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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4章】冰山女掌門

  第75章 【第4章】冰山女掌門

    望凝青至今還記得第一次握住劍柄時的動容。


    就像無家可歸的孩子有了一角避風之地, 或是漂泊無依的靈魂有了寄居之所。


    她天生殘缺、空洞不全的靈魂在那一刻因喜悅而顫抖。


    望凝青在那時拿起了劍,此後千年便不曾再放下手中的劍,直至今天。


    望凝青已經經曆了三個輪回, 雖然作為反角都很失敗,但她的殘魂在三次輪回的打磨中已經基本穩定了下來。如今她能選擇輪回成為一名修真者,證明已經有了非常大的進展,遺憾的是素塵的命格已經被書定,注定無法飛升成仙。不管她再如何刻苦地修行,最終也不過是修至元嬰,在那之後,“素塵”便會死去。


    盡管如此, 望凝青也沒有任何懈怠,更沒有任何不滿。拜師大典結束後的第二天,望凝青起了個大早,第一個來到了日課的演武場。因為其他弟子還沒到, 她便自顧自地練起了劍。最基礎的劍法一共七式,本七劍之底母化變而成十三劍者, 就成了道教劍術中入門的十三式。


    望凝青如今年紀小, 腕力不足, 用的是輕巧的木劍而不是鐵劍,但她卻不厭其煩地練著底母七劍,幾近忘我。


    不曾踏入仙途的凡人難以明白望凝青的感受,她自記事開始便一直修煉內息, 修真者氣清質潔, 身輕如燕。而當晗光仙君一朝落入凡俗,經脈如凡人一般七竅不通、體內藏垢,那種感覺就好像穿了一身沾滿泥巴、泥巴還被曬幹的殼子一樣。正是因此, 望凝青非常珍惜這次輪回,這是為數不多的、能讓她自“入世問情”的泥淖中脫身,認真鑽研自己劍道的機會。


    司法長老的二弟子空瀾帶著小師弟來上早課時,就看見了一個矮小的、在微薄晨曦裏拔劍的身影。


    這是哪位勤奮的同門?空瀾這麽想著,忍不住走近。那身影實在太過矮小,矮小到讓他忍不住將眉頭擰起。原因無他,有句話叫過猶不及。很多人以為習武練劍越是勤奮越是刻苦就是好的,但實際並非如此。年紀太小的孩子根骨還未長全,過度訓練反而會折損了根骨。


    他心想,到底是哪位師叔這般不盡責,如此急功冒進,竟將弟子的前途棄之不顧?

    他走得近了,看見了那個孩子的臉。那孩子也發現了他,猛然轉過頭來。


    空瀾幾乎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看錯了眼。


    否則他怎會在一個孩子的身上看見仿若麵對摯愛一般、幾近虔誠的眷戀,純粹且思無邪。


    然而,這種超脫年齡的違和感不過一閃即逝,當那個孩子轉過身來,空瀾先前的震撼便如同幻覺般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無法壓抑的不滿。因為他這才發現,眼前的女孩長了一張並不討喜的麵孔——不是他以貌取人,而是空瀾主修命卦星象,司法長老門下的弟子也因為棲山真人的言傳身教而對他人的麵相極為敏感,相由心生,在修真者看來並不是一句玩笑話。


    “你在做什麽?你是哪位師叔門下的?”空瀾的語氣不自覺地嚴厲了起來,“胡作非為也要有個限度,你知不知道貪功冒進一不小心就會廢掉還未長成的根骨?不要以為表現得刻苦就會讓長老更喜愛你,宗門內天賦好還勤奮的人比比皆是——”


    望凝青眨了眨眼,沒有反駁,空瀾的話不太好聽,但也算得上是忠言逆耳。年紀小的孩子的確不應該過早打熬根骨,要練也必須佐以藥浴,精細調理。但,望凝青是個例外,或者說,天生劍骨的人是例外。


    何為劍骨?百煉成鋼,千錘鑄劍,萬礪得骨。


    天生劍骨之人,本就要將自己一身骨血丟進天地的熔爐裏反複錘煉打磨,如此方可成劍。若不願打磨,那便是一塊廢骨。這種資質雖然稀世罕見,但能煉成的卻並沒有多少。而在這個世界之中,擁有劍骨的原本隻有兩人,空涯以及向寄陽,如今卻多出了一個望凝青。


