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尤物
第47章 尤物
夢境久遠, 魑魅魍魎中,一時竟分不清有幾分幻象。
孟瓊夢中驚醒過來,還是半夜時分,身旁的男人仍在熟睡, 整個身子陷在被裏, 修長的手指攥著她的胳膊不肯放, 綿長的鼻息湊得很近,撲打在她溫良的肌膚上, 又熱又癢。
白色的窗簾將月光盡數遮擋, 留下滿地斑駁,以及孟瓊不平穩的呼吸聲。
夢境中,被溺死的窒息感太真實。無知的英雄主義太可笑。
當年的事對她來說創傷太大, 藥物幹預治療持續了很久,噩夢才漸漸淡出腦海, 這麽幾年裏,她甚至分不太清是不是單純夢了一場。
孟瓊悄然坐起,心不在焉地撩了下睡袍淩亂的褶皺,足尖點地, 下了床。
“去哪兒?”
身後傳來一聲, 在晦暗不明的夜色裏更顯暗啞。
孟瓊微微側身, 視線落在淩亂的床上的人身上。
她輕歎一聲, “睡不著覺, 起來坐坐。”
窗簾被人拉開大半,女人斜倚半邊飄窗, 無星無月, 幽悄的夜色透過玻璃渲染出大半片黑。
她心神煩悶, 伸手往煙盒抽出支細煙, 鬆鬆散散地銜住煙嘴,低頭去摸打火機。
接著,黑暗裏手腕被男人溫柔握住,包裹起來,胳膊順她的勁兒,他從身後慢慢貼上來。
兩人離得很近,女人脊背貼他的胸膛,被人半抱在懷中,瞧不見他的臉,隻能感受到不穩的喘息,有些危險。
哢嗒一聲,猩紅的火光閃爍,空氣中彌漫著煙絲燃燒的味道。
幼時的孟瓊想不到,火海中被她漸漸拋之腦後的那一眼,會成為她風雨飄搖的世界裏,在劫難逃的恩賜。
男人手指的骨節在火光映襯下更漂亮,隔著一層薄薄的煙霧,在影影綽綽中,孟瓊凝視著他,有些著迷。
誰也沒說話,就這麽靜靜地看了會兒。
半晌,孟瓊眼神如墨色般黑沉,“別犯傻。”
煙圈噴湧成細碎的霧。
紀聽白手裏的股份給出去,依程時琅的斬草除根的手段,紀聽白絕不會好過。程時琅這人受不得半點掣製。
相反,紀聽白攥在手裏的股份可以把程時琅壓死。
孟瓊又抬頭問他:“他要的隻是股份嗎?”
語速放得很慢,一貫懶散的語調裏,多了幾分認真。
在她細碎的注視下,紀聽白微不可查地頓了頓,斂眉,輕輕地“嗯”一聲。
半邊臉隱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程時琅從小聰明,作為男友也體貼溫柔,但同樣占有欲變態,骨子裏的精致利己。
“還是,想要你的命。”
她冷靜得發抖,煙嘴被她狠狠地咬一口。
那場綁架,程時琅逃過劫難,卻神不知鬼不覺,轉眼把沉默自閉的同胞弟弟推入萬丈深淵。
多半是想借刀殺人吧。
這麽多年,孟瓊太了解程時琅。
孟瓊透過這層飄渺的煙霧,籠罩了層朦朦朧朧的夜色,他那雙眼睛,透徹又專注,似乎什麽都懂。
紀聽白微低著頭,伸手捧住她的臉,一點一點湊得更近,他的額頭貼上她的。
肌膚相觸,兩人為之一顫。
孟瓊眉眼輕輕動了動,歎口氣。
她的指腹很軟,又輕又柔,流連地覆蓋住他那雙沉黑色眼眸。
“我還是那句話,不許為了我做傻事。”
煙絲燃燒,尾處的灰燼被她抖落下來,發絲微微卷起,在黑暗中散作一團。
紀聽白偏頭,指尖截住她的腕,順著她的唇印咬上去,他什麽都沒有說。
