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舊遊舊遊今在否(六)
第70章 舊遊舊遊今在否(六)
屋裏, 沈如晚緊緊攥著那頁報紙,緊緊皺眉。
其他人站在一旁望見她的神色,不由也都小心翼翼起來, 偏偏除了陳獻之外都還沒看過半月摘上的頭版, 欲言又止。
“這期是針對上一期報紙某個版麵文章的點評, 半月摘上常有這樣的事,”陳獻給他們總結, “上版‘寄蜉蝣’介紹了蓬山掌教寧聽瀾的生平, 他從小拜入蓬山,天賦過人, 有豪俠之誌,有仗劍斬盡天下不平事的誌向,遊曆神州、斬殺了許多成名的凶徒, 聲名顯赫, 歸來蓬山後成為蓬山首徒,最後成為蓬山掌教。”
其實這些根本不需要半月摘或陳獻來為他們解釋, 作為蓬山弟子,無論是沈如晚還是曲不詢都對寧聽瀾的生平了解得七七八八, 從小就聽著宗門長輩提及。
多年的掌教, 威嚴深重,誰不敬畏呢?
後來沈如晚被寧聽瀾委以重任時,更是聽寧聽瀾推心置腹地提及往事了。
他說,見了你,我就想起從前的我。
寧聽瀾把碎嬰劍交給她時,神色也追憶。
他說:流盡你的最後一滴血, 對得起你手裏的碎嬰劍。
手握碎嬰劍、受掌教之命的那麽多日子裏, 沈如晚沒有一天對不起碎嬰劍, 她劍鋒所指的人,也都確確實實罪惡昭彰,絕沒有草菅人命。
每次都是掌教親自讓她去查,每次都確有其事,縱然掌教也有自己的主意,又憑什麽把這些都稱作是蠅營狗苟?
她劍下的那些亡魂,才是真的蠅營狗苟。
陳獻還沒說完,“上期對寧聽瀾多有誇讚,這期就不一樣了,這期是夢筆先生親自執筆,指出寧聽瀾收攬權柄、鏟除異己,對於無法直接鏟除的異己,則大肆豢養鷹犬,常常以道義來蠱惑年輕天才,為他衝鋒陷陣……”
陳獻說著說著,袖口被楚瑤光輕輕拉了一下,他不明所以,順著楚瑤光的目光望向沈如晚,忽而明白了,緊緊閉上嘴,可憐巴巴地看著沈如晚。
沈如晚指節緊緊攥著,那張報紙在她手裏幾乎被揉攔,就連周身的靈氣也打了個旋,像是被誰牽引著不穩一樣。
可她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隻有捏著報紙的手輕輕顫抖著。
“報紙上還說,現在掌教身邊有個‘小沈如晚’,用來取代沈如晚退隱後無刀可用的局麵。”陳獻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夠了!”沈如晚驀然抬眸,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兩下,忽而抬手,把手裏那張報紙一上一下撕成兩半,猛然轉過身,朝屋外走去。
陳獻眼巴巴地看著還被她攥在手裏的、撕成兩半的報紙,欲言又止。
曲不詢拍了拍陳獻的肩膀,安慰一聲,“下次給你補上新的。”
話還沒說完,他便邁開腳步追出了門。
楚瑤光在後麵,和陳獻麵麵相覷,過了好一會兒,一齊歎了口氣。
沈如晚沒走遠。
她就站在門廊盡頭,緊緊攥著那被她撕成兩半的報紙,又重新拚湊在一起,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連報紙都快拿不穩,手顫抖著,晃得她心也驚。
曲不詢追出門的時候,就看見她周身靈氣湧動,無形中已形成漩渦,靈力極度活躍,隨時都像是要失控的模樣,不由厲聲叫她,“沈如晚!”
