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去尋公主
第98章 去尋公主
江南的一處宅院。
“不是我不肯跟你們走,實在是闔家老小都在此處,我就算走了,還能把他們都帶走嗎?”
沈瀟坐在廳中,聽見宅院的主人幽幽道了這麽一句。
這宅院的主人姓唐,名喚唐庭,是現今鶴山衛的副指揮使。
而他還有另一重早就被遺忘的身份,是沈家軍五虎將中的大將,僅存在世的三虎中的一人。
嶽將軍早就因為被上峰排擠而屢屢受挫,後又因著為白琛說話受罰被貶。
沈瀟救了白琛和月影之後,轉去找了嶽將軍,嶽將軍妻子早逝,膝下隻有一子。
他從前不想拖累兒子,可又咽不下虎落平陽被犬欺之氣,總覺得若能有一日換了上麵的人,以他們父子的本事和他從前的功績,說不定還能東山再起。
可換來的一個又一個上峰,卻沒有一個肯啟用他們父子,反而他的狀況越發糟糕,連累兒子哪怕累了軍功,也一點升遷之望都沒有。
他看透了,待白琛和沈瀟找來,不必嶽將軍開口,他兒子就一口應了下來。
早就跌至穀底的人,看到惟一拋下的繩索,還有什麽可猶豫?
沈瀟有了父兄帳下五虎將中的兩位,就隻剩下最後一位了。
唐庭的處境當然也算不得好,堂堂沈家軍五虎將,卻連正三品的指揮使都當不得,隻能屈居人下,做個副官。
但他調至此地之後,在沿海抗倭有功,雖不曾升遷,這些年一直也在沿海帶兵,朝中紛亂倒與他幹係不大。
但眼下兩位五虎將都強行脫離了朝廷,唐庭也受到了波及,朝廷搜查了他的府邸,沒有找到人,又有親友說情,但也罰奉半年。
沈瀟等人在事情過了之後好一段時間,才聯係了他,此番在唐庭一處鮮少居住的別院見到了他。
沈瀟也不囉嗦,上來就把自己的來意說了。
如今的朝廷容不下沈家軍的將領,若是唐庭也過不下去,大家不妨聚在一起,思量一個破局之計。
但唐庭隻是歎了口氣,就拒絕了他們。
他說帶不走闔家老小,“我亦希望沈家軍重返昔日光景,但我家族就在此地,甚至多半的人都在軍中效力,先前之事,他們還替我說情,我若轉頭走了,他們也都在軍中呆不下去了。”
這番話說得令廳中沉默。
唐庭看了看從前最親密的同袍嶽嶺和白琛,又看了看沈瀟。
他忽的叫了沈瀟一聲。
“阿瀟長大了,不甘心父親一輩子領出來的兵就落到如今的境地,唐叔曉得,你比你父兄更有氣魄,敢與朝廷為敵。但阿瀟有沒有想過,朝廷就像蒼翠古樹一樣,樹大根深,就算沈家軍又複從前模樣,真的能將這紮根極深的古樹連根拔起嗎?”
他看住沈瀟,“一旦去做了,卻沒能連根拔起,你曉得這意味著什麽嗎?”
“這意味著,古樹震怒抽出枝條,將人直接打入汙泥之中,所有過往的榮光皆毀於一旦,沈家軍將成為最可恥的存在。”
他問沈瀟,“阿瀟把這些都想到了嗎?”
唐庭的話說得很慢,卻似針一樣,一根一根紮到了沈瀟心上。
她怔著,半晌沒說出話來。
還是嶽將軍先開了口。
“別說這樣的話,阿瀟能為我們做到這一步,已經不容易了。她也是為了沈家軍的兵將好。”
唐庭卻笑著搖了搖頭。
“為將之人,若是沒有顧全麾下的本事,隻是抱著一腔的熱血和好意,有用嗎?成千上萬兵將的性命,隻熱血和好意護得住的嗎?”
廳中陷入了沉默,沈瀟攥緊了手,她看向一旁的嶽嶺和白琛,又看向自己傷痕累累的手。
手上大小傷痕遍布,握住刀劍彎弓的部位生起了厚厚的繭。
可這有什麽用?
縱然她將功夫練至絕境,縱然她滿心都想要沈家軍再延從前之神話,可她沒有一個好的計策保住自己的兵將,令他們沒有後顧之憂,那麽她就不是一個好的將領。
甚至不配是一個將領!
