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壞話

  第101章 壞話

  見崔淨空回應地如此爽快、坦然,不但不羞於啟齒,反倒像是抓住了什麽千載難逢、借以炫耀的好機遇,眾人一時頗有些啞口無言。


  馮玉貞登時扭頭看他,杏眼中接連閃過震驚與慌亂,搭在膝頭的雙手緊緊絞弄著一小片衣裙。


  盡管她一聲不出,忍得很辛苦,崔淨空卻故意偏過頭,忽而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更襯得玉麵清俊疏朗,顏色極盛。


  馮玉貞匆匆撇開臉,耳尖泛紅,隻心裏暗自啐他輕浮,不光人長得好,想得也挺美。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何檢校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他繼而起身作了一個長揖,鄭重其事道:“方才怪罪下官眼拙,聽信稚兒無心之語,又速來溺愛,因而一時情急,才口出狂言,下官改日定攜犬子登門負荊請罪,任您差池。”


  言罷,上身隨之深深彎下,圓滾滾的肚子艱難地懸在半空,幾乎與地齊平。何檢校無異很識時務,瞧得出崔淨空此時心情舒暢,趕忙趁機開口。


  這一番話說下來,既開脫罪名,一股腦推到小兒子身上,隻說是聽多了孩子從學堂帶回的閑話;又作僅次於跪拜之下的重禮,表明了認錯的誠心。


  他自認滴水不漏,卻不料,崔淨空方才頗佳的心緒宛如退潮一般,消逝地無影無蹤。


  何檢校霎時間察覺到兩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沉沉壓在頭頂,冷汗自額際滑落,半晌後,他端平於身前的手臂已然抖抖簌簌,終於聽到男人不鹹不淡的問話:“該對著我做嗎?”


  何檢校木木地抬起頭,見崔淨空輕侮地仰著下顎,頓時明悟了他的意思。眼前一黑,幾乎恨得牙根癢癢,然而陰溝裏翻船,隻能任人拿捏。


  眾目睽睽之下,他咬著牙,身子換了個方向,這回向著娘倆深深俯身下去。


  見這個方才還趾高氣昂、氣焰囂張的男人如今卑躬屈膝,他是畏懼誰的顏麵才做到這一步,馮玉貞心裏跟一麵明鏡似的。


  她不免神情複雜,怨不得無數人前赴後繼,甘心於宦海沉浮,世間權勢的滔天利處,果真蠱惑人心。


  崔淨空藏不住那點邀功請賞的意味,全然不顧何檢校的死活,旁若無人般輕聲問她:“可出了口惡氣?”


  話音傳到所有人的耳朵裏,在場又沒有傻子,自然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個崔巡撫對馮夫人體貼入微,百般疼護,費這些功夫,原是為她出氣呢!


  馮玉貞搖搖頭,她為人良善,從沒有那等刻意折辱他人的趣味,所求也無非隻是公正二字。


  她伸手摟住身邊喜安的肩膀,平和道:“大人請起罷,我們一碼歸一碼,正如喜安方才所言,我隻想知悉令郎究竟說了什麽壞話。兩個孩子坦明錯處,互相認錯,這事便掀過去了。”


  幾個奴仆立刻攙起腰身發酸何檢校,把人拖到椅子上,何檢校本以為隻是過來給兒子撐腰,順道欺負寡婦,誰知道半路冒出來個巡撫,今日之事傳到荊城,必然要顏麵掃地了!

  說是疼寵小兒子,然而思及此番無妄之災全是因他而起,何檢校火冒三丈,朝著縮在一邊的何運駿破口罵道:“無知小兒,已經惹出禍端來,還不快從實招來!”


  在他的疾言厲色下,何運駿不過才九歲,頂不住這種壓力,放聲哭泣起來,邊哭便抽噎道:“他們都這麽覺得!不是隻有我,爹你也……”


  “啪”的一聲,何檢校見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又是羞臊丟人又是嫌他不爭氣,一巴掌不留情地扇到孩子背上,嗬斥道:“到底說不說!”


  何運駿被這猝不及防的巴掌扇懵了,踉踉蹌蹌,撲通摔到地上,哭聲驟然拔高了一截。


  馮玉貞心下不忍,正要起身去扶他,卻聽到何運駿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喊道:“我說我說,別打我嗚,是我說馮喜安他娘和孫夫子定然私下勾結,不然為何如此偏向他?”


  “孽徒,閉嘴!”孫夫子兩人坐在何檢校對麵,他不料牽扯到自己,還是此種醜事,猛地起身,指著何運駿痛心吼道:“師門不幸,師門不幸啊!”


