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尤物
第11章 尤物
陽光穿過老槐樹的縫隙,粗虯枝幹佇立在老街兩側,戴紅領巾的小孩兒追逐夥伴哈哈大笑。
有花裙子的小姑娘們互相牽著小手,笑著走在老舊的街道上,再和朋友揮手道別,仿佛一天最愉快的時光漸漸走向結束。
孟瓊很久沒來過這裏,分不清究竟是在第幾個岔路口拐彎,而老街兩側都換成陌生的街鋪,有零零散散的老人拄著拐杖,閑閑散散地在坐在老槐樹下歇息。
傍晚的暖風吹過孟瓊的麵頰,她走在街頭,翻了翻通訊錄,她現在連個能約出來玩的朋友都沒有,孟瓊很難堪地意識到,她其實很孤單,一種說不出口的難過。
孟瓊找了家麵館,點一碗不常吃的素麵,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坐下來。怕被人認出來,她出門特意戴上的墨鏡此時被人摘下來,擱在一旁,厚厚的鏡片上呈現昏暗的光與影。
一碗麵不過十幾塊錢,滿滿都是煙火氣的街上到處都是,但孟瓊真的很多年沒有嚐過了。
===第12節===
她和許黎分開之後,路過這裏,低矮破舊的平房建築在京城幾乎不見,潮濕的牆角隱蔽在老槐樹粗壯的、巨大的樹根裏。
老槐樹曆經滄桑,樹皮粗糙幹燥,爬滿棕褐色顆粒,粗大的根須如巨蟒般盤旋進土壤,紮根地下。
日光如煙火般在舊城區分裂開來,老槐樹對麵是一所老舊古樸的中學,正是放學時間,校門一群朝氣蓬勃的、滿是笑臉的學生背書包走出來,身後是吵吵嚷嚷的放學鈴聲。
這所高中曾經是京城最好的高中,而如今校址另遷,破舊的老校區鮮少有人光臨。
孟瓊在這所高中畢業。
牆外的公示欄上爬滿淺色青苔,不斷有新的布告更新上去,而當年那則褪色到發白的文件公告已經模糊不清,淹沒在時間裏。
但孟瓊將上麵的字,甚至日期原因,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則募捐倡議書。
隻是過去很多年,鮮少人還能記得,在這所學校裏有過一個前程無量的少年,折損在這裏。
而孟瓊盯著校門看了好一會兒,幾乎連眼睛都移不開來。
校門的金屬欄杆閃著陽光似的,晃眼的讓人目眩神迷。
舊城區是很多名門老校的舊址,除這所高中外,左邊過去是一所大學的住宿區,沿街到頭則是家孤兒院。這幾年政府對大半老城區改造重建,隻剩下這片繁華的小商業街還在,卻冷清不少。
孟瓊眉眼帶笑地坐在一家小麵館角落裏,聽旁邊的小姑娘們竊竊私語的內容,無非是對作業的抱怨,或者是父母老師的吐槽……
但在這些話裏,總是有種難以言說的自由和純真。
然後,她桌對麵出現了一雙籃球鞋……
孟瓊本在夾麵的筷子頓了一下,看見來人,木質竹筷反在清湯寡水的麵碗攪拌。
來人一身汗淋淋的籃球服,大號數字印在顯眼的白色胸前,似乎剛打完球回來,手肘上綁著純白色護腕,一雙惹眼的撞色設計球鞋,整個人看上去年輕又朝氣。
本該是符合他這年紀的裝扮,她倒是沒見過紀聽白穿幾次,孟瓊心想,認識他這麽久好像大都是沉悶的襯衫款式,除掉那次後台無意遇見的淺色衛衣。話說她還是覺得這小孩兒穿年輕點好看。
下一秒,紀聽白彎下腰,在她對麵坐下來。
臉上帶笑,也點了碗和她一樣的麵條。
“怎麽一個人跑來這兒吃麵?”
少年渾身都是運動後的熱氣騰騰,弄得孟瓊眼底染上一絲輕快。
“忽然想吃了。”
孟瓊把湯麵上的香菜挑出來,一顆一顆擺的很整齊。她點麵時忘記囑咐老板了,於是隻能慢慢吞吞自己挑揀。
總算挑幹淨,孟瓊才抬眼看他,“你跑來這兒打球?”
“我回國不久,小時候玩得好的朋友約我打一場。這幾天不忙,陪陪朋友。”說完之後,紀聽白輕聲問她:“你不吃香菜嗎?”
隔著窗外風吹過枝椏,深秋時節,太陽褪去氣溫漸低。
孟瓊笑起來,金色卷發襯得雪白肌膚愈發刺眼。
“我不吃香菜,也不愛吃小蔥,總覺得味道很怪。”
“我倒是覺得胡蘿卜味道很奇,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喜歡吃。”
孟瓊笑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反而放下木筷,托腮看他,忽然問道:“你在國外讀書嗎?”
