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尤物
第51章 尤物
半小時前, 傭人在收拾餐具,程燃用過午飯,正準備出門。
程叔進來:“先生,有個小姑娘說要見你。”
程夫人正好從扶梯下來, 聽見這一耳朵, 好似掠了程燃一眼, 才走上前,探出手, 給他理了理胸前領帶, 聽他們對話。
程燃沒放在心上,他待會兒約了人,確實沒有時間理會。低頭看了眼左手腕表指針, 皺眉,“有沒有說其他什麽?”
“沒有, 隻說要見您。”程叔如實回。
“我沒空,讓她下次吧。”
“這……”
程叔掃了眼沙發上悠閑插花的程夫人,坐得很端正,看上去漠不關心, 他一時不知該不該說下去。
程叔站著不走, 程燃心下有了幾分猜忌, 側頭去看一旁的夫人。
“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太太在這裏, 你直接請進來。”
程夫人很輕的“嗯”了聲,她倒了杯清茶, 置在程燃麵前, 態度委婉, “你也不急這一小會兒。”
白瓷杯擱在桌麵碰出一聲輕響, 男人聞言平靜坐下,她心下劃過幾番,湧上喉頭又被壓下去,索性作罷。
片刻功夫,程叔便帶人進來。
回廊隔了假山拱形門,女人向來眼尖,剛邁過青石台階,程夫人掃一眼便看見身後的姑娘,乖巧漂亮,黑發及腰,遠看便是個美人胚子。
更惹眼的卻是她鼓起的小腹,如一顆驚雷埋進程夫人心口,難以忽視,幾乎一瞬間就眯起了眼。幾步距離上前來,寬鬆的白綢衣裙穿在身子上,腰腹如山巒蜿蜒,麵容不施粉黛,平添幾分弱柳扶風的嬌柔美。
同樣被驚到的還有程燃。身體突然僵直,難以置信地凝視著上前來的姑娘,眉頭也皺起來,神情些許茫然。
這些年和紀安黎離婚後,他確實沒有在外留下什麽風流債,再婚後妻子很喜歡小孩,也一直盼著,隻是這些年他們夫妻一直無所出,可程燃也沒動過外麵什麽歪心思。
“程先生,程太太。”方覺夏習慣性摸了摸小腹,手指微微蜷縮。
“你是?”程夫人緊了緊喉嚨。
方覺夏站在客廳內,沒說話。
這般站在程家麵前,幾乎能夠想到觸碰程時琅逆鱗的下場,可她不甘心。
算至今天已經三十六周,從惡心的孕吐開始,細微的胎動讓她著魔,她的預產期就在下月初。
咬著貝齒想到那通電話,方覺夏毫不猶豫屈膝跪在程氏夫婦麵前。
“先生,太太,我……”哽咽一聲,似有千百委屈傾訴。
“我走投無路了,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方覺夏紅著眼,仰頭看著程燃,“畢竟這也是你們的孫子啊。”
程燃聽得愣住了,程夫人也愣了。
眼前的女子梨花帶雨,程夫人畢竟從小耳濡目染,這幾年程家安逸,她刻在骨子裏的理智不會一下被方覺夏的隻言片語蒙蔽。
“小姑娘,你說你肚子裏的孩子是程家的,有證據嗎?”程夫人歎口氣,上前,先把方覺夏扶起來。
“我們程家幾輩人清清白白,你不能亂說話。”
方覺夏帶著哭腔,“孩子是程時琅的。”
自然是有備而來,一份胎兒羊水穿刺和程時琅基因比對鑒定的結果被放在兩人眼前。
這般驚駭大事。
如今不得不信。
對方有理有據,看上去確實不是個不講理的姑娘,一時思緒萬千。
程夫人對上方覺夏無助的眼神,看得幾分心軟,“看你年紀還小,還在讀書吧。”
“我隻是勤工儉學,那天晚上我替同事頂班,程總喝得很醉,我敲門問他是不是叫了客房服務,就、就被他拉住……”說著輕輕攥住程夫人的手心,似乎女性之間能更讓她安心些,方覺夏咬了咬唇,唇色泛白,“我推了他好幾次,我是不願意的。”
