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尤物
第33章 尤物
紀聽白送紀安黎到電梯口。
老爺子病情爆發, 這幾天程氏集團不太安定,幾個老股東手底下按耐不住野心,蠢蠢欲動,紀安黎特地從國外飛回來一趟。
“哎, 想辦法熬過這個年節就好了。”
電梯旁擺了一盆青翠欲滴的君子竹, 筆直挺拔在冷光下伸展, 空氣裏彌漫的都是溫暖,意識不到一牆之隔的風雪交加。
電梯顯示樓層緩緩下降, 紀聽白陪紀安黎等電梯。
“你自己的事媽媽從來沒攔你。但這事兒——”
紀安黎拎包和他並肩站在一起, 轉頭看他:“趁老爺子還在,再考慮考慮。”
陽光透過厚厚的雲層灑下點光,樹枝融化的冰錐滴滴答答融成灘水, 少年一頭短發刺拉拉的,此時手揣在兜裏, 逆著光線微低著頭,儼然有了屬於男人的脊梁。
紀聽白咬著支煙,沒點火,煙嘴微澀。
他說:“好。”
紀安黎踩著細高跟, 忽然想到件事兒, “上次那張專輯在歐洲市場反饋不錯, 要你真喜歡這行, 歐洲那邊會比國內好很多。”她笑眯眯的樣子, 像春蠶吐出的純白花蕊,幾十年的音樂造詣暈染在紀安黎婀娜的身段上, 她看上去依舊年輕。
紀聽白想了想, 搖頭拒絕她。
紀安黎歎口氣, 隻能惋惜搖頭, “可惜啦。”
“滴——”電梯到了,開門。
“——走了。”紀安黎向紀聽白告別,“我來的事兒別讓你哥知道,麻煩。你也別送了,老楊的車在下麵等我呢。”
紀安黎說:“回去吧。多陪陪你爺爺。”
身邊是沉默的回應。
紀安黎回頭,她身後空無一人,隻看見一個頎長的背影,在皚皚陽光下,踩著反光的大理石地板,像是追著什麽,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
白了頭的高山在暖陽中露頭,樹枝蒼勁不折的姿態落下點點光影。
這場下了幾天的大雪有停的趨勢,車輪壓過雪融濕潤的馬路,
下午三點鍾,孟瓊戴著口罩,看著扶梯頂上反光鏡子中的自己。
她整個人裹在大衣裏,金色卷發飄飄揚揚在肩頭打起卷,整張臉幾乎都掩藏在口罩後,隻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眼,像朵在迷失在春天的玫瑰,剛從外麵進來,鼻頭微紅,柔和的光線映照她的眉眼,細細的眉毛不安的皺著。
扶梯徐徐上到二樓。
接近年關,醫院大廳熙熙攘攘。
一段長廊扶椅上,鬧哄哄擠了一群人。
哭哭啼啼的小男孩抓著媽媽的衣角撒潑,魯莽又帶著點兒勇敢,護士阿姨苦口婆心,爺爺奶奶不斷誘哄,稚嫩的小臉皺成苦瓜也不願輕易張嘴,小短腿蹬來蹬去,大人們節節敗退。
在愛裏浸泡的小孩才有資格任性呀。
孟瓊走過他們時,她甚至想揉一揉小男孩毛茸茸的腦袋。
這麽想著,她平靜往前走,玻璃連廊那頭是住院樓,再拐進去是電梯口。
住院樓的人漸漸多起來,護士和病人來來往往,孟瓊站在電梯口,仿佛與整個嘈雜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眯著眼睛,看懸掛一旁藍藍白白的指示牌其中一欄——8F神經內科
脊背挺得很直,像不被輕易擊垮的巨人,平靜的眉眼內卻席卷過洶湧的浪潮。
指示燈閃爍,電梯直上八樓。
梁遇的病房朝陽,光線很好,薄薄的窗簾拉開來能看見整個醫院小花園。
孟瓊敲門進去,充滿消毒水味的病房裏空無一人,桌上還放著喝剩下的南瓜小粥。
路過的小護士輕聲地提醒她,病人可能在小花園散步。
孟瓊走到小花園,枯枝上的冬雪融化成冰水,空氣裏能看見呼出的霧氣,在光影裏飄搖,這個點的小花園很熱鬧,護士推著輪椅漫無目的,病人安詳的享受冬日暖陽。
在化不盡的雪裏,孟瓊的目光落在回廊處一對母子的身上。
隔著老邁粗壯的香樟樹,遠處有護工勤懇地打掃雪水,能聽見掃帚劃過地麵的沙沙聲,陽光穿過罅隙打在孟瓊眼皮上,她不敢眨眼睛。
那母親裹著件黑色羽絨服坐在石凳上,手裏夾了本書,笑眯眯地給旁邊的男子讀故事——那是本童話故事書。
舊舊的書封,彩印著長耳朵大鼻子的卡通人物,是孟瓊小時候很喜歡的《安徒生童話》那類。
身邊的男子背對著孟瓊的方向坐,病號條紋衫外麵裹得很暖和,脖頸上圍了條粗線織的灰色格子圍巾,隱約從側臉看見他的唇角彎彎,在笑。
他的肩膀和她想象中那樣寬厚,脊背線條亦如她所期望那樣流暢地披巾斬棘,向上生長。
是孟瓊曾經夢見過無數次的,屬於男人的、有力而硬朗的線條。那是她夢裏的烏托邦。
暖洋洋的柔光籠罩在這對母子身上,仿佛給他們渡上金光,母親的嗓音溫柔和煦,浸泡在故事裏。
“……小人魚又吻了王子的額頭一下,用顫抖的手把刀子扔到海裏,自己也跳到大海裏去了。天亮了,人們找不到小人魚,船邊的海浪上跳動著一片白色的泡沫。”
孟瓊站在那處看了好久,陪他聽完整個美人魚的故事。
然後,孟瓊聽見澄明明亮的男音。
“小人魚好可憐呀。媽媽,她那麽可愛漂亮,為什麽不去找王子呢?王子肯定會喜歡她!”
