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殘荷留聽雨(一)
第30章 殘荷留聽雨(一)
章員外和鴉道長埋在坍塌的山石下, 除了章大少這個孝子賢孫哭了兩聲外,東儀島好似沒什麽不一樣。
章家的產業頗多倚仗姚凜,章大少又不甘心, 時不時上演一出鬥法, 又怕姚凜再拿出什麽法術的手段來下狠手, 自己又縮回去。
倒是章清昱,當年不願與母親分開, 故而沒把握住修仙的機會, 如今無牽無掛,收拾了部分財物, 竟然來問沈如晚如何去蓬山。
“我在這裏是待不下去了。”章清昱神情有些傷感,“我也算在東儀島長大,可又不屬於這裏, 東儀島從來不是我的家, 我也沒有家。”
留在東儀島,是半個外人, 可要走,也沒處可去。
四海之大, 何處可以存身呢?
“不如去尋仙吧。”章清昱笑了, “隻盼不要嫌我年紀太大,叫我懊悔當年為什麽沒跟著你走。”
當年章清昱的母親請沈如晚帶女兒回蓬山,自己卻不願意跟去,修仙地是傷心地,她願求女兒的前程,卻不願意自己去。
沈如晚靜靜看她, 抬手撫了撫枝上柳綿。
“朱顏白發, 隻在轉瞬, 俯仰天地,不過滄海一粟,是韶年尋仙,還是晚年求仙,沒什麽區別。”她說著,折下一枝柳條,“隻是當年我引你去蓬山,和你自己去蓬山,區別可就大了。”
由沈如晚引著進入蓬山,怎麽都能被收入宗門內的,可若是章清昱自己尋去,她的資質不足,成與不成便是兩說了。
“我不怕等。”章清昱笑,“一次不成便兩次,等個十年八載,總有機會進宗門的。”
沈如晚輕聲笑了。
她伸手,把那剛剛折下的柳條遞給章清昱,“退隱之人,別無所有,送你一枝柳鞭,祝君多掃前塵,歸路坦蕩,後會有期。”
柳葉梢頭,露水滴落,靈光氤氳,儼然不凡,章清昱雖然看不出沈如晚對這柳條施了什麽法術,卻也知道絕對是好東西,珍而重之地接了過來。
“沈姐姐,咱們蓬山見!”
沈如晚不覺微笑。
她已經很多年不曾回過蓬山了。
那一年交還碎嬰劍,循青鳥出蓬山時,她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了。
就如東儀島之於章清昱,蓬山之於她,見證她成長,卻終究不是她的歸處。
“放不下就放不下,別一副冷淡不在乎的樣子。”曲不詢笑她。
沈如晚輕嗤,“先把你的故作灑脫收起來,再來和我說這話。”
終究是誰也不讓誰,誰也沒被往事放過。
鴉道長在東儀島待了大半年,行動總是瞞不過姚凜的,“我知道他要找的那個地方,他說,雨霽虹出後,龍宮始現時。洞府就隱藏在島上,但不到雲銷雨霽、飛虹橫跨時,是找不到那個地方的。”
這兜兜轉轉還真有個龍宮?
沈如晚半信半疑,鴉道長引靈脈匯聚,也沒見雲銷雨霽虹飛啊?
——不對,其實是有的。
靈氣散去後,化為雨露,下了半晌,又止住,雲銷雨霽。
可當時是在夜間,不可能有飛虹的。
“要虹飛,倒也不難。”曲不詢挑眉,“東儀島就在湖上,掐個法訣,下場雨還是好辦的。”
就是太容易了。
又或許華胥先生收下的徒弟都不是修士,更不會引訣降雨,所以對修士來說很簡單的事,對徒弟們來說卻不那麽容易。
沈如晚將信將疑,伸手,指尖一點靈光盈盈,在半空中輕輕點了那麽一下,轉眼天際便凝起沉沉的雲霧來,兩三個呼吸間,倏然雨落,一時如碎珠。
姚凜還站在邊上,許是大仇得報,也不必如前戰戰兢兢,如今他是比從前更意氣風發了些。看見沈如晚和曲不詢兩人還有事,自覺退避。
待要走,又頓住,問她,“沈坊主,章清昱她……”
沈如晚在蒙蒙細雨裏回頭看他。
“她去蓬山求仙問道了。”她淡淡地說,章清昱托她轉告,若有人問起就說,沒人問,就當沒這回事。
姚凜緊緊抿唇。
沈如晚望著姚凜遠去的背影。
“同病相憐伊始,同道殊途為終。”她若有所思,“世事總是聚少離多。”
曲不詢忽然把手伸到她麵前。
沈如晚垂眸一看,是他那把匕首,“給我看?”
曲不詢的語氣理所應當,“不是之前你說想看的嗎?”
沈如晚頓了一下,慢慢接過那把匕首。
入手極沉,不似尋常靈材,注入靈氣稍一運轉,在她手裏挽個劍花,化為一把幽黑重劍,冷光照眼,望之生寒。
是把極佳的寶劍。
她目光一轉,落在劍身篆刻的兩個小字上。
“不循?”她抬眸看他,“……你的名字?”
