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心中疲憊,唯有蘭花解憂
千尋從來沒有如此恨過一個人,但是她知道自己現在非常恨茯陵。甚至恨那段癡癡愛戀著他的時光。為什麽花盡心力去愛這樣一個狠毒的人?茯陵看著千尋麵色如鐵,說:“尋兒,你也莫要太難過,朕畢竟一直有很多難言之隱……”千尋曆盡苦行,也已經不再是昨日喜怒形於色的人,瞬間恢複了細膩婉轉:“臣妾懂得。”茯陵安慰道:“也隻有你能夠了解朕心中的苦悶和無奈。現在最要緊的就是皇位穩固,武家人支持繽兒,她又為朕誕育皇兒,你知道外麵的那些諸侯王,因為朕一直沒有子嗣,已經要揭竿而起了。”千尋微微和藹的笑笑,但是心裏卻已經如碎成渣滓的琉璃,再也不可以恢複原狀。“臣妾告退了……”千尋轉身要走,回到那個已經沒有了小草兒的小樓軒裏去。“等一等……”茯陵喊住千尋。他知道那背影中落寞幾分,但是卻隻能用別的方式補償。“還是把複泉院還給你吧。隻是尋妃的名號不可以再設,雖然遴選了秀女,三宮卻還缺少那麽一位。你就做三宮主位的昭平吧。另外,複泉院的奴才們,還是照常使用,隻是那個丫頭……尋兒,在帝王之家,最要緊的是忘記。不僅僅是小草兒……”“臣妾知道了。謝主隆恩!”千尋深深福了一福,行了個意味深長的禮。在茯陵看來,千尋已經在他的調教下改善了許多。而在千尋的心裏,她已經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原諒茯陵了。一路上,夏日的驕陽豔豔,而千尋的心裏卻寒冷如隆冬。她沿著高聳的宮牆行走,一路上的宮苑風景,看起來卻都是離情。想起小草如此年少就喪命於宮外,不知道她死的時候是否來得及眷戀一下這鶯飛草長的人間。而宮內那一株株如同肅穆的侍衛一樣的樹木,在千尋看來,卻更陰森可怖。這裏並不是什麽宮廷,而是一個吃人的叢林。不得不說,其實茯陵才是深得這個叢林的要義。或許,茯陵是對的,隻有狠辣,絕情,才能夠生存。李熾,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名字,在千尋心間上寫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是李熾呢?他雖然戲謔調侃,風流不羈,但是於人命上是多麽正直?即使在燕三思已經被孤立的時候,他會送來人參,在千尋落入大牢即將流放或者被賣的時候,他會不惜獲罪而出手搭救。同樣都是哲哲的細作,跟隨了茯陵的浣星一朝反叛,茯陵幾乎身死當場,而李熾身邊的流月,卻肯為了救他而告別人間。真情是有力量的。千尋想他,想他,想他。想他那豪情滿懷的笑聲,想他那坦坦蕩蕩的胸懷。坦坦蕩蕩。記得剛剛回宮時,茯陵一心想問而又不敢問的不過是一句——皇叔到底有沒有碰過你。歸根到底沒有問出口,是因為茯陵自己知道自己什麽也不會相信。而千尋如此了解他的脾性,卻也始終沒有說出李熾從始至終,對自己秋毫無犯。有些真話,說了隻是如石子兒石沉大海,於人於己,有何裨益?千尋握著手,攥在胸前,那冬冬作響的心跳襯托著自己越來越快的腳步,隻覺得心碎。轉眼間,複泉院的門口就到了。眼淚如沸騰開的水,到底是撲了出來。這個門口,是李熾走過的,他那雙溫熱的大腳,丈量過這個國家邊關的每處泥土,也輕輕碾過這個小院那匆匆的夜色。如果當夜,不肯回頭拯救茯陵,就隨他一起去了西藩國,浪跡天涯,是不是今天不會傷心至此,而小草兒至少不會死。千尋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在書房坐定,而手上順手提起的筆杆,此時卻如一把鋒利的匕首。所以人,她一個也不原諒。“尋……哦,是燕昭平吉祥!”小太監周三跪在地上行禮,低過了一塊溫熱的手巾。“請昭平娘娘擦擦眼角的淚痕。”千尋接了過來,看著一屋子的奴才,眼神一凜。周三兒之所以殷勤,是因為在千尋被廢黜的時候,曾經在小草出入浣衣局的時候,輕薄過她。“手巾怎麽這麽燙!去給我換新的!”周三兒哪裏見過千尋如此狠厲,一直以來千尋都是後宮中最好伺候的主子,風度翩翩,文質彬彬,更會善待下人,賞賜也很多。“是,奴才這就下去換……”周三兒如看待瘟神一般回頭看了千尋一眼。剩下的奴才,也都覺得自家主子似乎變了一個人。