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一)
第36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一)
春晨寒重, 但陳獻一睜開眼就興衝衝地掀開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自從進了秘境遇到追殺後,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麽安穩了。不用擔心敵人在夜晚趕來, 也不必擔心身側環境忽然出現變化, 一覺到天亮, 醒來神清氣爽。
他簡單洗漱,推開房門, 發現一夜之間, 滿園爭妍的花花草草竟然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院中一片空空蕩蕩,忽然冷清了起來。
他愣在那裏, 揉了揉眼睛,再一看,還是空空蕩蕩。
這, 這是怎麽了?
“起來了?”身後有人問。
陳獻猛地一轉身, 發現後院的門敞開著,露出青石板庭院, 曲不詢叼著根油條蹲在牆角,手裏還拿著把刷子, 細細地給牆麵刷上一層灰粉。
“師, 師父?”陳獻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露出震驚的表情,“你這是在幹嘛呢?”
“這你看不出來啊?”曲不詢頭也沒回一下,“你沈前輩的牆落漆了,我給她刷一遍。”
陳獻臉上的表情裂開了。
從剛認識起,他師父就是他心裏最瀟灑最不羈最拽的人, 他根本沒法把曲不詢和刷牆聯係在一起。
“那, 那我來幫你吧師父?”陳獻自告奮勇。
曲不詢空著的手一抬, “心領了,別。”
===第40節===
他把牆角仔仔細細地刷好,足尖一運力站起身來,拎著漆桶走向另一麵牆,“她讓我一個人把牆給刷了,不許用法術。”
“啊?為什麽啊?”陳獻知道這個“她”說的肯定是沈如晚。
“不是跟你說了嗎?”曲不詢說,“牆上落漆了。”
陳獻當然知道牆上落漆了,可他問的不是這個,“沈前輩說了,師父你就照做啊?”
他師父也太聽沈前輩的話了吧?
曲不詢一頓,“那不然怎麽辦呢?”
他回過頭看陳獻,理所當然,“我不順著她的話來,她不肯走啊。”
“走?”陳獻更糊塗了,“沈前輩要去哪啊?”
曲不詢用一副你真是不開竅的神態看他,“碎瓊裏啊。”
陳獻瞪大眼睛,“沈前輩和我們一起去碎瓊裏?”
曲不詢哼了一聲。
陳獻欣喜,“那可太好了!師父,你和沈前輩果然是交情過硬的真朋友!”
曲不詢拿著刷子的手頓了一下。
“陳獻,”他回頭,定定,“自己滾走,不要打擾我幹活。”
“哦。”陳獻不明所以,轉身向外走,經過轉角,腳步一頓,“沈前輩好。”
沈如晚從木梯上走下來,朝他微微一點頭。
“沈前輩,這裏的花都去哪了?”陳獻好奇地問道。
“收起來了。”沈如晚簡短地回答,“留在這兒沒人照顧。”
可到底是怎麽收起來的?
陳獻好奇極了,可看看沈如晚,又不大敢細問。
沈如晚目光朝後院瞥了一眼。
“去把他叫過來。”她說著,朝門外走去,“準備走了。”
“啊?”陳獻看著她背影,沒反應過來。
曲不詢拍著手上一點白灰,從後院裏走出來。
“還愣著幹什麽?”他拍了陳獻一下,大步朝外走去。
“……啊?”陳獻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跟上:真奇怪啊,明明大家都在一個院子裏,沈前輩為什麽不直接和師父說話呢?根本不需要他轉述啊?
“沈前輩,鬆伯和梅姨帶著車在城外等候,”楚瑤光見到沈如晚,低聲說道,“我們隨時可以出發。”
沈如晚淡淡一點頭。
陳獻從後麵趕上來,有點好奇地問道,“你和他們又沒有碰麵,是怎麽通知鬆伯和梅姨在城外準備的?”
楚瑤光抿唇笑了一下,朝他們伸出手,纖細的手腕上戴了一隻似銀非銀的寬鐲子,“這是子母連心鐲,我這隻是母鐲,子鐲在梅姨那裏。有這樣一對鐲子,無論相隔千裏萬裏,都能時時聯係,感應對方的方位。母鐲能切斷和子鐲的聯係,子鐲不能反過來切斷聯係。母鐲隻有一隻,子鐲則不限。”
陳獻詫異,“那之前怎麽沒見你用過?”
楚瑤光解釋,“秘境裏和秘境外是不相通的,聯係不上呀。後來出了秘境我們就都在一起了,也沒必要用了。”
就連沈如晚也升起一點興趣,伸手托著楚瑤光的手腕,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番,“我沒見過這個,你從哪弄來的?”
能讓沈如晚都沒見過的東西,那可真是很新奇了。
楚瑤光右手搭在左手腕上,在鐲子上輕輕一捏,那暗銀色的鐲子便哢噠一下鬆開,遞到沈如晚麵前,指了一下內裏一個小小的“辛”字,“這子母連心鐲是童照辛大師近年來的得意之作,流傳不多,我們家也是僥幸得來一件的,想來沈前輩是久不問俗事,這才沒見過。”
孰料沈如晚盯著那個標記看了兩眼,忽而輕飄飄笑了一聲,“童照辛現在倒是混出頭了?”
