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振臂一呼之人
第114章 振臂一呼之人
公主府,書房。
秦恬請了這位魏先生進來,又讓丫鬟奉茶。
她不知他如今是怎樣的想法,此番又來幫襯於她,實在是讓秦恬難以如常同他相處。
反倒是魏雲策神態如常,將接下來士林眾人前來麵見公主一事的前後,替秦恬順了一遍。
“諸多繁瑣理解,公主不必費心,自有下麵的人來計較,這些士林中人此番來多為試探之意,試探公主的威嚴,試探公主對讀書人的態度,也試探肅正軍能給他們如何的好處,這些暗地談判之事,公主也不必費心,孫先生他們已有計較,公主要做的,是另外的事,,”
他正正經經同她說了好些,樁樁件件,哪怕他說她不必計較的事情,他也都提上了幾句,讓她明白其中原委。
隻是這一口氣說得太多了,他又替她思量極細,秦恬有些記不住了。
她連忙在他說話的間歇道了一句,“先生容我拿支筆。”
秦恬叫了蘇葉今天替她磨墨鋪紙,自己走到書案前站定,先將他方才說得記了幾句下來。
才道,“先生可以說了。”
蘇葉退了下去,魏雲策卻走到了書案旁。
秦恬見他沒有直接說,而是走到了她的書案旁邊,一瞬間竟有些像彼時在鶴鳴書院,他走到她桌旁,看她在習字課上,練習書寫的字一樣。
隻是小姑娘的自己非但沒有進步,反而因著右臂受傷,傷勢沒有完全好利落,寫的越發歪歪扭扭了。
真是浪費了他從前在她習字一事上,對她的殷切提點。
她隻見他目光果真落在了她方才匆忙寫下的幾行字上,不禁尷尬,正欲解釋一句,忽然聽見青年開了口。
他嗓音不知怎麽有些低啞,目光在她受了重傷的右肩上落了一下。
“公主不必記,我之後會替公主寫好送過來。”
這樣嗎?
秦恬輕聲道了聲謝,“那就多謝先生了。”
她說完這句,他隻是搖了搖頭,並沒有再開口。
書房裏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他說要回去替她寫好的原因,此刻就沒再延續方才的話題,而方才兩人以新的身份一本正經說話的狀態,似乎也在這片古怪的安靜中,令人不知所措。
秦恬自知回應不了他的心意,但卻也沒能與他劃清界限,至少她這一次幫她壓下真假公主的流言飛語,她就不曉得要如何回報。
也許,他隻是和許多想要為肅正軍出謀劃策、貢獻力量的人一樣,並不需要她非要用什麽回報。
但秦恬,還是在他麵前自在不起來。
突如其來的安靜持續了不知多久。
他忽然開了口。
“從前在青州的事,公主就當沒有發生過吧。”
秦恬抬眸看去,恰好碰觸到了他的目光。
但他的目光隻在她目光上頓了一下,他就垂下了眼眸,嘴角含了幾分淺淡的笑意。
“公主隻需記得,公主是君,魏雲策是臣,便是了。”
他說完,向她告辭,離開了去。
他的話,和從前太多次一樣,正中她心中的疑惑。
也許是巧合,也是他真的看出了她的困擾,不論如何,都算是令秦恬鬆了口氣。
小姑娘回到茶幾旁,飲下了半杯茶水,不安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
魏雲策離開了公主書房,行步至院中,便察覺到了盯在他身上的目光。
腳下頓住,轉頭向目光源處看過去。
魏雲策點頭示意,“遊族兄,許久不見。”
魏遊立在廊下,手握在刀柄上,神色無有一絲和緩。
他也沒有同魏雲策多說一句話,轉頭走開了。
魏雲策在他這裏碰了軟釘,倒也並不介意,隻低頭笑了一聲,就做了罷,,
隔日,魏雲策就將寫好的士林覲見公主的事情,全都寫好送到了公主府裏,隻是他並沒有拜見秦恬,送了東西過來就走了。
果如他所言,忘掉從前的事情,如今隻是君臣的關係。
秦恬便也沒再過多思量了。
*
魏雲策的院落。
魏家大老爺魏成堂悄悄到了此地。
他左右打量這個院落,眼中露出滿意之色,同一旁魏雲策的小書童童安道,“確實沒有人打擾公子吧?”
