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三)
第38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三)
沈如晚一瞬不瞬地凝視了林三一會兒, 直到後者神色漸漸維持不住,露出訕訕然畏懼之色。
她斂眸,“找個地方細說, 你帶路。”
林三暗暗鬆了口氣。
要是她再這麽對著他盯下去, 他說不定就要堅持不住, 趕緊道歉說自己是瞎編的,轉身跑路了。
“哎, 道友, 你別急著走啊。”反倒是周圍其他熱情洋溢的修士不甘心,擠在林三邊上, 拚命靠過來,“我這兒還有大盜葉勝萍的獨家消息呢,保真保質量, 你要是對這消息感興趣, 我還可以和這哥們一起給你打個折。”
林三的臉色黑了,誰要和他一起打折了?
都是在桃葉渡宰肥羊的, 誰還不知道誰啊?那什麽大盜葉勝萍的消息雖然有三分是真的,但碎瓊裏有無數秘境, 誰知道葉勝萍到底在哪一個裏?就算真能找到, 葉勝萍實力完好,又能有幾個人能抓住?
長孫寒就不一樣了,世人皆知此人已死在蓬山高徒碎嬰劍下,瞎編起來還不是任由他發揮?
但林三雖然知道對方的底細,也不方便在這裏揭穿,畢竟他的底細也早被同行摸透, 大家一起吃這口飯, 搶生意歸搶生意, 絕不能揭穿對方砸飯碗,那可是在砸自己的飯碗了。
故而他萬般不爽,也隻是黑著臉,拚命想把那人給推開。
沈如晚淡淡瞥這兩個暗暗較勁的人一眼。
“葉勝萍的消息不要。”她目光定在林三的身上,重複了一遍,“找個地方細說,你帶路。”
同行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了,林三幸災樂禍,肥羊自己不想知道,可別怪他不給機會。
“來來來,幾位是剛來我們能桃葉渡吧?我請各位去茶館坐。”他殷勤地招呼,不知怎麽的,倒竟然有幾分繞著沈如晚走。
曲不詢看看一個勁對他吹噓自己手裏長孫寒的消息有多獨家的騙子,心情複雜。
桃葉渡不大,約莫比臨鄔城還要再小一些,放在凡人世界裏規模龐大,可對修士來說就不那麽夠看。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不大的城鎮,卻有著外人難以想象的繁華氣象。
“咱們這桃葉渡雖小,可是寸土寸金。”林三帶他們去常去的茶館,老板也是麵熟的,給開了個小茶室,關上門殷勤倒茶,“別看這裏終年長夜,不見天日,但想在這裏過日子,那也是拮據得很,想要在這兒有塊安生立命的地方,那地價不比堯皇城差多少了。”
堯皇城寸土寸金早已是神州修士的共識,誇張傳聞傳得大江南北都是,常聽說有堯皇城居民去城主府提抗議的,隻是誰都想占住穩賺不賠的好地方,城主府管了又管,也仍是越來越貴。
===第42節===
“咱們桃葉渡就更難了,堯皇城還有城主府管,桃葉渡呢?”林三說著說著,真心實意地歎了口氣,“真是一點秩序也沒有,亂七八糟的,魚龍混雜。”
沈如晚看看這個騙子,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麽真情實感說出這種話來的。
曲不詢敲了敲桌子,打斷林三的感慨,“你說長孫寒的消息是什麽?”
林三訕訕然一笑。
“那這個,在下也是要在這桃葉渡過日子的,難免手頭拮據了點。”這就是在要錢了,按說他是打算把這群肥羊騙到秘境裏再宰一刀,可是那幫真正動手的殺星都是些貔貅,隻進不出,壓根分不到林三多少錢,林三當然隻能自己先想辦法創收了。
楚瑤光財大氣粗慣了,聽到這裏已見怪不怪地一笑,伸手就要把錢出了。
曲不詢卻橫伸出一隻手,握攏拳頭,“啪”一下重重拍在桌子中央,把林三嚇了一跳。
曲不詢不鹹不淡地打量了林三兩眼。
“這麽多,夠了嗎?”他放在桌上的手一翻,五指攤開,掌心攤著兩塊靈石。
兩塊靈石,說多不多,但買一個語焉不詳的消息,卻是綽綽有餘。
林三心中遺憾,他一眼就看出剛剛那個打算掏錢的小姑娘絕對出手大方,要真是掏了錢,絕不止有兩塊靈石。如今被搶了先,是決計不會再掏了的。
“夠了夠了,隻說我知道的消息,那是足夠了。”林三識相地接過那兩塊靈石,“各位應當都知道長孫寒這個人,來曆我就不多說了,蓬山上下公認的大師兄,那實力、那手段、那心機,沒刺可挑,無論是墮魔前還是墮魔後,那都是這個。”
林三伸出大拇指比劃了一下。
曲不詢的眉頭忍耐般跳了一下。
“廢話就少說。”他故作不耐地打斷林三對長孫寒的吹噓,“你說你知道長孫寒的消息,不會就是這些老掉牙的吹噓吧?”
