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舊遊舊遊今在否(七)
第71章 舊遊舊遊今在否(七)
沈如晚走出院子, 正好遇見陳緣深站在路邊,似乎是要往他們下榻的方向走,可是走得很慢, 停在那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臉色青青白白, 神容慘淡。
看見她走近,又像是嚇了一跳, 勉強擠出微笑, “師姐,你怎麽出來了?我正要去找你。”
沈如晚目光在他臉上逡巡。
“你怎麽回事?”她問。
陳緣深下意識地拽住寬大的袖口。
“剛才想到點事, 已經調整過來了。”他竟然鎮定了下來,朝沈如晚露出一個堅定平靜的微笑,“師姐, 我想好了, 我把事情都告訴你——我從前做了點錯事,現在我盡力彌補這錯誤。”
沈如晚莫名感到古怪。
雖然她一直鼓勵陳緣深、不許任何人詆毀陳緣深, 但最了解陳緣深性格的人也莫過於她,陳緣深並不是能很快從大事裏調整好心態、快速做出決策的人。
可古怪歸古怪, 陳緣深打算積極應對現實總歸是好事, 等她聽完自見分曉,“那你進來吧,我們一起商量。”
她說的“我們一起商量”自然包括曲不詢他們,但陳緣深反而向後退了一步。
“師姐,我不想和別人說。”他低低地說,“我隻能和你說。”
沈如晚沒說話。
有那麽一瞬間, 陳緣深覺得她忽然就像是一座岩漿暗湧的火山, 她用一種審視的目光從上到下地把他掂量清楚, 不帶一點溫度。
===第82節===
陳緣深不由惶惑地望著她。
他不明白為什麽隻是提出單獨談談,會讓師姐露出這樣銳利的目光。
沈如晚看著他,一瞬便仿佛回到十多年前。
那一天,沈晴諳也挽著她,低聲說,有個秘密我隻和你說,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沈晴諳說:其實我已經接手了沈氏的一處大買賣,比四哥接手的那個還要更重要,但是很隱秘,最好不要外傳……你能不能來幫我?
再後來,沈晴諳就把她帶到了沈氏禁地,眼睜睜看著她在殺陣上滴下血,最後親自催動了殺陣。
十多年過去了,沈如晚經不起第二次“隻對你說”的秘密,也絕不會原諒。
如果陳緣深的反常背後是背叛,她也不是不會殺人。
“好啊。”她淡淡地說,“那你就說吧,我聽著。”
陳緣深最好不要騙她。
陳緣深心緒複雜地笑了一下。
他匆匆地把沈如晚帶到僻靜無人處,從這個角度向下看,可以看清茫茫雲海裏皚皚白雪綿延的靈女峰,“師姐,當初你離開蓬山,師尊也死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正好有人來找我,請我來鍾神山種靈藥,我猶豫再三後答應了。可來了這裏才知道,他們讓我種的那種花,是以人為基的邪花七夜白。”
他很簡短地說著,目光一直落在沈如晚的臉上,說到“七夜白”的時候,沒錯過她波瀾不驚的神情。
陳緣深不由苦笑。
“你果然是知道七夜白的。”他喃喃,“當初你去殺師尊,也不是為了所謂的戕害凡人——根本沒有那回事,而是因為七夜白,是不是?”
