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第14章】明媒正娶妻
第193章 【第14章】明媒正娶妻
一陣冷風吹過, 殷澤站在春光明媚的庭院裏,卻突然覺得有些冷。
他僵滯了片刻後,慢吞吞地繼續翻看妻子的書堆, 發現除了《折獄龜鑒》以外還有《賊死》、《洗冤錄》等與審案驗屍有關的書籍。
其中, 有不少案件的審理過程還被朱砂墨圈了起來, 有人用蠅頭小楷在空隙間標注了案件的晦澀不明之處,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顯然是真的看懂、吃透了。
殷澤開始回想上一世,上一世作為他弟媳的柳嫋嫋有這種喜好嗎?
殷澤想不起來,大概是因為上一世的兩人身份有別, 因此他一直與她保持距離,即便關心也不能過火, 不然稍有不慎就會害了卿卿性命。
這麽想來,他好像從未了解過柳嫋嫋。殷澤仰頭, 看著天邊流散的雲彩, 心中五味參雜。
殷澤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黃粱夢是虛假的,因為那個夢境非常真實, 夢中的自己言行舉止都發乎內心,天下局勢的變幻也完全符合常理。
他甚至還能記得自己在哪裏喝過一碗麥酒,哪家糕點鋪的糕點最為香甜, 他還能回憶起柳嫋嫋身死前枯瘦的手指、鬢邊脫水般萎靡的絨花。
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懷疑枕邊人是不對的, 但冥冥之中,殷澤又對自己會產生這種想法並不感到意外。
柳嫋嫋是薄霧一樣虛無縹緲、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弭於風中的女子。她好像從未真正立足於這個俗世,無時無刻不渴望著超脫。
她對家國沒有歸屬感, 對帝皇尊重卻不敬慕, 對皇朝更迭、生離死別都抱有一種漠然的態度。
“就好像……並非此世之人。”殷澤喃喃自語, 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心痛。
“你在說什麽?”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清冷的回應, 殷澤回頭,便見柳嫋嫋負手而立站在不遠處,一雙秋水般冷冽清透的眼眸靜靜地睨著他。
“嫋嫋。”殷澤虛浮一笑,放下手中的書卷,站起身朝她走去,“你去哪了?”
“去看農莊裏的春耕情況。”望凝青將手放進殷澤伸出的手中,任由殷澤攙扶著自己,“嘉禾已經種下了,應該能順利長成吧。”
“嗯。”殷澤柔和了神情,詢問道,“要去街上逛逛嗎?”
望凝青無可無不可,殷澤這麽說了,她便也隨他去了。
兩人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看著人煙嘈雜的盛世之景,不知為何,殷澤鼓噪如蟬的內心反而在這樣的喧囂中平靜了。
“抱歉。”殷澤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沒有保護好你。”
殷澤心想,無論西平郡王世子的死與嫋嫋有沒有關係,他沒有保護好她,再次讓她獨自麵對危機是不容否決的事情。
殺人是不對的,律法是不允許的,但一輩子恪守家國鐵律的殷澤在推斷出那個猜測時,想到的卻是柳嫋嫋是否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身陷險境。
“……”望凝青沉默了片刻,不知為何,她似乎聽懂了殷澤話語中的深意,“無妨,不是你的錯。我可以保護自己。”
殷澤笑了笑,沒有接話,他看著街邊小吃攤上熱氣騰騰的點心,問道:“吃糯米糕嗎?”
