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6章】冰山女掌門
第77章 【第6章】冰山女掌門
對於年僅八歲的空逸來說, 這短短一天裏他幾乎要流幹了一生的淚水。
敬愛的師兄為了救他被怪物吞噬,與他年歲相當的同門為了引開怪物死生不知,隻有他一個人無能為力, 除了逃跑和哭泣,什麽都做不到。被棲雲真人拎在手中的空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隻胖嘟嘟的手執拗地指著前路,嘴裏一會兒含糊不清地喊著“救師兄”,一會兒喊著“救師姐”,整個人已是被這場變故驚去了一魂半魄。
即便如此,當看見那身穿素色道袍的身影砸在山壁上時,空逸還是徹底崩潰。他竭嘶底裏地哭嚎著, 手中緊握的弟子令牌閃爍著庇佑的靈光。這本該是屬於另一個人的生機,可那人卻毫不猶豫地轉贈給了他。
空逸是一個生而不凡的孩子。
他出身書香世家,曆代纓鼎,上有嚴父慈母, 後宅無妻妾之爭。身為家中老幺,他有兩名兄長, 自幼備受寵愛, 又毋需他承擔任何的職責。這樣環境下長大起來的孩子, 不說天真爛漫,應該也是一個活潑開朗的性子。
但空逸卻不,他被醫師診斷為癡愚之症,生來便是一副呆傻的模樣, 神智渾噩, 難分寒暑。直到一位高僧見了還在繈褓中的他,直言這孩子福澤深厚,人間是留不住的。要麽渡化出家, 要麽拜入仙門,否則隻會生生蹉跎掉一輩子。
聽了高僧的話,父母心痛難忍,佛門日子清苦,他們舍不得,便托了關係將他送入仙門,不求他平步青雲,隻求他平安喜樂。
後來,他被大長老收歸門下,神智也日漸清明,耳邊聽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誇他福澤深厚,有大造化在身,是氣運深厚之人。
是啊,他多幸運啊,即便身陷囹圄,也有師兄拚死相救;站在原地痛哭不止,也有師姐將一線生機拱手相送。可是,當空逸看見被掌門一手抱在懷中、兩指皆斷、渾身是血的師姐時,他卻覺得這福澤還不如不要,他寧可遭這罪的人是自己。
“孽畜。”棲雲真人一出關便看見了如此慘況,一時怒不可遏,“竟敢如此猖狂!”
棲雲真人沒想留手,他心念一動,身後煙雲匯聚,刹那化為萬千泠泠劍光,劍刃齊指螭獸。渡劫期大能怒焰一出,天地風雲幻變,鳥雀噤聲止語,群獸下跪匍匐,就連溪水中的魚兒都躲進了水草之間,在河床下瑟瑟發抖。
被強行拔掉逆鱗的螭獸已經廢了大半,挖掉逆鱗的地方血流不止,鋪天蓋地的劍氣將它死死地釘在地上,螭獸翻滾掙紮,發出陣陣嘶吼。
棲雲真人正想將這頭作惡的螭獸當場擊斃,衣袂卻忽而被一人揪扯了一下:“掌門,師兄被怪物吃掉了,素塵師姐說囫圇吞下去的話,沒嚼就還能活,築基修士沒那麽容易死!”
漫天劍雨霎時一頓:“……”
棲雲真人是真的從沒聽說過“沒嚼就還能活”這種話的,想來也是孩子們的童言童語。但這個叫不出道號的孩子顯然是認死理的,那話又是從自己的徒兒口中說出來的,於情於理他都不應該忽視。被這麽一打岔,心中的怒意也淡去了些許,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掃來兩片白雲將空逸和素塵送上去,隨即祭出劍匣,一柄青雲色的長劍飛射而出,落入棲雲真人之手,朝下劈出了一道煙雲般縹緲的劍光。
這霧蒙蒙的劍光看著柔軟無害,落在螭獸的身上卻有如刀切豆腐,泥牛入海,螭獸堅硬的鱗甲頓時四分五裂,惡臭的魔氣自體內溢散而出,朝著四周蔓延開來。刹那間,主峰百草枯竭,萬木朽爛,黑臭的汙血流淌了一地,掉出幾個焦黑的人形。
棲雲真人擰眉,長袍遮住了空逸的雙眼,他揮手甩出幾道靈氣,發現幾名弟子竟真的有一息尚存,不由啞然。
“還活著。”他說道。
已經哭幹了眼淚的空逸聽見這話,哇地一聲再次哭了出來。
……
八大長老趕過來時,主峰的戰鬥已經落下了帷幕,棲雲真人抱著一個滿身汙血的女童,抬眼向他們掃來。
“各大仙峰都出現了惡獸,救援不及,還請掌門恕罪。”
“清點各峰死傷,盡快修複結界。”棲雲真人抬手一招,幾朵雲彩便飄然而來,“螭獸吞下的弟子尚存一息,我已護住他們的心脈。”
幾名長老聞言,立時一怔,他們也沒料想過被惡獸吞下肚的弟子還能活命,一時間悲喜交加。那幾名弟子雖有一息尚存,但也被魔氣腐蝕得麵目全非,最擅淨化的司祭長老丹凝真人上前,連施幾個術法,這才將他們的性命從鬼門關內搶奪了回來。
“掌教師弟,這孩子……”司法長老接過哭成一團的空逸,又看向仰躺在棲雲真人懷中的女童。
“她胡鬧。”棲雲真人擰眉,“竟敢臨陣築基,剜下螭獸逆鱗,實在膽大包天!”