沈如晚沒有否認。
陳緣深凝望著她,嘴唇顫動了一下。
“這些年,我給好多人種過七夜白。”他用盡力氣般說,“一開始我不清楚這種花的特性,但我發現我掌握的竅門恰巧都能用上,師尊教我時用的那些例子,都能觸類旁通地應用在七夜白上。他們找合適的靈植師找了很久,但一直沒能找到種得出七夜白的人,直到遇見了我。”
沈如晚不由微微蹙眉。
按照陳緣深的說法,七夜白似乎很難栽種,可是當初沈晴諳想拉她下水,就是讓她種下一朵七夜白,還說人人都能種。這兩人的說法顯然矛盾了。
陳緣深渾然不知沈家的事。
“我一直很有自知之明,我木行道法的水準很一般,根本不可能勝過他們找的那些小有名氣的靈植師,所以我越來越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因為師尊。”陳緣深神色是深深的悲哀,“他們最初找的人是師尊。師尊研究透了七夜白的特性,甚至做出了改良,能讓七夜白的培育更加精簡,但師尊把自己的經驗當作獨門手段,後來師尊死了,他們一切隻能重來。”
沈如晚聽懂了。
師尊和陳緣深背後的人是合作關係,師尊負責研究和培育七夜白,把經驗和方法都作為自己手裏的籌碼,並沒有給出去。在陳緣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經驗也摻雜在教案裏教給了陳緣深。
後來師尊死在她手裏,對方徹底失去對七夜白的了解,隻好找人從頭再來,找來找去就找到了師尊的徒弟頭上,跳過了激烈排斥種藥人的她,選擇了更好控製的陳緣深。
這其中沈家又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呢?
也許和師尊關係更親近,因此掌握了幕後主使也沒能掌握的經驗,甚至還能讓師尊挑一個沈氏弟子為徒,最後選中了她,意圖等她學成後回沈氏接手培育七夜白。
師尊和沈氏為什麽會有這麽密切的關係?
沈如晚望著陳緣深。
“這些年,他們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她意味莫名地低聲問他。
陳緣深沉默了片刻。
他避開了沈如晚的目光,垂著眼瞼說,“對不起,師姐。”
沈如晚很久沒再說話。
為什麽呢,她想,為什麽陳緣深可以直接承認這是錯誤,和她好好地說,而七姐的第一反應是拉她下水呢?
“你就這麽把事情告訴我,沒有一點約束嗎?幕後主使就這麽疏忽大意、這麽信任你?”沈如晚淡淡地問他,目光裏盡是鋒銳的審視,“剛才那個翁拂把你叫走,已經在懷疑你了,應該不會是請你去品茶的吧?”
沈晴諳把她帶進沈氏禁地,尚且對她這個沈氏弟子下了殺陣,沒道理幕後主使對陳緣深毫無猜疑。
陳緣深在她的審視中微微一顫。
“是,在我剛來鍾神山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不可能走出去了,要麽活著留下,要麽就幹脆死在這裏。”陳緣深苦笑著,慢慢地伸出手,在她麵前攤開,“就是這樣的玉佩,隻要你留下一滴血,對方用靈氣催動玉佩,你就會被殺陣纏繞。”
沈如晚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眼神微微一凝。
十多年了,還是那麽眼熟,正是當年沈晴諳眼睜睜看著她滴血的那種殺陣。
安排陳緣深來鍾神山的人,和當初和沈家合作的人果然是同一夥。
“這種玉佩威力非常強大,即使是丹成修士也難幸免,強行催動時會受烈火灼身之痛,修為稍稍低上一點便會立時化為飛灰。”陳緣深摩挲著這塊玉佩,臉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絲畏懼,“翁拂……翁拂讓我騙你把血滴在這塊玉佩上,然後用這塊玉佩威脅你。”
沈如晚皺起眉。
既然陳緣深背後的幕後主使和沈家的一樣,應當不難猜出她當初滅沈氏滿門的起因,難道想不到她可能會認識這塊玉佩嗎?
“你剛剛說這塊玉佩威力極大,連丹成修士也難幸免?”沈如晚盯住陳緣深。
怎麽可能?十幾年前沈晴諳也催動了玉佩,在痛楚之下她走火入魔一舉結丹,雖然受傷頗多,但並沒有因為殺陣而殞身。
那時她也不過是極端情況下剛剛結丹,如果這種殺陣真有這麽強,怎麽可能沒將她擊殺?
