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搬府
第3章 搬府
雨中相望
===第3節===
柔安規矩的行禮,她不抬頭,隻瞧見眼前一雙金絲絨黑麵馬靴,與半片大氅的衣角。她來時聽聞,信王殿下征戰沙場,立下赫赫戰功,是一位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將軍。
麵對這樣的人物,柔安即敬又怕,安靜的奉上清茶。
茶香撲麵而來,待尊者接過後,柔安心頭微鬆了氣,攥得發白的指尖暴露了一些緊張心思。
隻聽見男子緩緩道:“是好茶。”
氣氛因這句話由僵滯轉到鬆弛。
日光消逝,空氣中細微的塵埃漂浮,柔安雙手接過茶杯,垂頭退下。
老將軍笑道:“柔安這丫頭,守規矩,人也膽小老實。出格的事情,她絕對做不出來。你也不用擔心旁的,替我照顧她兩三年,還得多謝你呢!”
“師父說笑了。”李紹修收回視線,聲音沉穩:“您的身體怎麽樣?”
“唉,人老了,還能怎麽樣?我自己心裏清楚。掐指算算,我都八十又四了,日子過得可真快!”
“想當初你我二人征戰疆場,那日子好不快活!可惜,人老了,也沒什麽用處了。老了的刀,已經生了鏽。”老將軍沉思,“我聽聞外頭不安生?”
李紹修未直接回答,二人心底明亮似鏡。當今皇帝由帝登基尚未五年,後宮美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苛政猛於虎,失了民心的帝王,如同岌岌可危的岩石。
老將軍將棋局布開:“藏拙,有時並非好事。”
他執白子,落下第一顆,輕聲道:“我向你引薦一人。兵部王政,在我手下領了兩年兵,是個能用的。絕對忠心。”
李紹修沉吟片刻,黑子遲遲不落。
老將軍心下了然,收了棋盤:“他明日午前會去你府上送拜貼。不必多想,痛快收了。”
李紹修沉聲道:“是。”
“如今你的資曆,見識,遠遠在我之上。你我交情十幾年,我從未求過你。如今之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柔丫頭,就交給你了,一定護好她。”老將軍咳嗽兩聲,“時候不早了。今晚你將府裏收拾出來半間屋子,有她的半個容身之處便可。”
—
用了午膳後,江柔安前往雲閣。
雲閣是大奶奶的閣子,她不經常來。一是大奶奶不樂意見到她,二是她也沒有往前湊的心思。雲閣奢侈,簾子都勾著金線翔雲,閣內熏香溫暖,王香雲捧著茶靠在塌前。
柔安雙手側在身旁:“大奶奶安。”
王香雲隻能咬碎牙往肚子裏咽。本來看時機已到,隨意給這丫頭指個人家,嫁出去眼不見為淨,誰知道老將軍竟然背後留了一手,給她攀了個高枝兒。竟然還攀上了個遠房親,著實讓人惱火。那人位高權重,她動不了。
想著,恨恨揪住柔安的下巴:“別以為你肚子裏的心思老娘不知道!”
柔安蹙眉,她略歪頭,躲避著駭人的視線:“奶奶,您說笑了。我能有什麽心思?”
“阿公已經與我談了。我從將軍府出去,便一生是將軍府上的人。以後不論走什麽路,總會牽掛大奶奶的。大奶奶是我的恩人。”
三言兩語,王香雲如同泄氣皮鼠。心想道,以往怎沒有發現這丫頭伶牙俐齒?這話裏話外,分明是在說,我已經搬出了將軍府,不再是府上人能拿捏的軟柿子。王香雲轉念一想,冷哼道:“何時出府?”