這個問題困擾孟瓊很久。
溫暖的燈光落在桌上,紀聽白注意到她的目光,彎一下唇,想了想才說:“我父母在很小的時候離婚了,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國外。”
孟瓊一愣,她好像毫不知情地踩到他的痛點上。
她動了動唇:“我是不是戳到你的傷心事了……”
接著孟瓊又想起她家一塌糊塗的家庭關係,安慰般勸他說:“這沒什麽,成年人為自己錯誤的婚姻買單,但是……”
輕飄飄的話說到後麵,她說不下去。
這樣的婚姻裏,孩子何其無辜。
孟瓊攪了攪漂著香油的麵條,碗裏冒著熱氣,垂眸思考。
忽然她想到了和程時琅的那段未來的婚姻,心口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上不去下不來,很難受。
木桌對麵的紀聽白沒注意到孟瓊的神情,隻是沉默地夾了筷子麵條,低頭咬了口,他麵色一僵,艱難地咽下去。
柔軟的麵條在口腔裏咀嚼,金黃的湯汁都沒辦法讓少年的眉頭舒展開來,整個口腔裏此時是澀澀的、難忍的滋味。
這實在太不好吃了。
孟瓊看向麵色凝重的少年,又戳了戳麵條,噗嗤一聲笑出來:“味道應該還不錯。”
紀聽白:“……”
紀聽白也學著孟瓊的樣子,細長的木筷子在碗裏攪拌,沒有再吃。
他悄悄地看了眼廚房,才小聲地說:“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吧。”
看著他黑漆漆的眸子,沉默裏有難得一見的期待,孟瓊下意識點頭,放下筷子跟著男人走出麵店。
太陽西去,天地晦暗,麵店內顧客仍舊零零散散,孟瓊跟著紀聽白沿街走,正要去他說的那家好吃的不得了的煎餅鋪。
老槐樹下的人影漸疏,巷子口有拄拐的老人站在燈下,正喊頑皮的孩子回家吃飯,渾濁的眼球裏,是一種善意的、慈祥的笑容。
兩人並排走,“很小的時候,我爺爺也常常這樣拄著拐,他那時候年輕,但是腿腳不太好,就在大院門口等我回家,有時候玩得晚,他滿大院找我,然後氣衝衝過來把我拎回家。這些年在國外,也隻有他偶爾會打電話來,隻是他現在病了,也不太記得清這些事情。”
孟瓊隨口問道:“病得很重嗎?我認識幾個有名的醫生,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了,老頭子年紀大了,是我們留不住他。”骨子裏強硬的少年這時帶幾分罕見的柔軟,“他身體一直不好,這些年反反複複,我回國就是想再陪陪他。”
路燈亮起,暗黃的燈下,孟瓊忽然盯著紅色的高跟鞋尖沉默。
走了好一段路她才說:“多陪陪老人吧,人不在了連機會都沒了。”
兩人還沒走出這條街,孟瓊塞在包裏的手機響起來。
她看了眼屏幕顯示,又塞回包裏,沒接。
隻是對方很快又打過來一個。
孟瓊側身看了眼旁邊的男人,猶豫道:“我……”
話沒說出口被人打斷,男人垂眼,把含在嗓子裏的笑意吐出來:“渴了嗎?我去幫你買瓶水。”
“好。”她點頭。
紀聽白乖順地邁開步子轉身離開,忍住回頭的衝動,極力克製自己洶湧的情緒,狠狠地閉上眼。
抬腿走進一家超市,那家飲料櫃裏沒有孟瓊平時愛喝牌子的礦泉水,他沿著街跑了好幾家,才把水買回來。
他回到路燈下時,女人的電話結束了,路側停著一輛惹眼的紅色邁巴赫,孟瓊正和司機說話。
礦泉水瓶身被人握緊,紀聽白繃直脊背走過去,神色在吵鬧的街頭顯得格外暗沉。
男人站定在她麵前,眸色沉靜,沒有先開口。
他似乎在等一個結果。
孟瓊的目光移到他的臉色,冷白皮上滾著熱騰騰的汗珠,她停頓的格外明顯,很平靜地看著他黑沉的瞳仁。
“我有事得走了。”
毫不意外,男人裝作不在意,把水擰開遞過去。
孟瓊知道他跑了很多地方才買的,猶豫一下還是接過來。
她若無其事地笑著:“謝謝你的水。”
她留到現在,隻是想當麵告訴他。
孟瓊不想再像那夜一樣,一聲不吭的離開,那夜小孩兒好像淋了雨,她後來愧怍的不行。
一旁有司機打開車門,孟瓊準備上車的時候,紀聽白拉住她的手腕。
孟瓊回頭看他,很抱歉:“這次來不及,我先欠著你。”
她看著腕表:“我得走了。”
他輕輕的,不敢緊握,卻也不願意讓她走。
“等等。”少年的喉結動了下,嗓音晦澀:“我們說好了。”
他垂下眼,濃密的長睫毛打在下眼皮上,像一隻可憐的小獸。
“下次不要再扔下我了。”
說完之後,紀聽白看她點了頭,終於不情願的慢慢鬆開手,沉默地看她的背影,一點一點隨落日消失在街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