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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

  「爹!你忍著點……我去給你買葯。」興兒急得語無倫次,他確是一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人,前世乃一介村夫,孤苦伶仃,今生亦是一介奴才。只得看了看炕頭的藥罐子,藥材都只剩下一點粉末了,或黃或白的積澱在下面,聞著有一股糊臭味。


  興兒又去炕上翻箱倒櫃一陣,找到了幾兩碎銀,還有一塊以前賈璉隨手賞給他的玉佩,估計很值錢,興兒大喜過望:「有了!有了!這會子不用愁了!」


  「小猴兒崽子,哪裡打旋磨子得來的阿物兒,就高興成這樣?沒出息,你老子好些了,過來吃飯吧。」周老頭約莫四五十歲的樣子,整個一副糟老頭子的模樣,並無什麼出色之處。打旋磨子,意思就是討好別人,茗煙曾經對金榮說過。


  興兒回過頭來,見周老頭只是臉上出汗,寬慰了不少,縮頭縮腦地吃了碗清水下雜麵,又聞得老爹酒氣熏天,便只敢吃了兩勺,不敢多吃一口,也不敢多說一句,愣愣道:「爹……我買葯去了。」


  「幹啥又去買葯?你老子沒病!你老子好著呢,清水下雜麵,你吃我也見。四十年頭裡,你老子怕過什麼?買什麼葯,怎麼不買點面來?」周老頭把脖子一擰,從鼻孔里哼出聲音來,偏著頭,似乎是有點陶醉的樣子。


  興兒見他老子發酒瘋,早一溜煙躲到了門檻外面,這實在是習慣反應,小時候周老頭一說大話,便趕緊跑出去,被打怕了。興兒自是不敢說被王熙鳳革了銀米,從門外伸著脖子道:「你老就別說了,快點睡下,我買了葯再說。」


  「放屁!老子叫你去買面你沒聽見么?該死的雜種!」周老頭吹鬍子瞪眼,哐啷一聲把藥罐子砸碎了。


  興兒非常無語,他老爹就是這樣,是個醉漢,也愛說醉話,平白無故受了一肚子氣,興兒冷笑道:「你為什麼又要打腫臉充胖子?有病就是有病,沒能力就是沒能力,誰笑話你了?小時候是你們一家子要餓死,把我賣了,賣了死契!等我好些了,接你進來,對你哪裡不好?你不用天天給我臉子瞧,大不了咱們摞開手,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你這該死的雜種!你眼裡連爹都沒有了!你是我養的,我打得!罵得!殺得!你老子餓著你了嗎?冷著你了嗎?」周老頭仗著酒醉,愈發破口大罵。


  一席話引得馬棚里的人過來看了,指指點點,周老頭看到這麼多人,反而膽子更壯了。


  興兒冷笑不迭:「你還有臉說,我五歲那年,就因為多吃了一頭蒜,你把我打得滿巷子跑!什麼老子可以殺兒子!國法還有一條『父母殺子,同凡論』呢。後來你做什麼又去賭?輸光了家當,賣了我,趕走了我娘,還叫我不準去想我娘,你才是瘋子!我娘呢?八歲的時候,我得病,藥鋪要一千個銅錢,你說沒有!你寧願花一萬個錢買面子,也不願意花一千個錢過日子,我的命就值一千個錢?是不是太貴了點!」


  「雜種!我把你這眼裡沒有爹的雜種給打死了!」周老頭彷彿被戳到了痛處,登時抄起了門閂要來打。


  周圍幾個看馬的連忙攔住了他,周老頭唾沫橫飛:「老子天天養馬,沒有養出一條溫順的鐵青大走騾來,反而養出了你這麼一條倔驢!」


  鐵青大走騾是公馬與母驢生出的騾子,眾所周知,騾子是馬和驢生出來的,但是分兩種,第一種公驢和母馬生出來的,叫做馬騾,體型高大,近似馬,不溫馴。第二種公馬和母驢生出來的,叫做驢騾,體型矮小,近似驢,經過馴馬人特殊訓練,不會上下顛簸,只會左右搖擺,騎著很舒服。


  第四十八回,薛蟠騎的「鐵青大走騾」正是第二種。周老頭在此養馬,深諳此道。


  興兒心底一股凄涼油然而生,受了多少年的氣剛要酣暢淋漓地宣洩出來,突然從榮國府正院那邊過來幾個人,為首的是趙嬤嬤,老人家過來笑道:「我說是什麼事呢,大冬月裡邊,還沒到春節,犯不著爭什麼吃。我說句公道話,周老頭性子倔,興兒小子你也別惹他。老爺還在西邊外書房看書呢,這麼大的聲音,連個體統都沒有。」


  她說的老爺是賈政,賈政外書房、榮國府正院、馬棚是一條平行線,趙嬤嬤又嘆氣道:「不是我的話難聽,我這麼大年紀,什麼事情沒經歷過。興兒他現在是奴才,奴才只有主子打罵得,他有什麼不好,自有璉二爺和奶奶教訓,誰准許你打他了?」


  一席話說得周老頭啞口無言,酒意也被冷風吹醒了幾分,他雖然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主子、奴才等級森嚴,他怎敢反抗。況且趙嬤嬤是賈璉的奶媽,連賈璉、王熙鳳在禮法上都要尊敬趙嬤嬤的。


  趙嬤嬤等人好笑地散開了,周老頭賭氣進去依舊喝酒,不免又氣又愧又恨,覺得丟了面子。


  唯有興兒望著馬槽出了一會子神,趙嬤嬤說的話不錯,第五十八回,麝月對何婆子說:「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閑事了?」


  由此可見,奴才,首先要接受的是主子的教訓,奴才的一切,已經不歸父母管了,因為奴才是被賣給了主子的。


  不僅賣了身體,也賣了尊嚴,更是剝奪了父母的監管權,這就是「大戶人家的規矩」,也是「禮法」。


  興兒的內心很掙扎、糾結,他爹有時候對他很好,有時候對他很不好,因為這是封建社會,怎麼管兒子,他爹都覺得理所當然。興兒甚至想過,他爹早死了就好了……但是這種想法令他覺得很罪惡,環境加給他的倫理道德的枷鎖不允許他這麼想,所以一有這種念頭,他很快就壓制住了。


  「憑他百般不好,我原是他兒子,到底養了我這麼大,我盡我所能,日後也就不欠他了。」興兒打定了主意,便出門往寧榮街跑去。


  興兒性子有個痴處:凡是對他好過的人,他寧願別人負了自己,也不願自己負了別人。


  因為這樣他才會心安,他認為心安比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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