沈如晚顫了一下,周身的靈氣也跟著顫動,稀薄了一點,可半點沒有消散的趨向。
曲不詢神色微沉。
他凝定在那裏,很慢很慢地朝她走過去,以防動作太大被她誤判為是攻擊刺激到她。
就這麽一步一步,他走到她身邊。
沈如晚還捏著那張報紙。
她寬大袖口下那截手腕那麽纖細清瘦,顫抖著,讓人忍不住去想,她是怎麽用這樣的手握住碎嬰劍的。
曲不詢伸出手,用力攥住她的手。
沈如晚驀然回過頭,神色冷然,眼中靈光氤氳,有種璀璨又冰冷的鋒芒,幾乎要將人灼傷,連眼瞼也刺痛,必須刹那挪開目光,不敢和她對視。
曲不詢沒有挪開目光。
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就這麽沉默地和她對視,沒有她那樣冰冷鋒銳,隻是沉凝而有力,像平靜的山巒,接受最凜冽的風雨。
過了很久,沈如晚眼底的靈光慢慢散去了,身側猛烈湧動的靈氣也像是忽而不再奔湧,化作清風涓流,重新匯入茫茫天地,不留一點痕跡。
她寂然地站在那裏,像是終於望見了他,幽黑的眼瞳動了一動,又垂下了眼瞼。
自始至終,沒有一個字、一句話。
什麽都蘊含在這一片沉寂裏了。
曲不詢看她半晌。
其實她能開始懷疑寧聽瀾對他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然而見了她,什麽都忘了。
他抬手,輕輕搭在胸前。
那裏隱隱發麻,像是一千隻螞蟻在胸腔裏每一處經脈啃噬,提醒著那一劍曾有多麽冰冷有力,他麵前的女修又有多強硬決絕,和眼前這個寂寂無聲的清減美人分明是同一個。
別這麽沒出息,他對自己說,她狠狠地給你穿心一劍,在歸墟下掙紮了那麽多年的人是你自己,你又憑什麽見了她就把什麽都忘了?
他隻是攥著她的手,半晌沒出聲。
沈如晚卻先抬眸。
她偏過頭,隻把側臉對著他,露出半邊纖長的脖頸,聲音淡淡的,“沒什麽大不了的。”
“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們各取所需,無論他究竟是不是想借我的手鏟除異己,我都對得起我自己的劍。”
曲不詢握著她的手也微微收緊。
他喉頭微微滾動,像是想開口又沒有。
“能有什麽呢?”她又說了一遍,卻像是慢慢把自己說服了一樣,“反正我早就不用劍了。”
曲不詢終於再難按捺。
他握著她的手猛然用力,將她的肩膀掰向自己。
沈如晚望著他。
曲不詢喉頭滾動了一下。
“沈如晚,”他像是很平靜,可低沉的聲音下是難掩的暗湧橫波,“你今天已經有兩次差點走火入魔。”
沈如晚的唇微微抿了起來。
“我知道,”她說著,垂眸,“給你們帶來危險和麻煩了,是我不對,以後我每天都會恢複冥想,默念黃庭、清心解……”
“沒有人覺得你麻煩。”曲不詢打斷她,每個字都咬得很重,“我、陳獻和楚瑤光,我們都是擔心你,我們怕你有一天無法開釋,陷入心魔再也走不出來了。”
沈如晚想也不想,“我不可能有那麽一天,沒有這種可能。”
曲不詢看她。
“你剛才甚至連我都沒認出來。”他平淡地指出。
===第81節===
沈如晚頰邊繃得緊緊的,“最多也就隻是那樣了,不會有別的事。”
“我現在這樣就很好。”她說,“我過去十年也照樣過下來了。”
曲不詢幾乎被氣笑了。
“你剛才那個神誌不清的樣子,你管它叫很好?”