    望凝青雖然心中有數,但她恨不得將自己的資質藏得嚴嚴實實的,哪裏會跟空瀾說?她已是決定要重掌主權,再不能落入被動的境遇裏。這麽想著,望凝青便收起了劍,板著小臉行了一禮:“素塵見過師兄,師兄多慮了,素塵隻是初次用劍,有些亢奮而已。”


    禮,沒有錯;話,也沒有錯。但不知為何,眼前豆丁模樣的小女孩,愣是在古板的言行中流露出一絲怠慢與輕視。


    棲雲真人不知道是怎麽想的,給望凝青捏了一張會在第一眼便令人心生不喜的麵容。靈貓以為是自己的功勞,但望凝青卻能大致猜到棲雲真人心中所想,他這麽做約莫是為了削弱純陰之體的“天賦”。因為徹底長成的姽嫿顏即便包得密不透風,也有一眼誤人終身的本事,所以他給望凝青捏了一張初見生厭的臉,一來可以避免她亂人道心,二來也是警醒她不要誤入歧途。


    一個幼小的、心性未定的孩子,從小仰仗容貌之故受盡追捧、被人喜愛,走慣了捷徑,又如何能走好一條布滿荊棘的天途?

    望凝青報出了道號,空瀾幾乎是瞬間便明了了她的身份,這沒輕沒重的女童竟是掌門剛收入門下的弟子?


    空瀾連忙在心中默念了三聲“掌門不要怪罪”,轉而又板起了臉:“原來是素塵師妹,我是司法門下,道號空瀾。雖說師妹剛剛入門,不大曉事,但有些規矩還是要懂的。恰好我今日要帶師弟,便隨我一道吧。”


    空瀾雖是司法長老的弟子,但對掌門卻並無偏見。畢竟都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心氣正,就連與掌教素來不合的棲山真人也沒給自己的弟子灌輸這些念想。空瀾的師弟年歲不大,是個又白又圓的雪娃娃,腆著圓滾滾的小肚子,看上去呆頭呆腦的,倒是十分乖巧。


    望凝青一聽這小孩道號“空逸”,立時退避三尺。原因無他,如果說素熒是素塵的小跟班,那空逸就是空涯的小跟班,還是素心的愛慕者。素塵命書中“連其他同齡的長老弟子都不如”的那個“長老弟子”指代的就是空逸!

    “不勞師兄費心。”望凝青想跑,然而腳丫子一挪,就被空瀾一把逮住,像拎小雞一樣拎在手上。


    望凝青反抗不能,愣是被空瀾提著逛了一大圈,與空逸一起認識了宗門內所有的內門弟子。先入門的弟子為長,這些內門弟子各個都是素塵的師兄師姐。年紀大些的弟子較為沉穩,見禮後也客客氣氣的,年紀小的就做不來這些表麵功夫,看著望凝青的眼裏盡是不服氣。


    可他們不服也沒用,掌門就是瞎了眼認了這麽個徒弟,而且還是在閉關半途離山收來的,說掌門不上心,誰信?


    如果望凝青生得乖巧可愛那倒也罷了,偏偏她長了惹人厭的臉,下垂的眼角,空洞的眼神,即便不是本意,別人也愣是能從她臉上看出三分輕蔑之情。能成為內門弟子的哪個不是天之驕子?有幾個心高氣傲的小孩自然是氣壞了,聯合起來排擠掌門唯一的弟子。


    棲雲真人閉關了,做不得望凝青的靠山,其他長老也不會過問這些小事。空瀾倒是好心,時常讓空逸跟望凝青玩在一起,於是素熒、空逸以及望凝青便組成了天樞派的“最強黑惡勢力”。這三個人中,望凝青是孤狼,素熒心大,空逸呆瓜,三人都不覺得被其他人孤立有什麽不好,時日長了,反倒像是他們三人將其他人孤立了一樣。


