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贅婿
第100章 贅婿
“安安!”
一行人走得太快,崔淨空還搭手攙她往前疾步走了一段,馮玉貞瞄見女兒,顧不得自己正呼哧呼哧喘氣,徑直搶前,湊到馮喜安身前。
她先將孩子自上而下掃視一遍,雖衣裳有些淩亂,可好在麵色紅潤,隻有脖頸處微微發紅,細看並無什麽大礙,皮都沒破。
隻除了馮喜安的手。她的手臂還直僵僵伸著領罰,之前兩人都隻語不發,孫夫子動怒,下手自然不輕。
掌心橫著三道新出爐的橫條紅印,女孩自小細皮嫩肉,馮玉貞拽著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上瞧,這幾道透著血絲的紅印子像是被鞭子抽在她心上似的。
偏偏也不能多責怪什麽,還得寫過,犯錯了夫子定要責罰,沒規矩便要挨打,再疼再痛也要忍著。
崔淨空並未過去,隻是遠遠站在原地,朝馮喜安身上打量片刻,確認沒什麽大事,與此同時,他察覺有一個人的視線落在了身上。
他機敏地掀起眼皮,朝東側斜睨刺過去,正好逮到望向此處、神情探究的孫嘉良。
不拿正眼瞧他的蔑視與敵意一望便知,崔淨空的眼睛連同俊俏麵容淌出的惡意,宛如一把豎直、露出水麵的匕首,戾氣森森。
孫嘉良倉促地扭過頭,對麵的人氣勢太盛,將他開口詢問的意圖都頂回了舌頭上。
這廂,馮喜安被她娘看得想蜷起手,她有些心虛,怕惹她生氣,小心翼翼喊:“阿娘?”
馮玉貞心疼地問道:“疼不疼?”
暫時移步到一旁的孫夫子握拳咳嗽一聲,不讚同道:“夫人,不可太過嬌慣。”
他老早便瞧出來了,雖說她一個寡婦養兒多有不易,比尋常母子親近也是情理之中。可男孩子皮實,哪兒有隻打三板子就心疼成這樣的?
一個是心急如焚的寡母,一個是荊城有頭有臉的職官,兩個孩童鬧出的事端,折騰的卻是大人。
馮玉貞才肯放下那隻手,她出手給孩子撫平衣服上的褶皺,這才瞥見身邊那個男孩的慘狀,頓時頗感詫異,趕忙摸出帕子,示意他擦擦花臉。
卻見何運駿紅著眼睛,根本不接,反倒惡狠狠地瞪她。
小孩心氣小,馮玉貞也不跟他置氣,對孫夫子欠身道:“怪我關心則亂,夫子,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孫夫子聞言,揪著灰白的胡子,又哆嗦起來:“還要問問他們!人小鬼大,一個背地口無遮攔,一個直接上手招呼,何運駿,你究竟說了馮喜安什麽壞話?”
方才還跟個炮仗似的何運駿啞了火,耷拉著腦袋,小聲道:“是馮喜安她先目中無人,眼睛都長到天上去了。”
何運駿比喜安大兩歲,早兩年便進了啟知學院,做學問天資中上,卻有些投機取巧、旁門左道的小聰明,他爹有幾分人脈權勢,因而很有些呼風喚雨的架勢。
可馮喜安不過短短半月間,便展露出驚人的潛力,又才思敏捷,一向板著臉的孫夫子對她破天荒多次讚賞,一時間風頭無量,惹不少人暗自妒忌。
不過馮喜安全然不在乎,這些庸人無非徒留這點遮不住的酸氣了,雖然感知到隱隱被排斥,卻不為所動,更不上趕著討好。
何雲駿自然也看不慣她,覺得她搶了自己的風頭,那日於院中投壺,專請馮喜安同他比,這是他的拿手好戲,打算以此好好殺殺她的傲氣。
馮喜安的確沒玩過,見所未見,連箭矢也不知曉怎麽拿,她隻靜靜瞧著何雲駿炫技,的確有兩把刷子,四箭僅有一箭落空。
===第75節===
輪到馮喜安,她扭了扭手腕,學著何雲駿的模樣揮了揮手臂,之後動作生澀地擲出第一箭,不意外地失敗了,擦過了沿口。四周哄笑未停,可等到第二次,卻不偏不倚正中壺裏。第三次、第四次也一樣。
兩人打平,到了下半局,何雲駿雖然四箭全中,可馮喜安已然全然嫻熟地領會到了射藝,全中不說,且有兩箭都貫穿了壺耳。
何雲駿不敵,輸給了馮喜安這麽一個一看便從未投過壺的窮小子,麵子裏子都丟盡了,吵鬧著拽馮喜安的手,要再比一回決勝負。
馮喜安嫌他聒噪,回頭扔下一句冷冰冰的“廢物”,頭也不回地走了。
總之,梁子就這麽結下了。
聽到竟是女兒先動的手,對方一個男孩顯然受了更多的傷,馮玉貞真是困惑極了,不得不低頭去問她:“安安,到底是什麽事?怎麽動手打人?”
倘若何雲駿真的隻說了這些,馮喜安是決不會跟他動手,口舌之爭最叫她煩厭。他觸及了底線,馮喜安這才饒不了他。
馮喜安歪過頭,直勾勾地盯著他:“何雲駿,我們不如對天發誓,倘若有一句虛言,便五雷轟頂,你敢不敢?”