林三從善如流,“那當然不是,在下說有獨門消息,又怎麽會是這種誰都能說上兩句的事?我真正要說的消息,可就隻有我知道。世人皆知,當年長孫寒遠遁十四州,無人能阻,一路逃到歸墟之下,卻被那蓬山後起之秀碎嬰劍沈如晚一劍斬殺,但——”
林三放下茶盞,微微向前傾身,表情神秘又篤定,“誰也不知道,長孫寒其實沒死。”
曲不詢眼神一凝。
他緊緊盯著林三的表情,神色沉凝如水。
“不可能。”沈如晚冷冷地說,“長孫寒是蓬山首徒,在蓬山聞道學宮裏留下過本命玉牌,他身死道銷,玉牌也立刻崩裂,絕無可能生還。”
曲不詢偏頭看了她一眼。
沈如晚渾然未覺,也根本沒心思去留意旁人,隻是冷冷地凝視著林三,不放過後者任何一個細微表情,“蓬山都確定長孫寒已死,你又是從哪聽說的消息,說他還活著?”
林三沒料到她反駁得這麽斬釘截鐵,他連蓬山聞道學宮會留下本命玉牌都不知道,哪能編出這麽細的事?不由磕絆了一下,勉強圓謊,“那自然是長孫寒在歸墟底下得到了機緣,重塑生機,這才從歸墟下爬了出來——那碎嬰劍沈如晚可從來沒去過歸墟吧?沒準兒蓬山的玉牌根本就沒崩裂,蓬山為了麵子才說長孫寒已經死了。”
沈如晚盯著林三看了半晌。
長孫寒的玉牌確實是崩裂了,她回到蓬山後親眼見過,沒有半點生還的可能。
其實她早知道林三說的一切都不過是引他們上鉤的謊言,可發現他說的當真是假話,又沒來由地一陣失落。
“說下去。”她說。
林三見她不追問,還以為當真把她說服了,不由感歎今天當真是好運氣,添油加醋,“我也是偶然知道的,當時也琢磨了好久,這才想明白,蓬山家大業大,首徒忽然叛出宗門,若不能一舉將其誅殺,又把臉往哪兒擱?當然隻能對外說長孫寒已經死了。”
楚瑤光和陳獻就在邊上聽他滿口胡編,要不是知道沈如晚就坐在這張桌子上,隻怕還真要半信半疑了,此時不由一齊為林三感到一股不必要的尷尬——當著正主的麵說她其實沒有把該殺的人殺死,這得是什麽離譜的運氣啊?
沈如晚沉著臉,沒有說話。
“那你又是怎麽知道長孫寒沒死的?”曲不詢忽而開口。
林三信誓旦旦,“那是因為我在碎瓊裏見過他,好認得很。你們想啊,長孫寒傷重,好不容易從歸墟爬出來,當然要休養很長一段時間,而這神州之大,又有什麽地方對他來說是安全的?自然隻有魚龍混雜的碎瓊裏了,離歸墟又近,他可不得來這兒?”
曲不詢聽見這人說是靠麵容認出來,挑眉,“你認得長孫寒的臉?”
其實認得也沒用,自重生之後,他麵貌也變了。
林三還真沒見過。
“呃,見過啊。”他硬著頭皮圓謊,“當真是很好認的,其實長孫寒是出了名的英姿勃發、風儀出眾,不然又怎麽能讓蓬山弟子為之心折?隻是這人心狠手辣,善於偽裝,難免有鷹視狼顧之相,哪怕是故作謙和,也顯得道貌岸然。”
曲不詢眼角抽了一下。
“道貌岸然,鷹視狼顧?”他慢慢地重複,目光不由朝沈如晚偏了過去,卻見後者微微抿著唇,神色平靜,並沒有反駁的意思,不由心裏一沉。
沈如晚沒去管旁人,隻是淡淡地望向林三,她知道這人滿口胡言,自然理都不會去理他又編排出什麽離譜的話,“你真正想賺的錢,其實是這個吧?你打算帶我們去找長孫寒?”