千尋站在院子中,指揮一個嬤嬤將凳子搬到了院中。如同當年燕相生命垂危之刻,千尋也曾經這樣在院子裏審視燕府上上下下的奴才。“都聽好,如今本宮又住進了這個院落,從此後隻會沿著東三宮晉升,再也不會離開。如果有落井下石過的狗奴才,本宮也不計較,隻是從此之後若有再犯,就直接投入後院的枯井。”“是。”千尋隱隱約約覺得後背發涼,回頭看看,卻有一雙蒼老而深邃的眼神在看著她。董讓公公。一揮手,一院子的奴才就都緩緩退下了。“公公,您什麽時候來的。”董公公蒼老的麵容擠出一個極為深刻的微笑:“老奴本來沒有固定服侍的主子和宮人,當然是走到哪裏就服侍到哪裏。”偌大個皇宮,董讓公公居然能夠自由行走,可見他的資曆有多老,威望有多高。“公公咱們茶室裏坐。”複泉院修複後,也仍然有那麽一間茶室,雖然過去黃金的茶釜已經不再,但是卻仍然是雅致素淨,隻有一株枯瘦的插畫,甚至都沒有掛字畫。“我為公公烹茶。”千尋覺得手生,自從去了小樓軒隱居,這茶道也已經廢弛許久。董公公並不推讓,隻是幫助千尋舀了水,徐徐注入茶釜中。“天氣炎熱,請公公淹一盞茶水,清涼。”千尋恭敬如對待恩公一般,在一眾茶盒中尋找她的那盞綠梅,卻怎樣也找不到。“這群狗奴才,以為我再也回不來,竟然把我的茶方丟了。”可惜了那一方好茶,是江南今年春供的,茯陵隻是賞賜了她。那綠梅茶芳香馥鬱,隻需要冷水纖
纖注入,就會在潔白的玉杯中開放出一朵翠綠翠綠的花朵。“娘娘不必找了,看看老奴這裏是什麽?”隻見坐在茶堂中的董公公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茶鬥,裏麵放著幾多蘭草。“蘭馥!”千尋隻是和父親飲過一回這樣的茶,是用春天的蘭花陰製的,有幽蘭的香氣,卻沒有一般花草茶的寒涼,是花茶中的極品,隻是不知道秘方,所以僅僅喝過一次。千尋入宮得寵後,還曾經問過造辦處和內務府,但是都說每年的供奉裏並沒有這樣的茶。曾幾何時蘭鬱幾乎成了燕千尋念念不忘的一個謎題。沒想到,其貌不揚的董公公竟然會有這個茶。“令尊從前喝過幾次,都是從老奴這裏得到此茶。這是老奴閑暇時自己琢磨的。”“難怪!”千尋有些驚歎,董公公真是深不可測,到底還有多少傳奇?為什麽連茯陵都不知道,後宮的奴才中,還有這麽一個暗中執掌一切、看破一切的老公公呢?“娘娘不必多想,老奴隻是多混了些年頭。”這老頭兒,居然還會讀心。董讓順理成章接過了泡茶的重任,而那動作的節奏和神情,讓千尋感覺到恍惚——仿佛是父親再世一般從容,千尋在地上附身叩拜了一番,道“公公,我的心裏很苦。”董讓身上處處有燕三思的影子。千尋不知不覺已經落了眼淚。董讓公公坐過來,滿是老繭的手在千尋後背輕輕拍打著。千尋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傷悲。父親的名譽是恢複了,但是卻已經天各一方,茯陵是已經在眼前,心卻已經在天涯。而且她也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一天會覺得茯陵是如此不堪、醜陋的一個帝王。至於那李熾,她舍去了自己的自由,換來他的出逃,如今隔山隔水,各種值得與難舍,也隻有心頭知道。而最讓她不忍的卻是小草兒,為她挨打,喚起她的生機,無微不至的照顧和陪伴,幾乎是這個宮裏最後的一點曙光,卻也……撒手人寰。而誰又能說,小草的死和千尋無關?千尋覺得,好累。董公公微笑著,碰上一碗蘭馥,遞給千尋,“茶能解憂,請娘娘飲下吧。”千尋接過,擦擦眼淚,品了一口,確實覺得心中的大石頭紓解了些許。“這……”董公公笑道:“老奴進宮前,曾經跟隨江湖郎中學過幾天藥理,蘭草有舒緩驅邪的功用,娘娘積年憂慮,如果再不祓除,恐怕要生病了。”千尋才想起自己的身子的確是大不如前了。“娘娘,身子是第一位的。你我雖然是主仆,但是卻都是困厄在長樂宮的雀鳥,移動不得。”董公公眼角皺紋疊加,再度為茶碗裏添水,唇間卻有淡定的笑容。“公公……”千尋低頭說:“我想知道,小草兒如何死的,又怎麽才能為她報仇。”董公公不疾不徐地為千尋再烹一碗茶水,道:“人各有命,娘娘也不要太過心痛。隻是……”董公公的臉色沉靜下來,正襟危坐,對千尋慢慢說出個中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