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凍手

  第87章 凍手

  馮玉貞是個老實本分的女人,頭一回做這種與“行賄”無限接近、不好界定的事宜,自然要背著孩子。


  好不容易落單,也因此給了崔淨空可乘之機。


  隆冬時節,女人的袖邊滾了一圈軟乎乎的兔毛,急匆匆壓在他的手背,繼而,微涼、略有一點濕膩的柔荑便胡亂在他手心蜻蜓點水般一蹭,很快抽離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袋鼓囊囊的銀錢。


  男人順勢攤開手掌,崔淨空垂下眸,盯著兩人交疊的手掌,他忍了忍,眼睜睜瞧著她就此離去,還是猛一下收攏了手掌,勉強握住了她一點指尖。


  馮玉貞收回手,掩飾般的撫了撫衣襟,眼前的男人好似為她貿然的動作打得措手不及,先是愣怔片刻,局促地捧著錢袋,慌慌張張道:“夫人,在下萬萬不敢收,也不該收。”


  那袋銀錢在李熙寬大的掌心裏,偏像是燙手的烙鐵似的,又遞上前,馮玉貞隻得再動手推回去:“先生言重了,隻是一點不足掛齒的心意,全當勞累您來回奔波的補償了。”


  大抵不善言辭,李熙隻是悶悶地又塞回她手裏,兩人來回拉扯間,不知何時,她的手倏忽間便被揉進對麵人的掌心裏。


  這人的手又寬又熱,把她牢牢包裹於他掌間,有意無意,指節便被輕慢地捏了兩下,馮玉貞心尖一麻,先前的異樣感又再度浮現。


  她驟然把手抽出,那袋銀錢本就賴於兩手架著,忽然少了一方力氣,下墜砸在地上。


  女人兩手緊握,麵容緊繃,隱隱感受到一絲冒犯,兩隻水潤的杏眼不悅地瞪著對麵。


  卻見這個書呆子好似並無所察,隻是彎腰將銀錢拿給她,手還特意揪住錢袋上方,瞧著實在不能再規矩了。


  他又重申了一遍論調,語氣很是堅持:“在下並非隻圖幾兩銀子才收下喜安作學生的,還望夫人收回,莫要再做出類似折辱在下的行徑了。”


  這廂鬧出的動靜再大些,不免要讓屋裏的喜安和門外的那些鄰居發覺異常。


  見李熙執意如此,反倒像是她非要拿這些黃白俗物玷汙了人家的君子品行。


  難道真是自己杯弓蛇影,錯怪了正人君子不成?馮玉貞略遲疑,還是抬手拖底,錢袋順利交遞,或許是多加注意,這回兩人間再無觸碰。


  馮玉貞並未覺察到男人眼中刹那間滑過的可惜,隻想著銀錢送不出去,這份人情實在不好還,心裏過意不出,便又提出不若送他一段路。


  這下李熙總算沒有拒絕。


  行至一處積水的淺坑,馮玉貞提起裙擺,十足嫻熟地一步跨了過去。見她如此利落幹脆,身後的書生將方才延展到她身後,意圖攬其腰肢的手臂悄然收回。


  她和李熙並肩的身影在小巷中漸行漸遠,遠遠瞧著,女子的身形隻到男人的肩頭,肩頭挨得很近,恍若一對般配至極的璧人。


  馮玉貞並未送出去太遠,李熙十分生硬地向她表達謝意,又要彎腰作揖,馮玉貞受不起,趕忙躲開。


  心下頓覺無奈,如此一個木訥死板的書呆子,同智多近妖、慣會得寸進尺的崔淨空半點相似之處也找不到,想必更沒有那等花花腸子。


  她回到家中,卻見對門的周大娘站在門口神色奇怪地瞧著她,馮玉貞被盯得有些不適,停下腳問道:“周大娘,可有什麽事嗎?”


  周大娘登時扯出一個笑,她朝馮玉貞招招手,等人離近了,方才輕言道:“貞娘,方才那個麵生的男人是誰?他怎麽從你家出來?”


  “誒,忘了跟鄰裏說了,那是安安拜的先生,現下安安正跟著人家念書,沒地方去,便隻好到我家中了。”


  馮玉貞直言不諱,早盤算好了說辭,再說她本就和李熙也清清白白,他來時門窗都大敞著,任誰也無法指摘什麽。


  可周大娘卻回想起方才目睹的那一幕,真要是無意,為何那書生伸手的動作那般自然,好似摟過千八百次似的。


  她很有一副過來人的架勢,苦口婆心道:“夫妻過日子,定是要有一方吃苦受累多一些,貞娘,男人在外累死累活養家,你也多牽掛著些。


  外麵的男人許多隻長著一張巧嘴,嘴皮子說得天花亂墜,可千萬別被那些登徒子三言兩語騙去了!”


  馮玉貞知道周大娘並無惡意,隻是她對李熙一點旁的心思也無,“巧嘴’“天花亂墜”之類的話反倒叫她想起了崔淨空。


  思及連番送上門的箱子,她於是頗為讚同地點了點頭,這男人詭計多端,的確不能再輕信於他。


  周大娘以為她聽進去了,自己就此挽回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十分自得地回了家。


  馮玉貞也轉頭拉開門,屋裏暖融融的,原是安安自己燒起了柴火,捧書坐在床邊,嘴裏仔細背念著。


  她並未上前打擾專注的女兒,又默默往火盆裏添了一把柴。火焰很快燎上枯枝,在她眼底竄高了一截,微微晃動著。


  馮玉貞略微出神,方才周大娘那番話引出另一個顧慮:嚴燁已然離開,之後也不會再來,年關將至,她要如何解釋日後再也不會歸家的夫君呢?