楚瑤光一怔,覺察到她語氣仿佛不妙,卻又不明所以,斟酌著措辭,“童大師也是這幾年才名氣響亮的,他在煉器上天賦驚人,又頗多妙想,故而很受推崇。再加上童大師似乎與蓬山舊友頗多齟齬,故而很少和宗門聯係,比較拮據,沒有太多清高之氣,時常賣出自己的作品,名氣也就更廣了。”
沈如晚挑眉,“童照辛和蓬山舊友頗多齟齬?這是怎麽回事?”
明明她離開蓬山時,童照辛一門心思提升水平,想要討好他的同門還是很多啊?
“說是因為……”楚瑤光神色古怪,“童大師堅持認為叛出蓬山的某個弟子是無辜的,其他同門忘恩負義。”
“就為了這事?”曲不詢不止什麽時候大步走過來,神色沉凝。
沈如晚瞥他一眼。
差點忘了,童照辛和他還是舊友呢。
楚瑤光不明就裏,點點頭,“聽說是這樣。”
曲不詢神色沉沉。
他心緒複雜,又不知能向誰說。
當年他之所以會撞破柳家種藥人的事,還是因為童照辛把傀儡放出去,誤入柳家,被柳家發現後誤以為是探子扣住了。童照辛不明就裏,又修為低弱不善交際,請他出麵說和,看能不能從柳家那裏贖回傀儡。
他到了柳家說明情況,隻隱去了朋友的名字,柳家大驚,心裏本來就有鬼,打算對他動手,打鬥時撞見七夜白開花,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從蓬山首徒一夕之間變為墮魔叛徒,被追殺數千裏,最後死在沈如晚劍下。
之前他告訴沈如晚自己追查七夜白是因為朋友被種下花想要報仇,隻有一半是真的。
他是真的眼睜睜看見七夜白在他麵前盛開,但那人隻是柳家扣留種藥人中的一個,和他並不認識。
認真說來,他其實是替人擋災了。
如此種種,童照辛事後隻要一回想就能發覺不對勁,自然不會相信蓬山給出的緝凶令,以他的性格,和昔日同門決裂也是可能的。
沈如晚若有所思。
“真有意思。”她忽而笑了一下,不無嘲弄,“是我離開蓬山,他沒人可針對了,開始無差別攻擊了?”
曲不詢無端有些尷尬。
“咳,”他若無其事地打岔,“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走吧?”
沈如晚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
“不好意思。”她說,“忘記你和他是狐朋狗友了。”
曲不詢幹幹笑了兩聲,一伸手搭在她肩頭,輕輕推著她往外走,“往事不可追,不提了不提了。”
沈如晚有點好笑,本也沒打算把舊日恩怨遷怒到他這個無關的人身上,看他這不尷不尬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長孫寒呢。
可惜,她既惆悵又不那麽惆悵地想,他不是長孫寒,隻是後者的泛泛之交,所以無論有多少恩恩怨怨,都留在刀光劍影的過去,與現在無關。
她想到這裏,忽然回過頭,朝身後的沈氏花坊深深凝望。
剛來這裏定居時,她以為自己不會走了。
十年一彈指,她終要遠行。
往事都歸過去,人生翻過一頁又一頁,終是新章。
“舍不得了?”曲不詢在身後問她。
沈如晚收回目光。
她轉過身,神色淡淡,“沒多久就要回來的,有什麽舍不得?”
曲不詢深深望進她眼底。
“是啊。”他笑了笑,語氣輕鬆,“我還差了你一麵牆沒刷,等回來的時候,一定給你刷上。”
沈如晚偏頭看他。
“我記住了。”她輕聲說,“你可別想賴賬。”
曲不詢笑了。
“那如果我賴賬了,你不會來追殺我吧?”他仿佛在開玩笑,可又一瞬不瞬地凝視她,眸光深深。
沈如晚停下腳步。
她轉過身對著他,在曲不詢錯愕的目光裏,抬起手,指尖輕輕搭在他下顎,微微用力,迫使他低下頭,朝她湊近了一點。
目光相對,她眼眸清如秋水,任他呼吸微亂,“沒有人可以賴我的賬。”
曲不詢忽而抬手,用力握緊她的手腕,眼瞳幽深,深深吸了兩口氣,聲音低沉,“那你會賴賬嗎?”
沈如晚一怔。
她看了曲不詢兩眼,仿佛是思忖他這麽問的用意。
“開個玩笑。”她雲淡風輕地說,仿佛不經意地微微一用力,掙開他的手,“你要是真不想給我刷牆,我也不會強求。”
曲不詢看她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差點給她氣笑。
問他時理所應當,他反過來問她,竟立馬就成了開玩笑。
既是有意無意撩撥他,又偏偏翻臉不認人,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沈如晚仿佛是能解他心意一般,又回過頭來,清淡眸光淺淺一望,唇角翹起,微微笑了那麽一笑,有點不易察覺的狡黠,“但你不會賴賬的,是不是?”
曲不詢氣結。
可對上她若有似無的笑意,不知怎麽又一頓,重重歎了口氣。
“沈前輩,師父,快點啊,寶車要來了!”陳獻和楚瑤光走在前麵,回過頭來朝他們揮手。
空曠郊野,在目之所及的最遠端,天際一長道流光迎著明燦天光浩蕩而來,劃開漫天雲霧。
浮雲散後,長天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