曲不詢看著她笑了一下。
“我的名字就是從這把劍上來的。”他說。
沈如晚聞言沒問下去。
這在修仙界也是很常見的事,有些人家裏有一件傳家的法寶,便會給最器重的小輩取個相近的名字,以示期許。
“這把劍很好。”她把不循劍還給曲不詢,“未必比碎嬰差。”
神劍碎嬰,當然是神州最一等一的寶劍,但若說是天下第一、無餘劍可比,那又有些小覷神州鑄劍師了。隻能說,碎嬰劍是絕世神劍中最有名的那一把。
曲不詢接過劍,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從歸墟醒來的那一刻,見到的第一樣事物便是不循劍,帶給他第二次生命,心髒在胸腔裏不甘地重新跳動,把尚未完成和了卻的都重拾。
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千難萬險亦不循曲。
故而他給自己取名叫曲不詢。
他提著不循劍凝視了一會兒,像是透過幽黑的劍身凝視他的過往,可沒兩眼,又翻手變為匕首,收了回去。
往事不可追。
“殊途亦可同歸啊。”他忽然感慨,語調悠悠綿長,在綿綿細雨裏,像是落寞的誦詠。
“怪腔怪調,故作深沉。”沈如晚是怎麽也要刺他一下的。
曲不詢也不理她,隻是笑。
笑了一會兒,忽然伸手,輕輕在她鬢邊一拂,須臾便收回手。
沈如晚頓了一下,擰著眉毛,伸手去撫鬢邊。
“柳絮。”曲不詢攤手給她看掌心一點白絮,“給你拈掉了。”
沈如晚凝眸望著他攤開的掌心,不知怎麽的竟不言語了。
雨霧朦朦,襯出她頰邊容光如清雪,雖神清骨冷,卻又昳麗入畫。
曲不詢望著她,腦海裏不知從哪冒出一句“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來。
才想到,又猛然一驚,仿佛被誰燙了一下一般。
待收回手,卻又強行止住,仍攤在那裏,哂笑,“看清楚了?我可不是在你身上下了什麽機關暗害你,可別胡亂猜疑我。”
沈如晚似嗔非嗔,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細雨澆了一時三刻方始休,雨過天晴,不一會兒便在天邊掛起一道似隱似現的長虹來。
沈如晚神色微微一動。
她時刻留意著,果然探尋到一點異樣的靈氣波動。
循著那點異樣尋去,沒見著龍宮,卻尋見了一道隱晦的陣法。
“四重變換。”曲不詢試了一試,沉吟,微感訝異,“倒是不難。”
===第34節===
以華胥先生能培育出七夜白的水準來說,四重變換的陣法確實有些太簡單了。
“也許是廢棄洞府,不太當回事?”沈如晚也在邊上皺眉。
陣法完整,毫無破解的痕跡,看靈氣流轉的流暢度,想來很久沒有人進入過陣法了。
她滿以為鴉道長大費周章,最終想要進入洞府,應當是千難萬險——起碼比匯聚八方靈脈於一處難多了吧?誰料到了這兒,竟然隻是一座四重變換的陣法。
饒是她見多了難纏的事,也不由有種古怪的感覺,想感慨一句“就這?”
“雖然簡單,但很堅固,不是凡人能暴力破開的,鴉道長又沒法自己解開,隻能大費周章。”曲不詢也和她一起沉思,“我聽說,有些人也許在某些領域內天縱奇才,但偏偏會對另外某種道法一籌莫展,甚至還比不上尋常人。”
四重變換的陣法很難嗎?對一般修士來說也許有些難度,但絕對遠遠比不上匯八方靈脈於一處——這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事。
然而偏偏就是這樣難易懸殊的兩件事,鴉道長能做到更難的後者,卻對更簡單的前者束手無措,真是不可思議。
沈如晚想了半晌,感慨,“鴉道長真是一位……出人意表的奇人。”
解開陣法,兩人輕易進入洞府中,四下空空,什麽也沒有,甚至連把椅子都沒剩下,窮得就像是有誰來這兒打劫過不止一輪。
兩人不由都怔住。
真是從來沒見過哪個修士的棄置洞府能幹淨到這種程度的……可謂是大開眼界。
一眼望去,隻有一張瘸了腿的桌子,歪歪斜斜地立在中央,上麵擺了個方匣。
曲不詢走到桌邊,伸手,神色微沉,提防著其中機關,卻沒想到入手輕飄飄的,仿佛裏麵什麽也沒有,一下子便被拿了起來,也不曾有什麽機關被觸動。
他微微蹙眉,打開方匣,裏麵靜靜躺著一張紙條。
展開紙條,入眼一看,他便怔住。
沈如晚看他久久不動,不由皺眉,“上麵寫了什麽?”
曲不詢看了她一眼,臉上猶帶著些不可置信,仿佛猶疑了一下,這才慢慢伸手,把那紙條遞到她眼前。
沈如晚一把從他手裏抽出,攤在眼前一看,神情瞬間也凝固。
隻見那紙條上寫著兩行龍飛鳳舞的大字:
“吾徒多年不見,為師甚是想念,特設一陣法加以考校,予以口頭獎勵一次。”
下麵一行小字:
“為師的漏沒得撿,什麽也沒有,傻了吧?”
落款:孟華胥。
沈如晚久久凝視著這張白紙,捏著紙的手微微顫抖,臉上漸漸湧上一絲殺氣。
作者有話說:
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
——陳與義《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