話落似乎覺得羞恥,很快垂下腦袋,纖細的胳膊護著肚子,小小的身子縮在沙發一角。看上去淒楚又可憐。
程燃在旁邊聽得臉色鐵青。
孕婦本就敏感多慮,程夫人怕傷著孩子,一麵安撫方覺夏的情緒,一麵朝程燃使眼色。捧在手心的長子睡了別人家的姑娘,還懷孕了找上門,這事傳出去整個程家都沒臉。
如今沒有比息事寧人更好的辦法。
程燃派人通知程時琅回家。
方覺夏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脊背微微顫抖,死咬著唇不再說話。
程夫人沉默地吩咐了傭人,很快端上一些點心和果盤,咖啡對孕婦不好,換成了果汁,程夫人遞到她唇邊。
“孩子是程家的,我們自然會認,孩子你別怕。”
“時琅馬上回來,這事會給你想要的結果。”
方覺夏聽到那個名字臉色煞白,單薄的肩頭顫抖地更厲害,幾乎仰著小臉求她:“夫人,他會把我抓走關起來,那裏太黑了,我害怕,我不想見他——”
玻璃杯被她摔碎在地麵,果汁濺得滿地狼藉。
究竟發生什麽事情會刺激成這樣,程夫人從她的言語片段中更是不敢細想。
隻能輕輕抱住她,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背,隔著單薄的衣料能摸得到隱約纖細的脊骨,淚花還在順著臉頰不停地流,程夫人見了她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實在說不出什麽狠話來。
自她嫁入程家十餘年,孩子一直是她心上大事,不止丈夫羨慕其他太太懷胎十月,程夫人也盼著能有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孩子,環繞在側。程家冷冷清清,始終熱鬧不起來。
這般想著,程夫人內心深處湧動著一股難言的情感,連帶看方覺夏的眼神也慈愛了些,“孩子幾個月了?”
談及孩子,方覺夏眼角終於彎唇笑起來,“預產期在下個月初。醫生說胎兒很健康。”
程夫人也被女孩的心情感染,“如果實在沒地方去,就在程家住下吧。”
方覺夏眼睛亮了,而後又怯怯地問:“我可以嗎?”
程夫人點頭,“後院很大,你可以安心養胎。”
養在家裏總比養在外麵好,心安。
隻是,程夫人想到孟家,柳眉不禁蹙起,還得想個法子瞞過這個月。
程燃一直陪坐在旁,夫妻默契對視一眼,顯然是默許。
程家的傭人效率極高,很快就在西北角收拾出一處幽靜的小閣樓來。
傭人小跑著說孟瓊來時,程夫人正陪方覺夏往後院走,心一頓,掃了一眼茫然的方覺夏,才沉聲交代旁人幾句,快步往客廳的方向走。
若此時程夫人回頭,能看見方覺夏的腳步變了方向,隔著一段距離跟上了她。
“孟小姐。”
方覺夏柔柔弱弱地叫她,步子走得很輕緩,似乎生怕別人看不到她惹眼的肚子。
孟瓊掀著眼皮看去,又側頭問程夫人,“阿姨,這位是?”
萬千算計,沒想到還是遇上了。
程夫人心中驀然一緊,無數念頭在腦海裏閃過,緩慢介紹道:“她是我娘家的侄女,在這裏借住一段時間。”
“太太,我不是……”方覺夏剛被平複的情緒重新翻湧,“我們剛剛不是說好了嗎?”
孟瓊抬眼,正巧瞥見程太太給方覺夏使眼色,難以忽略她眼底的斟酌和慌亂。
演員到場,戲自然要唱下去,孟瓊勾起一道玩味地笑,和她半開玩笑道,“阿姨,瞧你這麽防備我,這姑娘該不會時琅的小情人吧。”
程夫人來不及否認,方覺夏已經沿著長階走到眼前。
“我是程總的女朋友。”
“程總?哪個程總?”