童安連道沒有,“沒有幾人知道公子在這院中。”
魏成堂更加滿意了,說話間,魏雲策換了衣裳從臥房走了出來。
魏成堂上下打量兒子,“這些日在肅正軍中如何?他們可重用你?”
他急著詢問,魏雲策倒是不急於回應,調了幾味香投入香爐之中,這才道。
“兒子來時尚淺,雖然有真假公主一事做投名狀,但畢竟我魏家並不亮明了支持肅正軍,隻我一人,還要肅正軍替我遮掩身份,若說重用,也是有限。”
他說完,笑看了魏成堂一眼。
魏成堂在自己的嫡長子麵前,拿不起太多父親的架子,他直言。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總不能拿魏家闔族來賭,而且這也不是咱們魏家行事之風。左右逢源立於不敗之地,才是魏家興盛千秋萬代的根本。”
他同魏雲策道,“這些道理,你自小深諳,就不必我多說了。你若是覺得為難,爹可以再悄悄派幾個人幫襯你,但明麵上,咱們還是不是失了朝廷那邊,畢竟這肅正軍能不能進駐皇城,尚未可知啊,,”
他還欲再說些什麽,魏雲策打斷了他。
“父親言之有理。”他道,“既然如此,父親還是早早回去,莫要被外人看到才好。”
魏成堂讓他放心,“我自然不會被人瞧見現身肅正軍中,不過我兒也要時時留意,尤其聽聞士林中人要來兗州覲見公主,你到時候可一定要藏好身份,畢竟你是一屆會元,春闈頭名,士林中誰人不識,誰人不曉?”
他又囑咐了幾句,魏雲策皆點頭應了,送了他離去。
*
過了半月,天就熱了起來。
春日的和煦漸漸演變成了燥熱,春風裏也夾雜起絲絲盛夏暑熱。
公主府後院的蛙鳴蟬鳴不斷,秦恬前些日常去後院曬太陽,這是照著大夫的囑咐,速速恢複肩傷的辦法。
但眼下卻不便再去了,好在她肩傷好了差不多,又用了些秦慎替她尋來的白愈霜,疤痕都輕了不少。
前來覲見公主的士林中人,這幾日陸陸續續都到了兗州。
最開始孫文敬還擔心這些讀書人害怕惹事,不肯前來,卻沒想到願意來的人完全不在少數,而且姿態比之之前,著實放低了不少。
換句話說,魏雲策建議為公主立威,殺一殺這些讀書人清高的事,著實重要。
但這些讀書人,到底能為肅正軍提供多大的幫襯,還得等正式覲見之後,才有定論。
覲見之前,魏雲策又來了公主府兩趟,均是隻同秦恬說了事情,就離開,無有過多言語。
接著就到了覲見之日,林林總總來了三十多位各地讀書人中,說得上話的人。
秦恬也不免緊張,但類似的事情經得多了,此番又有魏雲策先後替她思量周密,一切近乎都在魏雲策預料之中,秦恬隻需照著他的安排來,反而漸漸不太緊張,將公主該做的事,該說的話,說的平順無誤。
她說完,就聽到身後的屏風後麵,魏雲策極低的聲音。
“殿下辛苦了。”
以他的身份不方便露麵,就立在她珠簾後的屏風之內。
但孫文敬等人還是大大方方地坐在外麵,在公主說完話之後,詢問在場的一眾讀書人。
肅正軍開出了相當不錯的條件,道戰事平息之後,公主入主皇城,會為各地讀書人加開恩科,也會以舉薦之名,舉薦此時就為肅正軍做事的讀書人。
換句話說,這就是妥妥的從龍之功。
但書生門對於這從龍之功,卻並不那麽熱衷,畢竟要得來則從龍之功,多半要亮明了身份為肅正軍做事,去拉攏更多人效忠公主。
他們在此猶豫,有人實話實說。
“我們都是功名尚淺的讀書人,比不得名揚天下的大儒或者蟾宮折桂的進士,就算投入肅正軍中,也作為有限,不若還是暗中做事穩妥。”
但是暗中做事,完全不亮明身份,誰做了什麽可就沒人知道了。肅正想要短時間內,補充大量投靠的百姓作為兵力,又想要讀書人支持,以動搖朝廷文臣武將的心,這般或許能水滴石穿,但肅正軍果真有這麽多時間嗎?