  不到十個字便胸悶氣短,他枯瘦的身形搖搖晃晃,捂著劇烈起伏的胸口,又驀地跌坐回了椅子上。


  孫嘉良旋即側身為孫夫子順氣,他看向對麵的神色也厭惡起來:父親一生正直清廉,與母親門當戶對,相敬如賓大半輩子,育有兩子一女,從未有過其他妾室。


  妻子多年前病逝,孫夫子哀慟至極,自覺餘生了無牽掛,因而才決意告老還鄉。


  這種無根無據的詆毀,不僅羞辱了兩人的品行,哪怕事後證實清白,日後日常行事,也會於旁人心中留下可疑的汙點。孫夫子心知肚明,因而怒火攻心,站都站不穩了。


  而作為另一個被牽扯進來的人,馮玉貞先是神情愣怔,本欲伸出的手也縮了回去。她繼而歎了一聲,垂下眼皮,心頭並沒有多少憤怒,更多的還是無力和難堪。


  沒有比造謠一個女子浪蕩更輕鬆的了。馮玉貞太清楚了,她上輩子便是以水性楊花的罪名沉塘而死,隻要輕飄飄的一句話,她脫下一層皮也洗不清。


  倒是馮喜安十分不安地望著她,生怕阿娘被這些混賬話傷到了心。早知道便私底下尋個沒人的地界動手,不當麵逼何運駿認錯了。她極為後悔,惡氣是出了,可害得阿娘傷心,可謂得不償失。


  馮玉貞低頭,向她確認道:“安安,他是說了這些話嗎?”


  馮喜安點頭,又訥訥開口安慰她:“阿娘,你別因為這些難過,他們就是看不慣我才故意這麽說的。”


  嘴唇囁嚅了兩下,馮玉貞還未說什麽,隻聽到身邊的人輕輕笑了一聲。


  何檢校胖臉煞白,同糊牆的窗戶紙沒什麽兩樣,他慌張斥責道:“臭小子,你撒癔症了,胡言亂語些什麽!”


  他抬眼緊張地去窺探崔淨空的臉色,怪異的是,這人分明唇角翹著,臉上尋不到半點動怒的痕跡,卻遠比那些歇斯底裏的咆哮更叫人膽戰心驚。


  這位巡撫大人隻是靜靜瞧著,卻像是於他周身布滿一根根繃緊的、鋒利的細線,隻要稍稍動一動興許便會割傷表皮。


  崔淨空語氣淡淡道:“端兩杯水來。”


  氣氛陡然一鬆,何檢校趕緊叫奴仆去辦。學堂南側的後屋架有燒水的爐灶,巧在剛燒開了一壺,奴仆一來一回間,很快將茶盞端到了崔淨空和馮玉貞麵前。


  馮玉貞隻以為他渴了,並不接:“我不渴。”她遞給喜安,示意她飲兩口。


  崔淨空十分氣定神閑,不急不慢地掀開杯蓋,可何檢校著急:“大人,犬子性情頑劣,然而他年歲尚小,童言無忌,下官定當嚴加管教!”


  不等崔淨空說話,馮玉貞先開口搭腔了,她破天荒地沒有順著別人給的台階下,敏銳問道:“這些話都是誰教他的?”


  何檢校還想著一語帶過,隻含糊道:“這……興許是這些孩子鬧著玩的。”


  崔淨空用杯蓋掛了兩回杯口,將浮茶撥到一旁,低頭吹氣,慢條斯理道:“童言無忌?鬧著玩的?”


  何檢校連連應聲,他揪著趴在地上的兒子的衣領,把人拽起來,命他站到身前,催促道:“還不快跟馮夫……”人和孫夫子道歉——


  本該端在崔淨空手上的茶盞猛地被擲到近處,劈裏啪啦地裂開,滾燙的熱水迸濺到了何家父子兩人的鞋麵上,澆得兩人不約而同叫出了聲。


  崔淨空動作極快,他冷聲道:“童言無忌?隻怕是言傳身教罷?”


  突發的變故叫馮玉貞心口驚跳,她扭頭一看,崔淨空已然收回那隻手,擱在桌上。他扔出去的時候,熱水也從杯口震蕩著傾倒出了一些在他手上。


  馮玉貞有些不知所措,猶豫片刻,還是趕忙將自己的帕子展開,蓋在他發紅的手背上。


  手指略一顫動,崔淨空的眼睛飛快地掠過馮玉貞,很快攥住她的帕子,自然地擦拭起來。


  他一麵鎮靜說道:“我觀何檢校滿嘴‘野小子’,看父敬子,令郎如此頑劣,想必也是情理之中。況且,倘若何檢校說得出所謂的‘有娘生沒爹養’,可見父子於家裏定說過不少。”


  崔淨空將沾濕的帕子仔細疊了兩疊,順手放進自己的袖裏,嗤笑道:“他無知,難不成你也不懂嗎?非但不教他知悉禮義廉恥,反倒專精下三濫的勾當。何檢校,你可真會教兒子。”


  ===第76節===

  他竟半點情麵不留,何家父子倆濕著鞋,難堪地站於院中,屋裏的學生們無不扒著窗戶往外看這出好戲。


  最後,何檢校隻好同哭花臉的兒子一同彎下腰,他剛駕到那會兒趾高氣揚,如今卻好似被扒光了羽毛的落敗公雞。


  何檢校鼻子和嘴如老黃牛一般喘著粗氣,真叫人害怕他撐不住,兩眼一翻哐當砸地上,把學院鋪的青磚砸裂了。


  他頹然道:“望大人高抬貴手,放下官與家人一馬。我即刻帶犬子退學,再不礙您的眼,隔日便上門賠禮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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