孟瓊臉上的笑漸漸冷起來。
“不會是程時琅吧。”
方覺夏忽略程夫人的目光,咬唇點頭。
程夫人心一窒,眼底盡是責怪,衡量一番,孟家這根姻緣線,萬萬不能斷了。
她偏身擋上去,企圖挽回局麵。
孟瓊從來不是好算計的,眉頭皺起,冰涼的視線從方覺夏的麵容掃到隆起的腹部,笑得沒什麽溫度,“看樣子已經一步到位了,那今兒我們是有的說了。”
給程時琅打電話。
電話一通,孟瓊直接截斷他的話,“現在在老宅,回來給我一個交代。”
對麵沉默數秒,才回:“馬上到。”
涼薄的笑容掛在唇角,孟瓊不再想聽他說一個字,直接掛斷,轉而又言笑晏晏地看向程夫人,“咱們坐下來好好解決。我們還沒結婚呢,時琅可不能無緣無故多個孩子。”
明明是炎夏,輕慢的笑聲卻令人湧上一絲涼意。
今天這事兒沒那麽好翻篇。
狐狸溫順太久,大家都忘了,她本就有資格亮出任性的爪子。
程夫人見此局麵,知道不能再藏,隻剩無聲歎息。這門婚事本就各取所需,強強聯姻,從來不是孟瓊攀著程家。
一杯咖啡見底,鬧劇的主人公終於登場。
看樣子來得很急,程時琅呼吸不穩,進門直接掠過眾人的臉,看向沙發上的孟瓊。
程燃臉黑的不像話,眼裏怒火幾乎把人燒成灰燼,方覺夏臉白得不行,坐在孟瓊對麵,犯了錯般偷偷看他。
程時琅胸悶得厲害,目光卻沒有離開孟瓊,還想要挽回。
“我可以解釋。”
“我相信我看到的,不需要解釋。”孟瓊終於抬眼看她,兩人對視,她終於看見他眼底的恐懼,“讓你回來,隻不過想把這東西親手還給你。”
說著,那枚耀眼的鑽戒從冷白的指尖脫落,橫梗在兩人之間。
===第56節===
“孟瓊你聽我說——”程時琅攥著女人的手腕。
他們二十幾年的感情,不會就這麽潦草結束。
“我們之間就像這枚戒指,是你親手戴上去的,也是你親手毀掉的。”站在受害者的角度,孟瓊安安靜靜地看他,“程時琅,什麽因重什麽果。”
他們之間,從幼時相識,就是一場孽緣的開始。
程時琅甚至不知道怎麽去阻止她,眼前的話咄咄逼人,他緊抿著唇,隻剩一句,“我不同意。”
他們已經走到這步,甚至,下半年就要結婚,如今退婚太荒唐。
“你不同意?”孟瓊仿佛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漆黑的眸子掃過方覺夏,“難道你覺得你身邊有這樣一位體貼的知己,我們的婚姻有必要存在嗎?”
無聲的沉默裏,孟瓊自嘲地笑,“程總還真想享齊人之福。”
權力,股份,婚姻,愛情,情人,孩子……
他程時琅要的會不會太多。
程時琅從進門到現在,餘光終於掃過方覺夏,金絲眼眶下閃過一絲冷意。
他轉向孟瓊,幽沉的眼瞳中盡是痛感,“孟瓊,那是一次意外,我喝多了,當時光線太暗,她太像當初的你……”
話裏話外把自己撇得幹淨。
孟瓊微愣,一時間竟然沒有什麽反應。
下一瞬湧起鋪天蓋地的惡心。
當初的她。
才害得梁遇葬送光明前程,變成如今癡傻的模樣,程時琅還不知道,孟瓊恨死了當初的她。
他卻還有臉來提。
殘害兄弟,算計手足,如今連自己的孩子也要把責任推到女人身上。
“程時琅,和你一起長大這麽多年,你確實是一個這樣的男人,虛偽、自私、沒有責任感。”“一點都沒變,我看不起你。”
孟瓊閉了眼,不再與他爭論,生怕自己下一秒會做出什麽失控的事來。
“退婚的事宜,會由家裏的長輩來程家談。”
程時琅喉結滾動,她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利刃紮在心裏,他們一起經曆了這麽多年,在她心裏卻抵不過一個未出世的孩子的重量。
已經沒什麽好談的,這場鬧劇無比荒謬,孟瓊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她抬腿就要走。
程時琅跨步追上去,攔住她想再說些什麽,卻聽見身後傳來驚呼聲。
“快叫救護車。”
方覺夏滿臉痛楚,身子微微抽搐,佝僂著四肢癱倒在地上,整個人疼到失智。程夫人最先上前,屋內一時亂作一團。
孟瓊安靜地站在一旁,等救護車來,虛弱到說不出話來的方覺夏被人抱著,路過孟瓊身旁,努力和她對視一眼,脫力的瞳孔裏看不到任何東西。
站在原地遠望方覺夏被救護車推走,程時琅也跟車離開。