不說旁的,隻說前線攻占濟南府之事,就遲遲無有再進一步。
這樣下去,肅正軍士氣不免削弱,天下風向又要變了。
必須要趁著眼下的破竹之勢,直搗黃龍!
孫文敬不免著急,同張守元、何老先生等人一道,又試圖說服這些讀書人放開手腳做事,自然也許了更多的好處。
但眾人態度一直猶豫,有人幹脆道。
“這也不僅是我等自己的思量,萬千讀書人都是十幾年寒窗苦讀,如何能隨便拿自己的含辛茹苦來賭呢?”
此人道,“除非是有那麽一人名聲高亮,可以振臂一呼,作為我等的當頭人,我們在此人之下行事,旁的讀書人也願意追隨。”
但有這樣名聲與實力的人,除了那些大儒,就是在朝為官的大臣。
前者門生眾多,牽連甚廣,肅正軍都不敢拉人家下水,後者則根本就是朝廷的官員,且文臣不比武將,更不可能冒死為肅正軍做事。
此人說了這話,連孫文敬等人也都無言了一時。
珠簾後的秦恬都暗暗在心裏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平民百姓或許迫於壓迫與無奈而投身肅正軍,但這些有功名在身,尚過得下去的讀書人,卻不至於此。
可是此事無法從這裏解決,肅正軍接下來的路就會難走很多。
秦恬抿嘴沉默下來。
不想就在此時,屏風後麵忽然傳出了腳步聲。
她不禁轉頭看去,隻見避在屏風後青年信步走了出來。
他這邊略有動靜,珠簾外麵的人紛紛看了過來。
秦恬眼睛都睜大了。
他怎麽突然出來了?這樣可就暴露了他的身份了?
但他卻在她止不住睜大的眼睛裏,含笑看了過來,遞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秦恬一怔,隻見他緩步走上前來,徑直撩開珠簾些許,走到了所有人麵前。
“不知,魏某可否做這振臂一呼之人?”
話音落地,仿佛似整整一盤珍珠落到了地上,廳內立時喧鬧了起來。
許多人都認出了魏雲策。
“竟然是魏會元!”
很多人都知道他,甚至比一甲的狀元、榜眼和探花都要有名,畢竟他才是那一屆春闈最有可能成為狀元的人,但卻隻在博得會元之後,沒有進入殿試。
外界的傳聞,道是他得了急症,無法應考,皇上還甚是可惜,允他三年之後直接步入殿試。
可眼下他卻出現在了肅正軍中,更是從公主的珠簾內走了出來。
魏氏可是世家大族,還有人在朝為官,作為魏家的嫡枝嫡子,魏雲策竟然敢亮明身份,為肅正軍做事嗎?
眾人震驚,議論不停。
孫文敬等人和秦恬,也都完全沒有想到。
還是張守元起身問了眾人一句。
“眼下已有了可振臂一呼之人,諸位欲意如何?”