    用靈貓的話來說,就是他們三人身後各自站了一位孩子們最恐懼的存在——分別是老師、校長、紀委。令人聞風喪膽,心驚膽顫。


    惡潮來臨還有三年,而在這三年裏,望凝青認認真真地作為一名門正派的弟子成長。年紀小的孩子是從基礎學起的,最開始的三年並不會讓他們學習太過深奧的東西,除了天樞派最基礎的寸拳、底母七劍以及八卦步法以外,內門弟子還需讀書明理,修一兩樣雜學技藝。道教所說的雜學指的是易經五術——山、醫、命、相、卜,而這五術又囊括天地萬象,深奧非常。


    宗門並不會強求所有弟子都修劍道,雜學也是如此,望凝青在斟酌之後,選擇了祈禳、方術以及鍛器。


    祈禳是五術之山,顧名思義,是祈雨、祈福、平息災禍的術法,有通達天意之能,傳承自太古的巫術,最為古老;方術是道教的醫術,包括方劑、針灸、靈治,囊括草藥散劑、奇經八脈、神魂心靈,有勾連生死、肉人白骨之效。


    靈貓一見望凝青的選擇,便忍不住感歎,心想真不愧是晗光仙君,橫劍直指的永遠都是天道。


    “那選鍛器又是為何?”靈貓不解。


    望凝青沒有吭聲,與前麵兩個直指天道的術法不同,選擇鍛器的原因很簡單,修劍窮一生,她總要有一門吃飯的手藝。曾經的晗光仙君妙手生花,能令靈植朽木生芽,銘劍仙尊擅鍛器煉丹,給她留下財帛如山。如今重來一世,她想多學一門技藝,走一條晗光仙君不曾走過的路。選擇祈禳的原因也是如此,因為祈禳雖然是通達天意的術法,卻是較為罕有的、惠及他人而非利己的術法。


    祈禳之道,澤被眾生,隻有想要“入世”的弟子,才會選擇修習祈禳之道。


    “別的門派我不清楚啦,但天樞派的話,祈禳之道是很重要的。”靈貓蹲在望凝青的肩膀上搖頭晃腦,“想要平步青雲,必須先腳踏實地。天樞派作為正道第一宗,代表整個修真界與人間皇朝簽訂了契約,每年都會派弟子巡視人間,不插手人禍,卻會平定天災。大荒之年,人間帝皇會在祭壇之上點燃青煙,天樞派便會派出修祈禳之術的弟子,為黎民蒼生祈福。”


    與晗光仙君所在的世界不同,這個世界的仙門與人間皇朝牽扯極深,可謂是福禍相依、榮辱與共。


    望凝青讓靈貓掩藏了自己的資質,模仿的是棲雲真人的手筆,長老們在查探資質時發現不妥,也會以為這是掌門的意思。靠著這些,望凝青有驚無險地在宗門內熬過了三年。第三年,惡潮將至,整個修真界嚴陣以待,連空氣都沾染著肅殺的氣息。


    “有點意思。”從小豆丁長成了半大的孩子,望凝青板著臉,已經有了日後不苟言笑的樣子。


    “尊上,您可千萬要小心,不能在這裏功虧一簣呀。”靈貓有些憂愁地道。


    “放心。”望凝青心裏有底,這三年來她與所有同門保持著不遠不近的關係,也從未與其他長老有過接觸,最是安分守己。而在內門弟子中,她時刻謹記著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從不掐尖冒頭,一直保持在比素熒優秀但又比空逸略遜一籌的境界裏。如今空逸已經築基,望凝青也突破了練氣巔峰,隨時都可以踏入築基之境。


    命書中的素塵是個沒有悟性的榆木,從小就是天才的望凝青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應當如何表現出榆木之態。左右思量之下,便在他人對長老所授的知識一點就通甚至舉一反三時反行其道,做出不開竅的模樣,將同一個術法反複練習百遍,千遍。


    “這不會顯得尊上很刻苦嗎?”靈貓歪頭不解。


    “刻苦和不開竅並不衝突。”望凝青心裏門兒清,師長必然不會討厭刻苦的學生,但卻絕對會喜歡聰明的學生,而她要做的就是那個刻苦但不聰明的人,“有人覺得打勞基底是為了等待厚積薄發,但實際上那是笨人的方法。天才也會努力,他人的付出也不可因‘天才’之名全盤否決。天才和刻苦不衝突,同樣,刻苦與愚笨也不衝突。”


    望凝青說到做到,在其他弟子已經開始學習更加高深的術法時,她卻還在不厭其煩地練著最基礎的劍法。她總是比別人慢一步,再慢一步,時日長了,門派內便多出了一些風言風語,但望凝青卻從未放在心上。