望凝青看了他一眼,應了聲好,殷澤便牽著她的手走過去,跟小吃攤上的老婆婆買了一鏟子糯米糕,用油紙包著,遞給了望凝青一塊。
剛出爐的糯米糕還冒著熱氣,中間夾了一層鮮花與莓果製成的果醬,軟糯香甜,老少皆宜。
望凝青意外的還挺喜歡這樣的點心,偶爾會萌生出些許莫名的懷念之情。
“小的時候,南方水患,難民蜂擁至此,我曾經跟母親到城外施過粥。”殷澤咬了一口軟糯的米糕,微微一笑,“雖然陛下為了京都安定,不允許難民入城,但是去派人在城外設了安置處,每天發放米糧,還有大夫在城外待命。因此,難民潮很快安定了下來,沒有禍及京城。”
望凝青微微頷首,這是較為妥當的處理方法,不違背人道也不亂了法政,如果隨意讓難民入京,突然激增的人口會導致秩序混亂,而且難民很可能在災區感染了疫病。但是全然不管也是不對的,很容易引起暴動,因此製造緩衝帶進行隔離並發放米糧進行安撫,一定程度上就可以遏製流民帶來的隱患。
“那時候我在想,幸好我生在太平盛世。”殷澤偏頭看向望凝青,臉上漾開了溫暖柔和的笑意,“也幸好齊國有一位仁慈的明君。”
啊。望凝青看著他,心想,的確,這是一件值得感慨的事。
“雖然對於家境殷實、出身世家的我們來說,說這些好像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殷澤抿了抿唇,“但後來,我上了戰場,見到了夷族餓殍遍地、連小孩都骨瘦如柴的模樣。那時候我意識到,人命微弱如燭火,哪怕一陣風一場雨都能輕易將它熄滅。厚重的史書承載的不僅是我們的驕傲與過去,還有一路掙紮過來的血與淚。”
殷澤這麽說著,麵上卻沒有多少難過的神情,隻有清風一樣溫朗的平靜。
“亭台樓閣也需要牆磚一點點壘砌,能夠過上這樣安定的生活是因為有人幫我們擋住了太多的風霜雨雪。”
“因此,我想,或許我沒辦法成為澤被天下的雨露,卻能成為城牆上的一塊磚石。哪怕能擋去一角的風雨,那也是好的。”
殷澤踟躇著,反複斟酌著將要出口的語句,最後卻是無奈地將最後一塊糯米糕放進了望凝青的掌心。
糯米糕熱氣尚存,馥鬱著柔和甜蜜的香氣。少女仰著臉,那雙眼睛靉靆著煙雲,卻似乎比任何一片天空都要來得幹淨。
“所以——”殷澤像寬慰一個受盡委屈的孩童般,小心翼翼地將手覆上她的發頂,“紅塵或許不是很好,但也沒有那麽糟糕。”
“暫且駐足看看,可好?”
……
收到常客西平郡王世子不慎落水而死的消息,方知歡麵上似有哀戚,隻道是“故人長離令人傷感”,之後便以此為由閉門謝客,隔絕了外界的流言蜚語。
“沒用的東西!”方知歡狠狠地將玉枕摔落在地,保養得如蔥根美玉般潔白的十指狠狠地摳挖著床褥,以此宣泄自己的惱怒。
方知歡想不明白,自己用血與玉蟬子進行了交易,故意在西平郡王世子麵前哭訴自己的委屈、不著痕跡地告訴了他柳嫋嫋出席晚宴的消息,甚至還忍著惡心貶低自己誇捧柳嫋嫋的容貌,結果西平郡王世子居然這麽沒用,生生跌進池塘變成了一坨爛肉,真是白費了她的一番苦心!
“不行,不行。”方知歡惶惑地看著鏡中麵色蒼白的自己,為了保持美麗,她隻給玉蟬子提供了最小分量的血,但即便如此,這也讓她容貌大為失色。
最近,京城開始流傳各種針對她的風言風語,方知歡刻意把自己往淒美易碎的方向裝扮,倒也引起不少王孫公子的憐惜。
但長期以往,臉上的脂粉越抹越厚,教坊中青春水嫩的女孩相繼而出,她遲早會泯然眾人,淪落為最為悲慘的遊女。
更糟糕的是——方知歡輕咬下唇,捂住了自己的腹部。她懷孕了。
算算日期,孩子應該是兵部尚書的,雖然他已經年過半百,但是他家中沒有正妻,父母也已經不在了,雖然有兩個孩子,但隻要想辦法將孩子養廢就不算什麽。
方知歡知道自己歌女的出身決計無法成為達官貴人的正妻,但凡家風好些、愛臉麵的,族長長輩都不會允許家中子弟迎娶一介歌女。
所以方知歡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那些年紀大,大權在握並且不受家族掣肘的高官,徐尚書就是方知歡瞄準的目標,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對方對自己心生愛憐。
三個月前,徐尚書曾承諾過會娶她為續弦,為了避免夜長夢多,方知歡也覺得懷上對方的孩子比較穩妥,便順理成章地與他一醉風月。
但是沒想到,之後不久就發生了殷澤將軍前來畫舫討公道之事,徐尚書的態度開始搖擺不定,腹中的胎兒來得委實不是時候。
她沒辦法證明孩子是徐尚書而不是殷唯的,眼下京城這麽多針對她的流言蜚語,徐尚書再如何喜愛她也不會冒著得罪殷將軍的風險娶她為妻。
“玉蟬子。”想到這,方知歡就忍不住委屈地哭了起來,“你得幫幫我,我要被人欺負死了!”
放在妝匣旁的佛缽裏傳出一聲振翅的聲音,隨後,一道仿佛沙石砥礪般沙啞的嗡鳴響起:“傻姑,你給我的血隻能交換一根命絲,你已經用掉了。”
“不要叫那個名字!”方知歡怒斥著,卻已經沒有太大的精力去糾正玉蟬子稱呼的問題,“我還有什麽可以交換的?除了美貌和我的才情。”
“你的才情是因為七巧玲瓏心而生的,並不能進行交易。”玉蟬子又一振翅,從佛缽中飛起,輕輕地落在紗幔上,“你想要什麽呢?”