不去提他的病因。
沒說程燃太太這些年的一直無所出。
也不會告訴她,他在英國的幾次死裏逃生。
一樁樁一件件,紀聽白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血濃於水的親哥,心腸早就發黑發臭。
曾如青芽一樣的瘦弱小孩兒,在那個搖搖欲墜的黃昏,泣血般火海裏,還記得窒息的江水滔滔吞咽下來,一切都在悄無聲息變化。
漫長的寒冬過去,迎來鳳尾花開的春天,暖融融的煦陽高高掛起。
無人料到,程老爺子在一個安靜的夜裏走了。
這事兒毫無征兆,孟瓊收到消息已是最快速度,趕過去已經來不及。
嘈雜的宅院燈火通明,哭喪聲在深黑色夜裏幽幽蕩蕩,沉悶又悲戚。
緊閉的大門打開,孟瓊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房間,程燃幾人都在,程太太更是眼圈通紅,坐在沙發啼哭不止。
她克製不住目光往紀聽白的方向瞧,男人站在最左側位置,很偏,腦袋微低,隻能看見一抹背影。
前天夜晚,這個男人擁抱著孟瓊,細細碎碎說了好多話,爺爺早晨喝了一大碗粥,睡眠質量也好很多,醫生告訴他這是好轉的現象,都會慢慢好起來。
孟瓊記得很清楚,紀聽白說這話時,好看的眼尾上翹,眸光流轉,朝她笑得像個小孩兒。
該讓他怎麽相信,在所有人都認為老爺子正在恢複的時候,他已經進入瀕死期,甚至走得悄無聲息。
不斷有傭人進出,迎著眾人的目光,腳步頓了頓,孟瓊攥緊指尖,站到程時琅身旁,男人神色哀切沉重,她低聲說了幾句,很快轉身出去。
屋內太壓抑了,孟瓊待不住,她甚至不忍心看一眼。
守夜的女傭說,老人走得很安詳,年邁蒼老的容顏布滿嶙峋的褶皺,留下一抹淡淡的平靜,定格存在的最後一刻。
微風吹過窗柩,還能看見院裏的枯樹冒尖,明明熬過最冷的冬季,卻來不及再寫一首春詩。
孟瓊不願追溯其他,生與死之一瞬,留下來的隻會是生者無法疏解的痛苦。
程家院內葉聲窸窣,孟瓊凝視虛空,風平浪靜的浪潮下,激流洶湧才是主調。
程家這片天,當真要變了。
程老爺子的身後事辦得很隆重,葬禮來人頗多,京城巨頭競邀出席,裏裏外外,幾乎擠滿了政商兩界的半邊天,媒體頻繁報道,連霸幾天頭條新聞。
是他生前親自要求的,要風風光光地離開,程老爺子向來愛儀式感。
下葬那天,陰了半月的天空忽然飄了雨,像往人間灑落的哀愁,在幾近荒蕪的土地上浮蕩著是濕漉漉的陰冷。
哀樂奏了幾響,淒楚沉痛,有人失去了他最愛的人。
潮悶的雨地,孟瓊一襲黑裙而立人群中,如一枝沉默的黑玫瑰,雨水淅淅瀝瀝地落在黑色傘麵,王安喃在身旁打傘,不言語,隻靜靜陪著她。
程老爺子和程老夫人合葬在一起,他早就準備好一切,沒讓小輩們操心。
要和亡妻團聚,老人等這一天很久了。
水珠落在墓碑上,嘀嗒滑落,青石碑刻被水衝洗,刻痕更顯,墓誌蓋題字規整遒勁,線條剛健,刻工卻顯露幾分笨拙的精細。
孟瓊幾乎艱難地想到,眼花的老人如何沉痛又愛憐的一刀一刀刻下愛人的姓名。身死魂飛,如泡沫消逝,可這般數十年如一日的綿長深厚的愛意,在孟瓊心裏翻湧起一股不正常的情緒。