林三隻覺得今天的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連連點頭,“不錯,一看幾位就知道是神州的俠義少年,正該擒拿長孫寒這樣的奸惡凶徒追送蓬山,也好為神州鏟除奸凶,一朝成名天下驚,而在下實力不濟,又胸無大誌,就稍稍賺點賣消息的小錢,可謂是各有所得。”
沈如晚淡淡地笑了一下,卻又不知道在笑誰。
靠擊殺長孫寒一朝成名天下驚,說誰呢?
“什麽時候去?”她問,“現在去?”
林三被她這迫不及待的勁驚到了,這得是多想殺了長孫寒成名啊?
不過轉念一想,要是沒點急於成名的念頭,也不會被他撞上當肥羊宰了。
“現在不行。”林三搖頭,“道友有所不知,在我們這碎瓊裏,各個秘境之間都是虛空瀚海相隔,除非是丹成修士,誰能憑空橫渡?因此往來時,必然要靠飛行法寶,而且是特製的飛行法寶,能在虛空瀚海中飛行。”
沈如晚微微挑眉,“你們碎瓊裏的人都闊綽到這個地步了,人人都有飛行法寶?”
在神州,飛行法寶總是最稀缺的。
林三趕緊搖頭否認,“我們哪買得起飛行法寶啊?”
要真是人人都有飛行法寶,那也不會見到他們一行人坐著一排寶車破空而來後那麽激動遇見肥羊了,“能在虛空瀚海飛行的法寶,最有名的叫做步虛舟,能不受虛空腐蝕,行走自如,價格高昂,有商行專門做這個生意,重金買下步虛舟,固定往來於最繁華的幾個秘境之間,對外出售船位。”
這倒是很有意思,就連陳獻和楚瑤光也露出好奇的表情。
“這倒確實是很有賺頭。”楚瑤光若有所思,但又很快指出,“可若是長孫寒在秘境藏身,不可能在最繁華的那幾個秘境裏久待吧?那怎麽坐步虛舟過去?”
林三笑了,“那就得看幾位舍不舍得租下一艘步虛舟了。”
“還有租步虛舟的生意?”楚瑤光追問。
她仿佛打開了新的思路,“這倒是個好法子,隻是萬一有人租了不還……不過這也可以想別的辦法來遏製,果然是賺錢的妙法。”
林三拱拱手,“怎麽樣,幾位,若是考慮好了,一道去租步虛舟,過兩日便可去找那長孫寒了。”
曲不詢無言。
雖然什麽都知道,但就這麽聽著別人說“去找長孫寒”,未免怎麽聽怎麽別扭古怪,他偏開頭。
沈如晚不置可否。
楚瑤光望望沈如晚和曲不詢的臉色,笑了一下,和陳獻自告奮勇一起去租步虛舟,兩人跟著林三一前一後走出茶室。
三個人一起出去,掩上門,茶室便忽而寂靜下來,淡淡香茗嫋嫋升起,一室靜謐。
沈如晚靜坐在那裏,半晌未動。
曲不詢回過頭望她。
“想什麽呢?”他問她,心緒未嚐不複雜,隻是臉上仍然有點笑意,仿若尋常,“你不會真信了這人的謊話吧?”
沈如晚微微抿唇,慢慢搖了搖頭。
“長孫寒肯定是死了。”她說,不知是什麽滋味,“我自己動的手,我怎麽會不知道?”
曲不詢握著茶杯的手收緊了。
“哦,也是。”他若無其事地說,“你親自出馬,當然是沒有別的可能。”
沈如晚短暫地笑了一下,了無笑意。
曲不詢凝視她忡怔出神的側顏,心中無端一陣煩躁。
他強行壓下這沒來由的情緒,深吸一口氣,換了個話題,“剛才那人說,長孫寒長得道貌岸然、鷹視狼顧,我倒沒這麽覺得,印象裏他這人長得還可以,你說呢?”
沈如晚微微一怔,倒把方才的思緒拋在腦後,眉眼微彎,失笑,“那人完全是編瞎話,你也信啊?”
長孫寒是出了名的姿儀英俊過人,也是氣度出眾,如寒山孤月,不然她再是仰慕實力和品行,也不至於一見誤終身啊。
她想到這裏,笑容又慢慢淡去,心緒複雜地想了半晌,看了看曲不詢,卻竟又沒有過往那種深入骨髓的悵惘。
再刻骨銘心的記憶,過了十年,也終是會被新的記憶所覆蓋。
“但我覺得,”她凝視曲不詢半晌,笑了一下,垂眸把玩茶盞,“你更好看一點。”
曲不詢握著茶盞的手怔在那裏,目光在她眉眼望了又望,可沈如晚隻是垂著眼瞼,神色輕淡如清風朗月,半點也沒有再搭理他的意思。
他攥著茶杯許久,忽而朝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心緒複雜難辨。
茶室靜謐,茶香幽幽,誰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