一個消停的時候。


    而眼下江湖的境況實在算不上好,拜月壇那邊擺明了想要向中原傳教,中原武林式微。遠山侯這個爵位的職責本來就是抗擊民間勢力,但月時祭野心勃勃、心狠手辣,誰也不知道這個極有魄力的女人會做出什麽事情,因此都忌憚不已。高行遠欲求寡淡,不愛理事,燕拂衣雖然聰明,卻不愛玩弄權術,這種情況之下,如果祁相還在,那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你多慮了,陛下不會讓那人離開的。”高行遠轉身,緩步走回院中,“隻是這個人,本應該在那時死去了。”


    所有的身前身後名,所有的讚譽與榮華,本就不應該屬於一個已死之人。


    祁臨澈本不該活下來的,更不該在皇權尚未集權之前便洗清了身上的汙名。他這樣的人,本就是先帝為天子準備的一柄刀,為天子殺人,為天子開路,直到最後鈍了、鏽了,才會被仁慈的拋下。他是天子大刀闊斧改革後的擋箭牌,是商鞅變法後車裂而死的商鞅。


    但是有一個人,代替他死去了。


    “他本該死去,可他偏偏活了下來,所以他想歸隱山林,淡入江湖,去走雲出岫該走的路,去過雲出岫想過的一生。”


    ——而不是祁臨澈應走的路,祁臨澈應有的一生。


    在那場決戰中戛然而止的,不僅僅隻是一首屬於劍仙的悲歌,還有一位奸佞之臣的窮途末路。


    月明風清,萬籟俱寂,遠山侯讓侍女溫了兩壺酒,供人借酒消愁。


    “我其實想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燕拂衣喝了酒,也隻有喝醉之後,他才會在他人麵前說起那個人的事,“我這麽努力地查明真相,並不是為了逼她去死。我隻是不希望她一錯再錯,不希望她一直活在別人的謊言之中,明明……明明她可以擁有更光輝的未來。”


    高行遠抿了一口酒,晃了晃酒杯,看著天邊的明月倒映在自己的杯中:“你在最後的決戰中領悟了她的劍意,那你應該明白,她是朝聞道夕死可矣,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她明白,隻有自己死了,祁臨澈才能活下來。”


    江湖也好,朝廷也好,這天下需要一個人的性命,去堵住悠悠眾口。


    “我知道,我知道……”燕拂衣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他甕聲,喉嚨哽咽了一瞬,“我隻是覺得,這樣的一生……太苦。”


    “太苦了,哥,真的,太苦了……”


    如果她隻是一個單純無知、受人蒙蔽的女孩,那見慣了世間不平之事的燕拂衣還不至於為此耿耿於懷。他或許會為她的不幸感到悵惘,為她的愚鈍與死亡悲歎,卻不至於每每回想起來都覺得苦澀難捱。


    燕拂衣其實已經有些記不起當日的情景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在千鈞一發之際刺出那決定勝負的一劍,隻記得自己在那一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那個人對道的執著像寒冬臘月時節腐骨的冰冷,直鑽四肢百骸,在骨髓中紮根。那種執著在燕拂衣變回自己以後依舊為此膽寒不已,他想起那個人,就想起了年幼時無意間塞進嘴裏的蓮子,蓮子的芯沒有挖掉,苦得他哇哇大哭。


    “她是懂的,她心裏都明白,可她知道了也還是要去做,因為她不願將過去的自己全盤否定。”


    一個意誌清醒的人,在知道事不可違的情況下義無反顧地踏入了火坑,在烈火灼身、屍骨成灰的痛楚中,她甚至沒有流淚。


    她有回頭路可走,但她不願回頭,因為她說過,她人生中的每一個選擇都無愧於心,所以她不能回頭。


    可是最後的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回頭了,回頭看了那人一眼,就像即將死於九重天雷之下的仙人最後回眸,再看一眼自己的人間。


    這樣的一生,乍看之下隻讓人覺得麻木,但細品一番,卻是越嚼越苦。


    “這世上怎麽會有雲出岫這樣的人?”燕拂衣醉了,醉了就大著舌頭、拍著高行遠的肩膀胡言亂語,“嗝,哥,你、你憋難過。媳婦兒沒了,還能再找,大不了就、就單著,俺,俺也陪著你單著,畢竟、畢竟都是我的錯。”


    燕拂衣說著說著,不堪重負一般彎腰將臉埋進掌心,彎彎的脊梁像拱起的蝦米。


    高行遠晃著杯中的酒,出神地望著天邊的明月,耳邊是孩童一般細碎低弱、卻痛極哀極的泣音。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母親被賊人逼死的那一天,平日裏心大愛笑的母親抱著他,親了親他的臉蛋,將他塞進師父的懷裏。他舉著母親親手熬的麥芽糖,嚼得牙齒都黏在了一起,母親摸著他的後腦勺笑著說吃慢點吃慢點,等你把牙齒粘掉了,有得你哭的。


    後來母親死了,他真的哭了。他發誓以後絕不會讓母親的悲劇重演,就算不能挽回一切,他至少要成為苦難與悲劇中唯一的慰藉。


    雲出岫死了。


    她的劍被高行遠配在腰間,琴被祁相帶走,而她的一生,卻寫成了燕拂衣最後一式的望月劍。


    那個純粹的、一往無前的白衣劍仙,用一顆赤忱、明淨無暇的心去麵對這個世界,最後卻在陰謀詭魅伎倆之下落入萬劫不複之地。她太過坦蕩,也太過純粹,她知道自己拔劍出鞘,便是負擔起他人生命的重量,所以哪怕代價是死亡,她也無愧無悔。


    如普照世間的皎皎明月,照得大地汙穢不存,照得黑夜自慚形穢。


    “她這樣的一生過得很苦,她不知道自己過得很苦這件事情……也很苦。”


    高行遠沒有接話,他仰頭舉杯,飲盡杯中明月。他拔劍出鞘,趁著酒興,舞了一曲易水。那柄纖細的劍斬出一泓明淨的月色,劍穗上掛著的兩顆文玩核桃哢啦作響,好似有人為他迎風伴曲,拂落滿庭辛夷。


    她死的那天,他沒有為她落淚。


    雲出岫之於高行遠,是琉璃,是彩雲,言之心悅太過輕佻,謂之深愛太過沉重,無從落筆,也無從說起。


    “她死後,你與以往沒什麽不同,依舊閑聽細雨,靜觀落花。”


    高行遠聞言,罕見地笑了,他垂眼,眸中浮冰碎雪化去,平淡摻雜如許溫柔。


    “她是我的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


    【番外,細雨濕衣看不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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