這筆交易是雙方自願的,方覺夏會達到她想要的目的,孟瓊離開程家之前,站在院子栽的雪鬆樹下抬頭看——
白雲飄浮,樹蔭搖曳,這個角度望去,二樓某間臥室書房那扇小陽台,一覽無餘。
牆沿被人擺著一叢開得正豔的玫瑰,如同無原則的愛意盛放在陽光裏。
心裏忍不住甜蜜,手機裏給他發消息:
【知道你在。】
【陽台,出來。】
視線裏下一秒便出現一張精致的麵容。
隔著遙遠的距離,孟瓊和他對視,一雙美人眸隱隱含笑。
孟瓊看不清他的神情,似乎能想象他眼角下那顆淚痣笑時的模樣,光線透過雪鬆斑駁在她身上,一身青黛色,消散了冷冽的溫度,微微挑起笑意。
他明明很在意,卻嗬護她尊重她,不會幹涉她的任何決定和做法。有些人天生就是契合的。
程時琅去取檢查報告單。
醫生是常看的那位,對方覺夏的情況很了解。詳細地給程時琅分析:“各項檢查指標都正常,孩子發育的很好,今天忽然昏迷是情緒波動太大,導致有些出血,情況不嚴重。產婦的心情很重要,最好能一直保持舒緩愉悅的心情,長時間低落,容易造成早產。”
聽到最後這半句,程時琅平複了心情,和醫生道謝後回到病房。
保姆已經來了,燉好的濃粥放在床頭,無奈地看著病床上的方覺夏,朝他搖頭。
“醒了,不肯吃一點東西。”
“好,這裏有我。”
保姆離開,程時琅走到病床前坐下,藥水緩慢地輸進身體,方覺夏蒼白的臉掩藏在黑發裏,瘦弱的肩背對著他,不願轉過臉來。
“夏夏,”程時琅長歎一口氣,伸手去撩她的發,“你怎麽這麽不乖。”
修長的手指觸碰到她冰冷的臉,果然滿手淚痕。
一聲親昵地稱呼讓病床上的人顫抖得更厲害,淚珠克製不住,一顆一顆往外冒,滾落白色枕巾裏,留下一片濕潤。
“別哭了。”程時琅想抱她,她耍脾氣般縮在被子裏,被人撥開被子攬進懷裏。
他不再說什麽,拿紙巾輕柔地擦幹淨她臉頰的淚,蒼白的臉布滿濕濡的痕跡,馬上又有新的湧出來,怎麽也止不住。程時琅輕輕地吻上眼角,濕熱的唇試圖抹平每一滴淚,如道歉般,在她耳廓旁開口,“夏夏,別哭了。”
“程總……你不罵我嗎?我毀了你的婚姻。”
明知他最近忙,還不斷給他添麻煩,明知孟瓊對他很重要,她還是自私地毀掉了。
程時琅伸手揉了揉她柔軟的發,輕輕歎息一聲,“是我做得不好。”
方覺夏紅著兔子眼,埋在他胸口無聲地哭,“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去程家嗎?”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麽方法可以留住你……”
“我想給我的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方覺夏無聲地看著白色天花板,第一次說這些話,“程總,人都是貪婪的,我不要我的孩子出生後對別人的丈夫叫爸爸。”
她不敢想。
他那麽好,他們之間有那麽多回憶,她怎麽甘心放手。
隻是她今天才知道,原來她眼裏的一見傾心水到渠成,在他眼裏變成了不堪的勾引,甚至是她齷齪地算計懷孕。
可這兩年每個日夜的體貼關愛算什麽。
現在過得每刻,都像是在敲碎兩年前那個粉色的美夢,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們在一起兩年,你給了我很多,我也失去了很多東西,最後得到什麽了呢?我又想起在你懷裏睡著的每個夜晚,花園裏一起種下的鬱金香種子,還有你得知我懷孕時的笑容,我們一起讀繪本,做胎教,挑寶寶用品……這些總歸是愛吧。”
“我以為在你心裏,我是不一樣的存在。”方覺夏手心摸上男人的胸膛,聽著心髒緩慢跳動,“程總,這裏有一點點我的位置嗎?”
程時琅抱著她,靜靜聽她傾訴。
“怎麽會有人傻到花錢養一個不愛的人?”
程時琅知道懷裏的女人在意那番話,耐著性子安撫道,“你和孟瓊不同,我分得很清楚。有時候我說的話,身不由己。”
“我看見你第一眼在想,怎麽會有人笑得這麽可愛,想把你偷偷帶回家藏起來。”
方覺夏對上他幽沉的眼眸,此時隻倒映著她的麵容,她通紅著眼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