沈如晚神色冰冷,“我是受了點刺激才會這樣,又不是永遠受刺激。等我查完七夜白的事就回臨鄔城,修仙界的事和我又有什麽關係,我管它洪水滔天。”
她說到這裏,又像是意識到漏洞,頓了一下,“無論發生了什麽,我都一定要把七夜白的事查完,你別想讓我現在就回臨鄔城,我不會搭理你的。”
曲不詢無言。
他不是怕沈如晚影響到他,他是擔心沈如晚再受刺激。
她這樣就算回了臨鄔城,他也放心不下。
“回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曲不詢看著她,低聲說,“特別是對於不願回避的人,沈如晚,你尤其如此。”
沈如晚猛然抬眸望著他,像是再也難以忍受。
“好啊。”她目光裏盡是灼灼的怒火,像是要把他灼傷,可最後卻隻把她自己灼燒,“你讓死者複生,讓我七姐活過來、讓長孫寒活過來,我自然試著去解開心魔。”
“你能做到?”她眼神冰冷,盡是涼薄的哂笑,“做不到你還說什麽?廢話連篇。”
曲不詢心底驀然生出一股戾氣。
他也不是沒有脾氣。
沈如晚想見她七姐,自然是思念和眷戀,可想見長孫寒又能是為什麽?
她反感長孫寒到玩笑也開不得,說不定就是想再給他一劍。
他驟然伸手,向前踏了一步,用力扣住她半邊臉頰,低下頭,居高臨下地冷冷地直直望進她眼底,在她眉眼驚愕尚未散去時,聲音沉冷如嶽崩陵摧,“你確定你想見長孫寒?”
沈如晚因他忽然的反製而微怔。
她的臉頰被他用裏扣住,被迫微微抬高了一點,和他幾乎近在咫尺地直直對視著,能看清他幽邃眼瞳下被漠然掩蓋的冰冷戾氣,就這麽直直地望著她,一瞬不瞬,就像無邊幽冷隻剩黑暗的歸墟,要將她也一點點侵吞。
她還是第一次望見他這樣鋒銳冰冷、充滿掠奪意味的一麵。
曲不詢沒有等到她說話。
又或者他根本不想,更不期望聽見她那恒定不變、注定讓他失望的答案。
“那我就讓你見。”他說。
沈如晚驀然揮開他扣住她頰邊的手,向後退了一步。
“你這是什麽意思?”她聲音也不自覺地繃緊了,滿眼都是冰冷,一字一頓,“你說清楚,你要怎麽讓我見他?”
她心下一腔如冰,冷得她手心也涼。
曲不詢這話是什麽意思?長孫寒早就死了這麽多年了,他能怎麽讓她去見長孫寒?
他……
她心中最冰冷的角落又重新啟封。
——曲不詢和長孫寒是朋友。
長孫寒過去的所有朋友裏,隻有邵元康能和她平靜交談,更有甚者如童照辛,對她橫眉冷對、視為仇敵。
“你果然還是打算給長孫寒報仇的。”她冷冷地開口,卻聽見自己的尾音也顫抖,輕輕的,像是懸在刀尖上的一滴血,隨時都要滴落。
沒出息,她想,她怎麽會這麽沒出息?
不過隻是個認識沒多久的人,不過隻是有那麽一點貪戀,明明最初也沒有當一回事……
為什麽?
曲不詢聽她這麽說,冰冷漠然的神色也微微忡怔。
他無言,她這是想哪兒去了?
他微微抿唇,那點驟然升起的戾氣被她一打岔,又冰消瓦解,隻剩下一陣好氣又好笑。
心緒積在胸口,複雜難辨,他自己也不知是該誇她足夠警醒冷靜,還是氣她心如鐵石、和他再是意亂情迷也從未放下懷疑。
“沈如晚啊沈如晚,”他顛來倒去蕪雜紛亂地想了又想,最後也想不透想不開,隻有眼神複雜到極點,恨恨地望著她,“你可真是聰明。”
沈如晚的臉色也蒼白。
她又向後退了一步,可望著他的眼神卻慢慢如鋒刃一般,盡是冰冷。
曲不詢直直望著她,竟就這麽笑了一聲,也不知究竟是笑誰。
像是有一瞬怎麽也不想讓她見到自己臉上的神情一般,他猛然偏過頭不去看她,臉上神容也驟然扭曲在一起,把虯根百曲辨也辨不清的愛恨都凝結,收也收不住。
半點不體麵,怎能擺在她眼前叫她看清?