這話份量極重,加之她神情像極了剛剛騎在身上狠厲打他那時候,何雲駿一張臉嚇得發白,眼眶又湧出了淚花。
馮喜安扭過頭,同孫夫子堅持道:“學生先動的手,我該認錯,一會兒自當向他誠心道歉,可何運駿現在卻滿口胡言,不知悔改。”
“誰這麽大的麵子,敢逼我兒悔改!”來人拖著長調,竟然是由四個人架著轎子大搖大擺抬進來的。
孫夫子麵色難看,暗道事情要糟,看來馮玉貞母子隻能硬吃下這口虧了。
來人正是何運駿的父親——江南道的檢校,荊城誰都要給他三分薄麵。這位何檢校一現身,何運駿立馬跑去躲在他身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大聲訴苦道:“爹,他們都欺負我!”
何檢校腦袋和肚子都圓滾滾的,像是小球堆在大球上,脖子粗粗短短一截,怪不得進門不肯下車,走兩步路估計都上不來氣。
或許是太胖了,子嗣單薄,何運駿自小便被百般遷就,見小兒子臉上出了血,何檢校臉色一變,中氣十足地朝馮喜安喝道:“好你個有娘生沒爹養的野小子,也不睜開眼看看你動得起嗎!”
“你這是什麽話!”馮玉貞把喜安護在懷裏,一把捂住她的耳朵,氣得臉都漲紅了大半。
在場的人聽聞他的粗鄙之語,無不擰起眉,孫夫子最不擅長處理這種事宜,他的臭脾氣隻怕攪得更渾,孫嘉良適時站出來打圓場:“此事無非是兩個孩子之間的小打小鬧……”
幾聲拍掌聲突兀打斷了他的話,眾人順聲望過去,見一個麵若冠玉的男人從牆角屋簷下的暗影處緩緩走出來。
他踱步到馮玉貞身前,將人嚴嚴實實擋在身後,直視對麵的人。
崔淨空略牽起唇角,眼睛卻暗沉沉的,皮笑肉不笑道:“何檢校好大的官威,可有膽子把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你是誰?”
何檢校於此地橫行多年,乍一看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男人,卻感覺異常熟悉,好似曾見過似的。
忽而,他瞄見這人腰間那個陳舊的、格格不入的錦囊,幾個月前的一麵之緣,靈光一閃,霎時間瞪大了眼睛。
他嘴裏牙齒和舌頭跟打了架似的,磕磕巴巴地道:“崔、崔巡撫?”
崔淨空漠然地瞧著他,譏諷道:“難為您還記著呢。”
朝廷欽差大臣與一個不大不小的地方官,無異於以卵擊石,壓根無法相提並論。
何檢校弓身走到崔淨空身前,方才高高在上的囂張模樣已然不翼而飛:“大人此番又至荊城,怎麽不提前說一聲?下官好為您準備下榻的地界。”
他繼而還想套近乎,沒意識到事情的關鍵,還諂媚道:“荊城的啟知學院人才輩出,學養深厚,令郎也於啟知求學嗎?正巧,”何檢校把不情不願、怯生生的小兒子拽到身前,滿麵堆笑道:“這是犬子何運駿。”
崔淨空咧開唇,輕輕點了點頭:“你不是很清楚嗎?我的孩子——就是那個你方才所言,有娘生沒爹養的野小子。”
宛如一道晴天霹靂劈在頭頂,何檢校的冷汗倏地細細密密擠在額頭,跟頭上水泄一般,他隻顧拿袖子粗粗一擦拭,還沒擦幹淨,又結結實實出了一層。
馮喜安不是隻有一個好拿捏的寡婦娘嗎?怎麽又冒出來一個大有來頭的親爹?
他眼珠呼溜呼溜轉,賠笑道:“這,這定是誤會了!大人,不若您移駕來府上,我們解開這樁誤會,到時必讓犬子登門道歉!”
趁事情沒鬧大,趕快離開此地為上策,許多學生都透過窗戶往院子裏看,其中不乏荊城中的權貴子弟。倘若到時他得罪崔巡撫的事傳得滿城風雨,還怎麽待的下去?
可崔淨空卻好似看穿了他的伎倆,何檢校兩腿戰戰,等不到他的回複,臉上的笑也漸漸滑稽地凝固了。
崔淨空道:“就在這兒。”
對上他幽暗的眼睛,何檢校打了個激靈,全身的肉都抖了三抖,扯起嗓子對跟來的仆從喊:“你們這些吃白飯的狗奴才,還不快去搬椅子給大人坐!”
很快,幾把交椅便擺在院中,崔淨空轉頭,見馮玉貞神情愣怔,頗有幾分茫然。
他不由低笑一聲,隻克製地牽過她的小臂,示意她坐上東側的那把。自己則緊挨著她,在西側的交椅上撩袍坐下。馮喜安就站在她娘身邊。
院子裏方才站著的人都安安生生坐下來了,其中有人不可置信,譬如孫夫子和孫嘉良,也自然有人如坐針氈。
何檢校觀察著崔淨空的神色,兩隻手搓來搓去,訕訕道:“是我糊塗了,大人恕罪,隻是令郎並非冠以崔姓,我一時有眼不識泰山,這才沒有及時認出來。”
在場的人實則都有這個疑惑,是呢,既然親爹健在,怎麽孩子隨母姓呢?難不成這崔巡撫,看似人前風光,實則是個靠妻家起勢的小白臉贅婿?可南來北往的,也從沒聽說過有家馮氏大族啊?
他的言外之意無非便是這個。馮玉貞也猜出來了,卻為崔淨空入贅的猜想而頭皮發麻,四周若有若無的視線更叫她不自在。
一兩句話也說不完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過往,崔淨空也不欲跟他們說。
他翹了翹唇角,毫不在乎異樣的視線,反倒心情頗佳地應下:“贅婿又如何?喜安跟誰姓,總歸都是我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