    望凝青不在意,這些詆毀的話語卻落進了有心人的耳裏,連帶著望凝青也被那人看進了眼裏。


    這一看本不要緊,但偏偏這人性情古怪又好鑽研,沒過多久便看出了毛病。


    “那個孩子。”清晨,司儀長老的座駕旁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恣意隨性側躺在榻上的司儀長老後背一涼,立時正襟危坐,不敢造次。那人伸出手,臨空點了點站在日課弟子隊列最左邊的女孩,問道,“是誰的弟子?”


    丹芷真人用羽扇遮麵,探頭望了望,小聲道:“回大師兄,是掌教三年前收的弟子。”


    那人聞言,動作微微一頓,卻還是頷首道:“掌教師弟倒是好眼光。”


    丹芷真人納悶了,奇道:“此話怎講?”


    丹芷真人的大師兄,司法長老棲山真人瞥了師妹一眼,不答。他寡言少語,性子孤僻,外表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身形極為消瘦,卻瘦得很有風骨。比起有宸寧之貌的棲雲真人,棲山真人更符合世人對“仙長”的想象,清臒如樹,仙風道骨。


    棲山真人不接話,丹芷真人卻被勾得心裏癢癢,她看著下方背著手、整齊劃一踏著八卦步的小豆丁們,愣是沒看出什麽不同。


    “大師兄,你若是不給師妹我分說清楚,師妹我可是會鬧得您不得安生的。”


    丹芷真人搖著羽扇,完全忘了自己以往對執法堂是何等的避之唯恐不及。


    棲山真人聞言,不帶什麽情緒地瞥了她一眼,他向來是個正經到連師妹都不敢跟他開玩笑的人,自然不會接一句“有本事就來,我在執法堂掃榻相迎”之類的俏皮話。他也懶得多費口舌,抬手攪亂身旁的雲霧,喚出一麵水月鏡,鏡中清晰地映出下方的情景。


    “看那孩子的衣擺。”棲山真人簡單地提點了一句。


    丹芷真人有些狐疑地打量著水月鏡中的女童,半大的孩子,雙手負在背後,一板一眼地踩著八卦步的“四門八方”。八卦步是天樞派的入門步法,所有弟子都要練,必須練到身體以及本能都記住了為止。隻有學會了八卦步,才能學習更上一層的雲步、蓮步、燕步以及陰陽化生步。比起那些複雜玄奧的步法,八卦步算來算去隻有八步,看似容易學,但實際並非如此。


    “咦?”丹芷並不遲鈍,很快也看出了門道,“這孩子……”


    這個道號“素塵”的孩子,衣擺竟紋風不動。


    天樞派坐落於星鬥山上,終年積雪不化,所有弟子穿的都是製式的道袍。眼下所有弟子都在練習八卦步,無一不是手負身後,腳踩“四門八方”。年紀大些的孩子對訣竅早已銘記於心,走得又快又急,衣袂翻飛,兔起鶴落。年紀小些的孩子還很笨拙,跟不上節奏,好似鴨子學步,呆板匠氣。可站在左側的女童卻與他人不同,她神色淡然,步履從容,腳尖一點便平平飛出,輕盈得好似踩在雲上。


    她的速度並不算快,但在所有弟子衣袂翻飛的情況下,她那幾乎不曾翻動過的衣擺便顯得格外鶴立雞群了。


    “八卦步講究的是靜、逸、清、靈,習成之後便可在對敵時製敵於方寸之地。”棲山真人垂眼看著,“有些弟子修習了一二十年,依舊沒能掌握八卦步的精髓,徒有其型,未得神韻。但是你我都知曉,想要修得神韻,並不是‘熟練’就可以。”


    丹芷真人沉吟,的確是這個道理,天樞派的武學都是從道學中衍生出來的,對道學見解不深,自然不懂其神。


    “莫非這孩子有意藏拙?”對於內門中的流言蜚語,丹芷真人也略有耳聞,“可她身為掌門首徒,何必藏鋒守拙?”


    “這就要問掌教師弟心裏是如何想的了。”棲山真人掃過水月鏡中女孩的臉,話語一頓,“不過,我大概能猜出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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