“因為小人魚希望王子幸福。”
“什麽是幸福呢?”
梁遇抬頭的那個瞬間,孟瓊看見了他純真燦爛的笑容,如冷酷的武士緊握冰冷的刀錐狠狠紮進她內心最柔軟的深處。
隻覺得眼眶一陣發燙,內心酸楚。
孟瓊可以對整個世界無動於衷。
——除了梁遇。
她沒辦法再看下去。
孟瓊跌跌撞撞往回走,正撞上樓層一行人查房出來,白大褂耀眼。
燦爛的陽光穿透走廊的玻璃窗,打在孟瓊的墨綠色大衣上,光影的流動感與輕柔的麵料交融,像是支野玫瑰溫柔枯敗後的綠梗,奔赴一場理想主義的逃亡。
孟瓊和為首那身材高挑的醫生打招呼:“趙醫生。”
趙醫生推了推厚厚的鏡片,朝她點頭:“孟小姐,好久不見。”
孟瓊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對於我的出現,趙醫生看起來並不意外。”
“這麽些年我帶過的病人不少,像孟小姐這樣預付十年治療費用的患者家屬還是頭一個。”趙醫生幾分悵然。
趙醫生上一次和孟瓊見麵還是她大學畢業那年,小姑娘頭頂烈日,孤零零來醫院繳費,渾身長著刺。她是來特意交手術費的。那時她攢夠了錢,趙醫生也聽說她走投無路,大學臨時轉了專業,才走了這條來錢快的路。再等趙醫生看到孟瓊,她已經是秀場如日中天的模特。
當初一娉婷的姑娘,如今似寒霜包裹的烈火而不息,這麽姿態慵懶淡淡朝他笑,趙醫生頗感慨。
“小唐,把梁遇帶回病房休息吧。再和梁遇母親說一聲,讓她來我辦公室聊一聊。”
===第36節===
小唐是新來的實習護士,她脆生生地哎一聲,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孟瓊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抬眼。
兩人對視,趙醫生隻是笑笑。
孟瓊輕垂下眼,微微打著卷兒的金發拂過側臉,她站立在這寂靜的樓梯轉角,筆直的脊背微彎,她鄭重道謝:“——給您添麻煩了。”
趙醫生胸前還掛著聽診器,溫和地笑著:“梁遇這些年恢複的不錯,積極配合治療康複,準點吃藥,努力運動,當初他那樣情況,現在的康複結果比我預期高出太多了。”
——那他會一直像現在這樣嗎?
小唐護士牽著梁遇進了病房,他就慢吞吞跟在後麵,頭上戴了個軟乎乎的針織帽,手裏抱著那本彩繪童話書,一進來,整個病房都多了幾分生氣。
隔著一扇病房門,孟瓊掐著大衣的指甲微微泛白,聽著病房裏麵蕩著男聲清淺的笑音,酒窩淺淺,仿佛如孩子般稚氣的喜悅。
梁遇本就生的好看,笑起來時尤為吸引人,這一場禍事沒在他的軀體留下太多痕跡,或有,也早已淡去。
她幾乎能夠刻畫出他臉上的每一處痕跡,甚至腦後每一處刀口,一種窒息感傳來,恍惚間看見當初落魄又強撐著的自己。躲在門外的孟瓊,忽然抱著雙臂委屈哭了。
如果可以,她想和他說說這一路走來的艱辛和冷眼,說說這些年她的愧疚與懺悔。她心底大漠荒蕪,寸草難生,甚至靈魂都在每個深夜與明月消匿無聲。
可病房裏溫暖如春,如心髒仍然是鮮活的跳動,時隔多年,梁遇好像仍然站在原地等她。
她真像個懦夫。
——活著就很好了,不是麽。
病房門吱呀一聲被人輕輕打開。
孟瓊的絨麵細高跟踩上地麵,安靜地進入這方空間,漸近的腳步聲不免引起病床上人的注意。
病床旁剩下的那碗小南瓜粥孤零零放在一角,還冒著溫熱的霧氣,梁遇從手中的故事書裏手忙腳亂地抬起頭,澄澈的眼眸如星如月般明朗,看向她。
當梁遇的目光投過來,她那一瞬間甚至倉皇地想逃。
孟瓊停在原地,一頭長發吹得散亂,在淋過一場心中的瓢潑大雨後,紅唇微動,終於開了口。
“你——”
——你好,我叫孟瓊。
可以交個朋友嗎?
心裏的草稿早已滾過千百遍。
而病床上那人,卻搶在孟瓊之前開口。
那雙黑黢黢的瞳仁望向她:“瓊瓊——”
嗓音帶著點兒撒嬌的卷音。
那一瞬間,孟瓊心裏如呼嘯萬裏的浪濤,片刻決堤,潰不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