孟瓊想起了趙家父母,想起了梁遇,最後留在腦海裏的是奶奶那老態龍鍾的模樣。
隔著一堵墓碑,孟瓊無端害怕起來,心裏的牽絆道不盡,她怕伸出手卻拉不住奶奶。一滴淚混在風中滑落下來,孟瓊一直不敢接受這一天到來。
從前她沒有這麽勇敢,老是偷偷哭紅眼睛,奶奶總愛摸她的腦袋,笑著聽孟瓊委屈地說話,那力道很輕柔,卻總讓孟瓊眼睫顫動,那是孟瓊第一次感到有人愛她疼她。
墓前的白雛菊花又盛開了,在孟瓊的視野裏微微搖曳。
真誠的愛在孟瓊心裏是很奢侈的存在,那是她唯一抵禦黑暗的底氣。莫名的,孟瓊忍不住抬眼去尋紀聽白的身影。
天色又變,遠山悶雷聲漸近,送葬的賓客迎來又送,沉悶的空氣令人喘不過氣來。
陵園濕寒,程時琅比紀聽白先朝這邊走來,隔著一層鏡片,孟瓊讀出了他金絲鏡框下籠罩的幾分哀思陰雲。
隻是程時琅的情緒一貫不顯,孟瓊離他這般近,也無法窺探他此時的心思浮動。
冷風起,程時琅脫下黑色西裝外套,伸手環住女人的肩,注視她,目光落到她纖細的頸肩。
綿綿不休的雨水滋養蚊蟲,孟瓊裸露在外的肌膚難以幸免,一早待了幾小時,白嫩的頸子泛起大片粉色的斑斑點點,又疼又癢。
她的皮膚向來敏感,隨意折騰便青紫一片,慘不忍睹。
程時琅蹙眉,“我讓司機送你先回去。”
西裝輕輕搭在孟瓊肩頭,獨屬於程時琅的體溫,把孟瓊整個包裹起來。
孟瓊抬眸,透過麵前的程時琅罅隙,正好掃到幾步距離的男人,正低聲和身邊人攀談什麽,男人的麵容輪廓被他的身影擋住,她好像還能聽見男人深深淺淺的嗓音。
就這麽一怔愣,餘光和紀聽白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一瞬膠著,分開。
水珠順著黑色傘脊流暢地滑落下來,滴落腳尖,迸濺成一灘水漬。
孟瓊不動聲色地收回情緒,目光專注地看程時琅,緩緩收緊五指,攏了攏肩頭的西裝外套。
她神色鬆散幾分,哀色收斂了幾分,語氣溫和對程時琅開口:“好,我先走了。你別太辛苦。”
===第51節===
“嗯,爺爺出事,我太忙了,可能有些忽視你的感受。”
說完這話後,程時琅朝孟瓊伸手,指尖勾起她臉側一縷散發,朝她彎了彎嘴角。
“孟孟,別怪我好嗎?”
孟瓊微微點頭,掃過麵前男人略顯倦怠的眉眼,於是笑著安撫他,“壓力不要太大,有我呢。能幫上忙的地方你隻管開口。”
程時琅說:“好”。
靜靜看著女人轉身離開,鞋跟濺起點點泥濘水花,黑色衣擺掀起微微的弧度,那抹窈窕背影,程時琅的指腹微微摩挲了下,似乎在沉思什麽,很快被助理叫走。
孟瓊的車剛出陵園,停在一處十字路口。
王安喃刹車,見不遠處一輛車駛離,黑色車身低調,車牌號碼卻張揚,她記性極佳,“是劉總的車。”
車窗半開,孟瓊迎著風看了眼,把身上的黑色外套裹得更緊些。
程時琅肩寬,披在孟瓊削瘦的肩頭大了一圈兒,脖頸露出的肌膚泛著瑩白,和黑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穿得招搖極了。
“正好。”她笑時眉眼上揚,紅唇輕啟,“我們找劉總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