整個廳內隨著這句問話安靜了下來。
人人都看向魏雲策,不明白他緣何會這般出現。
隻有魏雲策嘴角仍舊掛著溫和的笑意,目光自眾人身上掠過,又自眼尾輕輕地珠簾後的公主身上落了一落。
“魏雲策可以嗎?”
*
散場的時候,孫文敬臉上的笑意幾乎收不住了。
他一邊親自送秦恬離開,一邊小聲同秦恬道,“公主殿下今日算是又得一員大將,魏先生必然能令整個士林震蕩!”
以魏雲策的名聲,秦恬也能想見,在不久之後,肅正軍即將迎來的嶄新的形式。
隻是她還是沒明白。
魏雲策真就這樣站出來了?
秦恬上了轎子,隨侍在旁的魏遊走之前回頭看了一眼。
公主先行離開了,其餘人都還暫時留下,自外間向裏看去,他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魏雲策。
魏遊恍惚了一下,不由地想起了自己跟隨公子之前的情形。
彼時他也是魏家的族人,同其他族人一樣,在宗族聚集的地方,聽從宗族尤其是魏雲策所在的嫡枝安排,安穩生活。
但那年,他父親被族裏派去做事,他問父親是何事,父親本不欲說,後被他追問久了,才悄悄告訴他,倭寇找上了魏家,想要同魏家做一筆買賣,族裏答應了,說這是對魏家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唯一的風險,就是不能被人發現,是魏家在幫襯海上的倭寇。
他那時就覺得不可思議,倭寇年年進犯,魏家怎麽還能替倭寇做事?但父親告訴他,這是族裏的決定,等這筆買賣做成了,大家都能分到好處。
那年是個災年,魏家的大片糧田受災嚴重,日子確實不好過。
但靠和倭寇做交易來過日子,這算怎麽回事?
可父親還是同其他族人一起去了。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事,生意沒有做成,反而出了大紕漏。
父親在事情敗露之後偷偷回了趟家,說此番露了馬腳,要牽連魏家了,他得趕緊離開。
隻是還沒等他離開,族裏忽然來了人,不由分說地將他帶走了。
那會魏遊還年少,拚不過族裏人的力氣,眼看著父親被帶走。
然而,翌日父親再回來的時候,已成了一具冰涼的屍體。
魏家闔族的當家人,魏成堂親自來了他家中,讓人拿了一匣子錢給他。
“魏家闔族成百上千人,不能讓你父親拖累了眾人,族中隻能處置了他,保得闔族安危,你收下這錢,就算今後沒了父親,族裏還是會照應你。
魏遊聽見那話,直接冷笑出聲。
“早知今日,族裏何必要同倭寇交易?那是倭寇,年年歲歲上岸殺人的倭寇!族裏要同倭寇做交易,如今出了事,卻要處置我爹?!是何道理?!”
他歇斯底裏,魏成堂卻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魏家上下能有今日,就是因為誰能給魏家帶來利益,魏家就同誰交結,倭寇又怎樣?作為魏家的子弟,你該曉得,家族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事,旁的事都與魏家無關。這才是改朝換代,魏家也仍舊興盛不衰的原因。”
魏成堂說完就走了,空蕩的房中隻剩下父親冰冷的屍體和那匣子滾燙的錢。
魏遊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在父親下葬的第七日離開了魏家,再也沒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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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雲策的身影在魏遊眼中停頓了一下。
他之前就想,魏雲策作為魏成堂的兒子,作為魏家以後的掌門人,所行都是魏家傳承下來的那族義,他就算替公主做事,也不過是想要在公主眼前,替魏家今後多鋪一條路。
日後公主成了女皇,魏家就可以繼續興盛不衰,安享榮華富貴。
所以魏雲策隻會暗中做事,絕無可能露出身份。
魏遊鄙夷,但也無話可說。
可今日,他看著亮明了身份站在人群中的魏雲策,魏遊頓時迷惑了起來。
魏雲策,怎會亮明身份?
他是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