曲不詢再怎麽灑然不羈,長孫寒也還是有自尊的。
沈如晚目光緊緊地盯著他。
她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樣滋味,若說勃然大怒也未免過甚,最激烈的愛恨全停留在櫻筍年光裏,她隻是冷,徹骨的冷。
冷意裹挾著,又隻剩下疲倦。
“我還是那句話。”她說,每個字都冰冷決絕,嘴唇卻微微顫抖,“你想要報仇,我隨時恭候。”
曲不詢偏著臉沒轉過去,聽見她轉身時的細碎聲響,卻又深吸一口氣,猛然轉過頭來,驀然伸手,一把扯住她,“誰跟你說我是要給長孫寒報仇了?你能不能少幾分猜疑,信我哪怕一回?”
聲音就湊在她耳畔,咬牙切齒,像是每個字都在心口碾了一遍又一遍,恨恨地發狠,卻又無可奈何。
沈如晚抿著唇回頭看他。
“我傷過你嗎?故意讓你陷入過哪次危險嗎?我對你有過一星半點的殺意和惡意嗎?”曲不詢垂下頭,和她對視,細細地問她,“沈如晚,你這麽機警、這麽警惕、這麽敏銳,你不信我,為什麽連你自己的感覺也不信呢?”
他抬手,試探性地湊到她鬢邊,沈如晚抿著唇,稍稍避了那麽一下。
曲不詢一哂。
他終究還是用力撫了撫她眉眼,唇角勾了一下,沒什麽笑意。
“我隻怕有一天我就是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你也不肯信。”他低低地說,萬般滋味到心頭,竟是自嘲一笑,“我這輩子還從沒對誰這麽低聲下氣過。”
從前在蓬山人人稱羨的大師兄長孫寒沒有、在歸墟下掙紮了七八年也不甘的長孫寒沒有、走出歸墟改名換姓決定換一種不羈不馴活法的曲不詢也沒有。
可站在她麵前,長孫寒和曲不詢重疊在一起,折斷頸骨也低頭。
“沈如晚,你真的了不起。”他說。
沈如晚深吸一口氣。
她偏過頭,不看他,聲音淡淡的,“你可以不低聲下氣,沒有人強迫你。”
曲不詢笑了一聲。
“那怎麽行呢?”他說,聲音也似回到了從前的漫不經心,懶洋洋地說,“沒人強迫我,可我就是樂意啊,你不讓我來哄你,我還不樂意呢。”
沈如晚無言地望著他。
曲不詢伸手,指尖描摹過她細膩肌膚、昳麗眉眼,微微屈起,指節順著她秀麗筆挺的鼻梁劃到鼻尖,聲音低低的,“你知道我在臨鄔城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在想什麽?”
沈如晚沒什麽情緒地望著他,隻是挑了挑眉。
曲不詢眼瞳幽邃深晦。
“我在想,她為什麽一直凝著眉眼,疲倦又漫不經心,誰也看不進眼?我就站在這兒,她為什麽不能轉過頭來看我一眼呢?”他摩挲她細膩臉頰,聲音低沉渾凝,比什麽都篤定,“那時候我就在想,早晚有一天,我要她滿心滿眼裏都是我。”
滿腔戾氣和仇怨,都消解在那一眼裏。
又是她,又是那一瞥。
三次一見鍾情,一次至死方休。
誰能放下?
他要她從身到心、每一寸肌膚和每一次心跳都永遠屬於他。
一定要,必須要。
為此,即使打斷渾身根骨,把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放上天平,他也顧不得。
沈如晚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望著他,像在望著什麽見所未見的怪物。
“你想得很美。”她像是語塞詞窮,半晌才憋出下半句,“那你就想想吧。”
她說著,匆匆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像是焦灼不想被什麽怪物追上一般。
曲不詢抱著胳膊站在原地看她背影匆匆,難得有種落荒而逃的感覺,半晌,搖了搖頭,笑了一聲。
可過了一會兒,他又幽幽一歎,輕歎聲在走廊裏悠悠散開,正如惆悵心緒也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