“不是的!”棲雲真人不說還好,一說空逸就忍不住了,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淚珠滾滾落下,嗚嗚咽咽地說道,“不是這樣的!師姐、師姐是為了救我才去引開怪物的。師、師姐給了我這個,讓我去找掌門。”
空逸掏出了懷中的弟子令牌,所有內門弟子的弟子令牌都能存下師長的一絲心念,危機關頭能抵擋一些危險,至少撐到師父尋來。空逸自然是有的,但長老令牌是翠玉,隻有掌門的令牌才是白玉,而整個天樞派唯一的白玉令牌,就在素塵的手上。
幾位長老見狀,心裏也有了數,隻有空逸還在哀哀地苦求著,讓掌門不要責罰師姐。
司法長老看不過眼,直接大手一蓋把小徒弟的腦袋給摁住了。別人不知道,他心裏可是門兒清的,他那掌教師弟雖然嘴上罵著,心裏指不定怎麽想呢。他要是有個臨危不懼、有舍生忘死之秉性又有冷靜對敵之理性的弟子,怕不是要在夢中笑醒。
得了便宜還賣乖,嘁。
司祭長老治好了其餘幾名弟子,走上前來正想看看掌門弟子的傷勢,卻不料女童的手自腹部滑落,露出斷了兩指的半截帶血的手掌。
丹凝真人眼皮子一跳,女童仰麵朝上躺在掌教懷中,被掌教的外袍包得嚴實,她伸出手翻開那些衣物,看了一眼,心情卻變得有些沉重。
這道號素塵的弟子比被螭獸吞吃入腹的幾名弟子傷得還要重,螭獸那滿帶魔氣、極具腐蝕之力的汙血澆淋了她滿身。要知道螭為山林異氣所生,血最為汙穢,在螭獸腹中頂多沾染一些魔氣,觸碰到螭獸的血液卻是要命的。
丹凝真人施了幾個淨化的術法,伸手捏了捏這孩子的根骨,心卻涼了大半。
“竟是水精琉璃體。”丹凝真人發出驚歎,“玉仙之身,洞徹如水精琉璃焉,這不該是肉骨凡胎該有的仙骨。”
……可惜,已經碎了。
丹凝真人僵著手,心中說不出的遺憾,水精琉璃體十足精貴,一般隻有仙人之後或是自天界誕生的孩童才有可能擁有這種體質。一個凡塵托生的孩子擁有水精琉璃體本已是一樁奇事,可未等這水精琉璃體長成玉仙之身,竟遭遇了這等禍事。
“掌門,恕我無能為力,這孩子我能救她的命,但……日後恐怕難成大器。”
“你隻管治。”棲雲真人的神色冷得如同山巔之上終年不化的冰雪,“她的日後,不應該由我等來決定,險路還是坦途,由她自己做決定。”
……
望凝青從睡夢中醒來,隻覺得渾身疲累,仿佛熬過了極為艱難的一輩子。
她半抬眼簾,似夢似醒,見一人坐在床沿,水墨般的長發迤邐而下,語氣冷淡地道:“醒了?”
望凝青閉了閉眼,一時間竟有恍若隔世的錯覺:“……師父。”
“徒兒無能,讓您失望了。”
那個飛升上界的白衣劍仙,是不是還在天界等待著自己不成器的徒弟白日飛升的那一天?他賜了她晗光之名,為她墊築了道基,一路悉心扶持教誨,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徒弟結為道侶,為她拂去問道的霜寒,為她斬去前路荊棘。
她無能,沒能渡劫飛升,與師尊重逢天界,把酒言歡。
棲雲真人頓住了,他看著神誌不清的女童,原本強自壓抑的慍怒都在這一聲細弱的懺悔中消弭無蹤。
他並不知道徒弟的懺悔是對另一個人說的,棲雲真人也是第一次收徒,他並不知道應該如何與徒弟相處。原以為麵對他的怒火,徒弟會感到委屈,會忍不住哭泣,也絞盡腦汁為自己辯解,但棲雲真人唯獨沒有想過,她會在神智渾噩中發出這樣的懺悔。
棲雲真人並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值得被他放在心上的永遠是大道、天下、蒼生。但到得如今,他也忍不住開始反思,掌教首徒的身份是不是給弟子帶來了太大的壓力?讓這孩子如此嚴苛地對待自己,甚至在睡夢中都不得安生。
今日之事,他雖然氣惱她的胡鬧,但也不得不承認她做到了許多人都做不到的事。
“胡鬧……”
他並不關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或許是因為先前看到的景象太過慘烈,致使他腦海中對於“素塵”的單薄印象變得深刻。這個在睡夢中呼喊著“師父”的孩子,於他而言不再是一個單薄的道號,也不再僅僅隻是一個“離宗師妹的孩子”。
“仙骨盡毀,道體汙濁……”棲雲真人垂眸,許久,他才抬手自空中虛虛一劃,靉靆的雲煙自他指尖匯聚,最後凝聚成了一幅畫。
棲雲真人展開畫軸,那竟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百首妖鬼圖。
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擠在畫中,扭曲著猙獰的麵孔,利爪抓撓著紙麵,好似下一秒便要破圖而出。
棲雲真人瞳孔一縮,他燦金色的眼眸化作非人的獸瞳,與畫中的惡鬼兩兩對視。
一頭奄奄一息的螭獸,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畫軸的角落。
棲雲真人收起畫卷,靜靜地凝視了許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有些遲疑地伸出手,笨拙地覆上了弟子的額頭。
“若想成仙,便想辦法成為掌門吧。”
孩童似夢似醒,不知聽清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