沈瀟徹底沉默。
這時白琛起了身。
他緩緩看向唐庭。
“至少阿瀟還敢拚力一試,而不是在沼澤裏閉著眼睛苟活。那樣地苟活,會有盡頭的。”
唐庭頓了一頓。
白琛已叫起沈瀟,同嶽嶺一起,離開了唐家的別院。
唐庭沒有去送,仍舊坐在安逸的廳堂之中,周遭還是尋常百姓用不起的名貴香料熏出的富貴香氣。
但唐庭閉起了眼睛,雙手覆在臉上,深深歎了口氣。
,,
江南的濕冷是不同於北方冬日的寒冷。
在這裏,遙遠但尚存火熱的日頭不見了,隻剩下陰惻惻的天空,灑下細密如網的雨絲。
雨絲吸滿了冷氣,仿佛能分成入骨的細絲,直往人骨頭縫裏鑽。
沈瀟走在人煙稀少的小巷子裏,冷意更加無縫不入。
嶽將軍回了宿處,原本白琛也有月影在宿處等著他,但他留了下來。
白琛跟在她身後,沈瀟腳步一頓,忽的回頭問了他一句。
“唐叔說的,都是對的吧?”
白琛沒有即刻給她答案,他道,“至少有一點或許是對的,那就是你要想成為像你父親一樣的名將,還有許多路要走。”
沈瀟從沒想過,像母親原本希望那般,做個尋常的姑娘,嫁人生子,在宅院裏度過一生。
她想她一定要成為父親大哥那樣的將領,這才是她的宿命。
可她到今日,才突然意識到,就算她想要成為名將,現實也似乎並沒有給她成為名將的機會。
哪怕到了今天,她救下了父親帳下兩位大將,但他們這單薄的幾人,又如何成就從前沈家軍的偉業呢?
她沒有兵馬,也沒有能給兵馬提供保障的本事。
所以她無法說動唐庭,而唐庭隻是代表了大多數沈家軍兵將的態度而已。
她帶領不了他們。
沈瀟忽然有些羨慕那肅正軍了。
肅正軍揭竿造反,反抗朝廷,有那些被朝廷迫害的百姓,都拿起了刀槍成為他們的兵將。
起初的肅正軍,也是那麽地不讓人看好,畢竟隻站著兗州這麽一小片地方,仿佛朝廷隨便動一動手指頭,他們就撐不到明年了。
但肅正軍沒有垮,反而出其不意地拿下了徐州,這一舉已經令人驚訝,可那肅正軍拿下徐州還沒幾日,竟然突然火並了廣訴軍。
幾乎是嘩啦一下,一個看起來不成氣候的小小反軍,竟然占據了近一省的地域。
肅正軍的銀麵將軍,似也如他父親那般用兵如神,這才是真正的為將之人。
聽聞此事的時候,沈瀟也動了一下投入肅正軍的念頭。
可肅正軍再厲害也是反軍,是要顛覆朝廷的人。而沈家軍是朝廷軍,一旦沈家軍要顛覆這個王朝,要改朝換代,那麽過往保家衛國的榮光又算什麽呢?
沈瀟不敢賭,不敢用父兄兩代人換來的榮光去賭。
可朝廷已然拋棄了沈家軍,不能加入叛軍的沈家軍兵將,就完全沒有可以存活的空間。
沈瀟默然走在安靜的街巷裏,一直走,走到盡頭,在半人高的土地廟前停了下來。
土地廟矮矮小小,周遭沒有人影,隻有她和白琛兩人。
沈瀟停下來,木然站在路盡頭的神像旁邊。
土地爺的木像掉了漆,沒辦法同供奉在琉璃瓦下廟宇中的神佛金身相比。
但她白叔倒還是真神拜見了神仙,朝著土地廟正經拜了一拜,口中還念念有詞。
“土地爺啊土地爺,能不能告訴小人,肅正軍是不是找到了先太子的遺孤?是不是找到了那位傳聞中的真的東宮公主?”
沈瀟聞言,挑了挑眉看了過去。
月影被疑似公主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後,她好一段時間都認為,所謂東宮公主,約莫根本不存在,也許早就不在世上了。
可她白叔念叨著拜了三拜,不知從哪裏尋來一隻樹杈,“還請土地爺指示,若是樹杈指向北方,就是公主降臨。”
話音落地,他將樹杈一拋。
樹杈在空中翻滾了兩圈,咚地落了下來。
沈瀟也不禁看過去,那樹杈不偏不倚,還真就指向了北方。
白琛一笑,英俊的臉上喜意盎然,他叫了沈瀟。
“阿瀟,咱們明日就啟程去兗州吧,說不準,就見到了那位東宮公主。”
沈瀟被他突如其來的打算說得一愣。
“兗州,那是肅正軍的地盤。”
可她白叔完全不以為意。
“肅正軍怎麽了?若是肅正軍尋到了公主,那還算什麽反軍叛軍?分明就是肅清朝政、撥亂反正的大軍,我們怎麽去不得?”