“我要過上人上人的生活!”方知歡獅子大開口道,“我不要過現在這種金玉其表敗絮其中、整日擔心自己朝不保夕的日子!”
玉蟬子想了想,伸出一根觸須指向方知歡的腹部,道:“那你不需要交換。傻姑,你的孩子是文曲星下凡,等他長大,你就能過上金尊玉貴的生活。”
“什麽?!”方知歡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甚至沒在意玉蟬子又叫了那個討人厭的名字。
“十五年,這個孩子將會六元及第,成為改變皇朝的千古之才。”玉蟬子很是篤定地說道。
“你瘋了嗎?”方知歡揪扯著自己的頭發,“妓女的後代不允許參加科舉,哪裏來的六元及第?”
“文曲星自然不同凡響。”玉蟬子甩動觸須,“隻要你給自己贖身,嫁個良人,好好將孩子養大,他未來自然會平步青雲,並且尊你敬你,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贖身!嫁個良人!”方知歡拔高了嗓音,高亢而又尖銳地喊道,“嫁個無權無勢的平民,忍受柴米油鹽十五年!這不可能,我做不到!”
文曲星轉世的孩子的確令人狂喜,但是方知歡十分迫切地想要擁有被絲竹錦緞包圍的人生,如果真的隻為正妻不為別的,憑她的身價嫁個商賈還不容易?
“你可以找一個經商三代,孩子被允許科考的商賈。”玉蟬子早已習慣了方知歡的尖酸刻薄與貪婪自私,它十分耐心地提議道,“日子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傻姑。”
“我不要!你讓京城裏的人怎麽看我!”方知歡尖叫道,“士農工商,商人最賤,就算有錢又如何?還不是要在七品芝麻官前伏低做小!”
玉蟬子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其他辦法,隻能反問道:“那你想怎麽辦呢?”
方知歡焦慮地咬唇,一隻手無意識地撫摸著自己尚未顯懷的腹部,徐尚書已經不大可能娶她了,而未婚先孕又很難另覓獵物。但如果執意要將孩子生下來,她要遭受的白眼與非議顯然更多,且不說大著肚子的這段時間無法接客,一個帶著孩子的歌女,以後在畫舫中的日子顯然也不會好過。
方知歡枯坐了很久,玉蟬子也耐心地等待了很久。
直到屋內的燈油燃燒殆盡,一陣陰風吹熄了蠟燭,坐在帳幔中的方知歡才微微一動,慈愛而又溫柔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方知歡的麵容沉在濃稠的夜色裏,窗外灑進來的月光照亮她半張容顏,嬌豔美麗,不可方物。
“玉蟬子。”方知歡的聲音有些悶,有些啞,她沉默了很久才重新開始說話,“腹中的孩兒還未出生,所以他是我的,對嗎?”
“是的。”玉蟬子振動翅膀,“他當然是你的。”
“那——”方知歡短促地喘息著,似乎強自摁捺了什麽,脫口而出的話語夾雜著一絲輕顫,“我用他來交易……可以嗎?”
此話一出,房間內頓時陷入了死寂。
月明星稀的夜晚,熄滅燭燈的閨房,窗外燈火通明,舞女的嬌嗔與男人的吆喝混雜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脂粉與酒氣。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方知歡幾乎要心生不安,才聽見玉蟬子輕輕地道:“可以哦。”
“那麽,你想用這個孩子換什麽呢?”
不同於未下決定前的躊躇猶豫,下定決心後的方知歡飛快地說出了自己所求的願景:“我要一個長相俊美、身居高位並且深愛於我的夫郎。”
“我要過上錦衣玉食、人人歆羨的日子,從此無人膽敢欺我辱我!”
方知歡急促而又倉皇地說完,重重地歎出一口氣,臉頰漲得通紅:“至少、至少我要過得比柳嫋嫋好,我的丈夫要比殷將軍更優秀。”
方知歡說完,不等玉蟬子回應,又仿佛知曉不可為般急急地強調道:“能做到的吧?這個孩子可是文曲星,改變皇朝的千古之才啊!他值這個價!”
玉蟬子振動著翅膀,它玉色的身體殷紅更深,深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如你所願,傻姑。”
窗外燈火搖曳,皎皎月光將畫舫中的人來人往拉拽得影影幢幢。
投入屋內的光拉扯出一道龐大而又可怖的蟲影,不同於佛缽中嬌小玲瓏的模樣,倒影在牆上的蟲影幾乎籠罩了整座閨房。
它伸出尖銳的觸角,割開女子的腹部,從裏麵掏出一團血塊,塞進口器中,嚼嚼咽下。
鮮血滴滴答答。
恍惚間,一聲似嬰孩又似蟬鳴的啼哭聲響起,淹沒在喧囂嘈雜的繁華之中,融入無盡的長夜,消逝於陰影之中。
如水麵聚而又散的泡沫,翻湧著層層疊疊的白浪,誰知一眨眼,便消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