  一麵是久久不歸的丈夫,一麵是頻繁拜訪、年輕斯文的秀才,就算心知肚明兩人十分清白,可長此以往,流言蜚語必然紛紛揚揚,恐怕早晚要堵不上悠悠眾口。


  怎麽辦呢?


  比起之前偏北的豐州,江南道的冬日顯得溫情脈脈,河流湖泊並不會結冰,因而稍稍好過一些。


  然而這個時節浣衣總歸不是多暖和的事,加上冬日衣物厚重,沾水後更是沉得好似係著石頭。


  好在隻有她和喜安兩個人的衣物,在湖邊洗完後端回木盆,擱在院中晾曬。


  崔淨空提早到時,正好瞧見寡嫂抻著手臂往木杆上搭衣服,袖口卷到了手肘。


  一截瑩白的小臂在寒風裏被凍得發紅,尤其是那雙弱手,被冷水泡得又紅又腫,倘若指頭皸裂了,更是遭罪,隻怕一回到溫暖的屋裏便會泛起刺痛。


  崔淨空隻能遠遠瞧著,卻已然蹙起眉,一時間真想搶前替她晾完,拉她進屋,細細敷上藥膏才好,可他如今的身份卻隻是個不相熟的夫子,自然什麽也不該做。


  帶著這個麵具,盡管總算可以同妻女所接觸,卻又時時刻刻不得越界,他和馮玉貞之間老是劃開了一道溝壑,馮玉貞不肯過來,他費勁渾身解術,也隻能離她近一些。


  馮玉貞好似察覺了身後太過灼熱的視線,扭過身,入目便是麵色沉鬱的李熙。


  這樣陰沉的神情與一張木訥、好欺負的臉格格不入,吊詭異常。馮玉貞眨了眨眼,卻見這人又忽而恢複了平常的麵色,微微佝僂著脊背,向她打了一聲招呼:“夫人安。”


  馮玉貞倒要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錯了,她將兩隻濕漉漉的手在下擺擦了擦:“先生今日來得早,快進屋裏罷,生著火呢。”


  “夫人也早些進去,外麵冷。”


  ===第66節===

  說完這句話,委實在意,崔淨空又往她那雙手上瞟了一眼,控製著收回視線,他抬腳走入偏屋,喜安已經準時坐在桌前溫書。


  馮玉貞晾曬完了衣物,抱起一束柴火,輕手輕腳地走到兩人身旁,俯下身往銅盆裏添柴。


  平穩的教導聲忽而消失,她尚未回過神,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闖入視野,輕巧地從她手中將木柴奪了過來,兩人指尖略一觸碰,旋即分開。


  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此處不必勞煩夫人,我自己來便可。”


  她這才看見,李熙的右手背上有道猙獰的疤痕,瞧著應該是不久前痊愈的新傷,長出了粉色的新肉。


  馮玉貞會錯了意思,以為是自己發出動靜,吵到了一旁的李熙,也消停了下來。


  崔淨空餘光瞥見她坐在板凳上,手中捧著暖爐,十分乖巧地守在門後,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他抬手握拳,掩住嘴,佯裝不適,唇角卻十分隱晦地勾起。


  結束後,李熙向馮玉貞說明了下回登門的時間估計要推遲兩日:“在下家中有些急事,望夫人見諒。”


  馮玉貞擺擺手,她很是善解人意:“先生先忙自個兒的事,喜安並不著急。”


  她如前兩回一般往外送了送,兩人分開後,本該走回書肆的李熙卻腳下一拐,繞了兩條胡同,這才敲開了巷尾那間宅邸的後門。


  開門的正是田泰:“主子。”


  崔淨空應了一聲,他前腳走進門,後腳便解開衣領,手勾到脖頸之下,嫻熟地往上一翻,李熙平庸的臉便被整個扯下。表皮之下,原本清雋雅致的麵容與烏黑的墨發便暴露出來。


  田泰早備好了水,崔淨空潤了潤喉嚨,壓著語調久了,不免有些發澀。


  他步伐未停,去屋裏換回衣裳,有條不紊地問道:“京城那裏如何了?”


  田泰正等著這句話呢,趕緊接到:“主子,我們不若躲躲風頭罷,安插在各家的暗樁都報最近不太平,好多盯著您此番外調想下手,都伺機而動呢。”


  “躲風頭?光躲著就沒事了?”崔淨空語氣有些嘲諷,轉而卻拐到了十萬八千裏的地方:“這些不急,你先把蠶月膏翻出來。”


  田泰二丈摸不著頭腦,卻也不敢違背,隻得乖乖去翻箱倒罐尋那瓶禦賜的蠶月膏——聽聞在活血化瘀、止痛療傷方麵有奇效,外界哪怕指甲蓋兒一點的都價值千金。


  之前主子根本不用,隻甩在一邊,不知為何,今日卻突然惦記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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