陳緣深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這塊玉佩其實一共是由三殺陣構成的,第一陣不過是小施懲戒,第二陣則極度痛楚,但不傷人性命,他們常常用前兩陣來懲罰錯謬。”陳緣深細細地解釋著,“隻有第三陣是必殺的,一旦催動,就連丹成修士也會死。”
沈如晚的臉色驟然一白。
如果隻有第三陣是必死無疑的,而她能在走火入魔後順利結丹,甚至最後覆滅的是沈氏而不是她……這是不是意味著,當初七姐根本沒打算用她的性命來威脅她。
甚至於,哪怕在她走火入魔、大開殺戒的時候,沈晴諳明明握著那塊可以頃刻便讓她身死的玉佩,卻到死也沒有催動最後那一陣。
到底又算什麽呢?
她似哭非哭,沈晴諳到底是什麽意思?明明已經打算直接拉她下水了,明明坐視她在殺陣上滴血了,明明都催動第一第二道殺陣了,為什麽不催動最後一道殺陣?
都已經把事情做絕了,又為什麽不一錯到底,難道沈晴諳還以為不催動最後一道殺陣,她就會心懷感激、再也不恨不怨了嗎?
恨也恨不絕,念也念不起,沈晴諳當初還不如直接殺了她。
“師姐?師姐?”陳緣深看她忽然怔怔地出神,神色似哭似笑,眼底水光竟有氤氳,不由大驚,手足無措地望著她,“師姐,你沒事吧?”
沈如晚偏開臉,不讓他看見臉上難以克製的情緒。
“你說有人聯係你、讓你來鍾神山培育七夜白,是誰?你知道幕後主使是誰嗎?”她聲音哽了一下,可隻有第一聲,再往後便隻剩冷淡,仿佛和平時一樣平靜,“還有七夜白,你平時是在哪裏培育的?那些被當作花田的藥人,平時都被關在了哪裏?”
陳緣深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答,“聯係我的人就是翁拂,是他把我帶到鍾神山,也是他騙我在殺陣上滴血的了。我不知道幕後主使是誰,大約是覺得我隻需要種花就足夠,看不上我,也不夠信任我,但盧玄晟和翁拂這兩個人是一定知道的。”
“盧玄晟和幕後主使的關係應當不錯,他非常維護和推崇那個人,所以才會甘願留在鍾神山,隱姓埋名地坐鎮山莊,要知道,對於盧玄晟這種極其看重名聲的人來說,這比什麽都難受。”陳緣深低聲說,“師姐,你一定要小心他,盧玄晟非常強,幕後之人把他放到鍾神山就是為了萬無一失的。”
沈如晚若有所思。
盧玄晟對幕後之人很是推崇——對於盧玄晟這種早已成名、自恃實力的人來說,有什麽人是值得他推崇,甚至於甘心隱姓埋名為對方做事的?
“翁拂這人沒結丹,實力倒是沒有太多好說的,但幕後人最信任他。”陳緣深猶豫了一下,“至於白飛曇,我猜他應當是不知道幕後之人的身份的,他是這三個人裏知道的最少的。”
論起幕後之人的身份,其實陳緣深才是知道的最少的那個,但若是提起鍾神山的七夜白,他卻是這些人裏最了解的。
“為了防止被人發現或誤闖,七夜白不在山莊裏。”陳緣深說到這裏,深吸了一口氣,用略帶顫栗的聲音說,“他們……鑿空了半座靈女峰。”
沈如晚神色一凜。
“什麽意思?”她難以置信地望著陳緣深。
什麽叫鑿空了半座靈女峰?
鍾神山被稱為是北天之極,鎮壓了小半個神州的氣運和地脈,靈女峰作為十三主峰中最高的那一座,對於整個神州和北地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誰能憑一己之力鑿空靈女峰?撼動整個北地的氣運和風水?
當初鴉道長改變千頃鄔仙湖便已經讓人震撼,而一座靈女峰又何止影響了成千上百個鄔仙湖?
又有誰會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隻為了煞費苦心地種下一朵又一朵建立在人命上的花,就把整個北地的安危全都懸在刀尖之上?
“他們總有辦法的。”陳緣深嘴唇微微顫抖,語氣也苦澀,他方才那種鎮定的神色也再次消失了,重新流露出那種沈如晚最熟悉的求助般的眼神,“我懷疑,他們甚至能掌控這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