話音落地,沈瀟睜大了眼睛。
*
兗州。
肅正軍中如過年一般火熱。
先是拿下了徐州、合並了廣訴軍,而在眾人的苦苦呼喚之中,孫先生尋來了公主,那可是先太子的遺孤,東宮遺落在外的公主!
再過今日,公主便要現身兗州城了。
他們不是反軍,而是撥亂反正的肅正軍!
肅正軍中軍民皆喜氣洋洋,隻是在這火熱期盼的喜慶之下,秦恬昨晚幾乎沒睡著,眼下坐在城中給公主休憩的別院裏,兩手攥滿了汗。
“公主別再出汗了,不然臉就花了。”
“嗯?我臉上也出汗了嗎?”秦恬驚訝。
天冬替她用帕子沾了下額頭,拿給她看。
“您看,不少小水珠呢!”
秦恬無奈地吐氣,她也不想出汗,但一想到要以公主的身份在成千上萬的人中出現,還要遊城一圈,就緊張的不行。
她隻能硬讓自己別想,幹脆叫天冬把佛經給她拿來,她在上公主鸞駕之前,就靠佛經幫襯,祈禱佛祖讓她靜心了。
秦慎到房門前的時候,就聽見裏間傳來一陣誦讀經書的聲音。
那嗓音不似平日清泉落石的清涼宜人,像是冒了泡的開水,咕咕嘟嘟滿是不安,好生生一篇佛經讀得心浮氣躁。
秦慎有些想笑,又輕輕歎了口氣。
秦恬囫圇讀完了三頁也未見靜下心來,反而額頭上的汗好像越出越多了,就在她沒了辦法,隻能硬著頭皮讀下去的時候,忽然房中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別讀了,再讀下去佛祖該怪罪了。”
秦恬嗆了一下,見那位“大哥”走進來,他說得極其認真,完全不像打趣,好像她這麽讀佛經真的對佛祖不敬一樣。
秦恬是不得已而為之,被他這麽說得有點暗暗生氣,想要回他一句,但目光從他今日換新的衣衫上掠過,口中回懟的話一瞬間散了。
他穿了一身黑底暗紋的錦袍,那錦袍繡了金邊,襯得他整個人沉穩而貴氣,莊肅又英姿勃勃,尤其腰間束了金絲鑲白玉的腰帶,窄窄地將腰身收束得宜,襯得身姿修長挺拔,肩背更加寬闊有力。
他穿的板板整整,沒有露出任何,秦恬卻一下想到了那日在他帳外“偷窺”,不經意看到他赤著上身,又纏繞著緊緊縛了繃帶的光景。
她輕輕咬了唇,“大哥就不緊張?”
這次可不緊緊是她自己,這位大哥和孫先生也要在的。
他走上了前來,就立在她身邊,說不緊張,“千軍萬馬我都帶過,不過是騎馬從城中走一圈,有什麽可緊張?”
可秦恬並沒帶過兵,都是兵帶她,,
小姑娘細長的秀美蹙了蹙。
秦慎瞧著她臉頰鼓鼓的,繃著小嘴,有點無奈,又沒有辦法,又翻起了佛經。
好像佛經真的能救她似得。
“恬恬,”他輕輕叫了她一聲,她抬頭看過來。
“我同孫先生說了,屆時不與他同行,留在你鑾駕旁護衛,你能否安心些?”
他的嗓音輕輕緩緩,像一陣清風拂過水麵。可清風隻能形成小片的漣漪,而他的話令整座春池蕩漾了起來。
尤其他低著頭看著她說話,仿佛眼裏隻有眼前的小姑娘一人一般。
秦恬額頭上的汗水啪嗒落下了一滴。
她知道這不是因為馬上就要鑾駕遊行而緊張,而是因為,他離她太近了,,
春池裏的清波蕩漾,掀起了陣陣波濤拍打著堤岸。
小姑娘沒敢再抬頭看他了,唯恐自己又出現一些不該有的錯覺。
她莫名生出的那些錯覺,才該是佛祖怪罪的事情吧?
她說不用,“大哥還是跟孫先生一處吧,我也不能總是膽子那麽小,也該適應才是。”
秦慎沒想到她竟然拒絕了。
“真的?想好了?”
秦恬點頭說想好了。
“就像大哥說得,不就是打馬上街嗎?也沒什麽的。”
一旁的青年停頓了一下,素來冷肅的臉上,才看著她露了些柔和的淺笑。
“也好。”
那淺淺的笑意又落進了小姑娘眼裏。
秦恬連忙別開頭,匆忙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他真是來勸她不要緊張的嗎?
這下額頭上的汗,好像比方才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