江柔安俯身:“轎子已經在門外等著了。”
從雲閣出來,柔安已經出了一身汗。被冷風一吹,粘膩的寒冷。她知道,若不是大奶奶嫉妒她、提防她,恐怕大爺早就已經得手。
與其當個妾,還不如搏一把,出府上去。雖說不知是不是另外一條險徑,柔安寬慰自己,阿公親自選的人,總是錯不了。
至於信王殿下……
隻能走一步,再看一步了。
——
一頂小轎停在信王府的僻靜處。為了避嫌,柔安戴著兜帽,白色的紗帳下,遮住嬌美的臉頰。她穿的樸素淡雅,手裏隻拿著簡單的包袱。
巷口站著個微胖奴仆打扮的婦人,身後立著三兩個青衣婢子。
王嬤嬤笑著領著柔安進了院子,推開閣門:“這府裏那麽些年了,住進來的姑娘,你是第一個。”
“我聽老將軍說過你。好孩子,既住進來,別怕。就隻當這是自己的家裏。我姓王,是這府上管事的嬤嬤。”
柔安點頭行禮:“嬤嬤安。”
王嬤嬤忙扶起她,介紹這院落的仆人,閣裏的物什。江柔安隻覺得貴重,她一個小小的孤女,何來讓兩三個人來伺候?王嬤嬤看出來了她的擔心,叫她寬心:“老將軍與殿下有過命的交情。你不用多想,把心放到肚子裏。”
江柔安心中不安,將兜帽摘下,又行了個禮。王嬤嬤看著麵前這張出水芙蓉臉,心下暗暗驚訝,雖說她宮裏宮外見過無數美人,卻還是眼前一亮。她心思敏慧,立即明白了老將軍為何要將這姑娘送到信王府上寄養。
聽聞老將軍膝下大兒常年尋花問柳,並非良善之人。這麽個嬌美人兒,隻怕留在將軍府上,遲早一天會橫遭不測。
信王府大,大多都是空宅。山水閣樓,九曲盤衍,高大威嚴。多一個孤女,著實算不得什麽大事。
先帝九子之中,信王殿下最得聖眷。這偌大府中,除了王嬤嬤管事,再找不出其餘女眷。太後在深宮中養病,無暇顧上宮外頭各位世子的家事。
王嬤嬤心中愛憐,隻拉著江柔安的手,柔若無骨的一雙柔荑,指腹上的薄繭卻明顯。她心想著,姑娘家的,就是要嬌養著,如同水裏養著的水仙花,要以清水洗濯,斷然不能叫汙水給染了枝葉。
柔安心中感激,眼瞧王嬤嬤領過來的兩個婢子。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圓臉蛋兒喚作綠瓶,瘦高個子喚作紅掌。
柔安輕聲道:“你們先出去吧。若是我有什麽缺的,再喊你們。”
“是。姑娘。”
屋內分為內外兩室,以紅木屏風為間隔。牆上懸掛鶴唳雙雲圖,足以窺見主人的三分雅致。家物器皿,一應俱全。
小雙可算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大開眼界,忍不住蹦蹦跳跳的摸摸這裏,碰碰那裏。
“這金絲絨花瓶竟然是真的!我用牙咬了咬,還有響聲呢!這屋子可真大呀,足有以前柳閣的三倍吧!姑娘,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咱們真的從府裏出來了?再也不用被喚到雲閣晚上聽訓了?”
柔安長長的舒了口氣。還好,王嬤嬤看起來很好相處。她漸漸放下了心中的戒備,隻道:“小雙。不該碰的莫碰,畢竟不是家裏。”
“姑娘,小雙知道的。這不是初來乍到嘛!“
小雙是個頑皮活潑的性子,她湊到柔安身邊:“姑娘,您見過信王殿下沒有?”
柔安的眼前浮現出那雙馬麵靴。
她搖頭:“未曾瞧見正臉。”
小雙故作神秘的說著自己聽來的傳言:“有人說了,信王殿下征戰沙場,戰無不勝。您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的長相十分怪異!青麵獠牙,眼斜嘴歪!叫人遠遠一瞧,隻覺得害怕,還顧得上打仗麽?瞧見這麽個人,怕是連兵器都拿不穩了。”
“姑娘,您別不信。這是霖閣的婆子告訴我的。她從來不騙人。”
柔安將包袱攤開,衣裳一件件的整理疊好。她啞然失笑,並不將小雙的話放在心上。不管信王殿下是青麵獠牙,狀如怪獸,還是貌若潘安,俊朗神意。她隻知道,他是個好人,願意收留這麽一位無權無勢的孤女。
天色已經不早了,按理說,柔安應該去主殿奉茶。
—
不知何時,大片的烏雲密布,凜冽寒風一吹,空氣中彌漫絲絲涼意。
江柔安已然到了主殿。
洋洋灑灑一場急雨來的突然,雨聲漫漫,高大的閣樓籠罩著薄霧,暮色朦朧。
江柔安已經站在主閣前等了片刻,雙手捧著涼茶,胳膊微有些酸痛。
不遠處傳來規律的腳步聲,是黑靴與地麵撞擊的聲音。她抬眸望去,隔著重重的雨幕,男子緩步而來。
他身形高大,肩寬腰窄,一身黑狐毛氅,肩膀處微微被打濕。身後沉默無聲的跟著幾個隨從。
似乎有所感應,傘麵輕抬,隔著重重雨幕,二人視線對上。
深邃的視線,如同水中湧動的險流,稍有不慎,便會把人卷進淵底。
柔安一驚,愣神了片刻。
那是上位者絕對令人臣服的姿態。
柔安立即收斂心神。
李紹修收了傘,輕輕抖落雨水。水珠掉落,殷濕了地板。
他及其隨意的褪下大氅,隨手扔給身後的小廝,不緊不慢的視線落在柔安身上。
殿裏燭火不多,少女默不作聲的站著,襦裙上繡著幾簇茉莉垂枝。臉頰過分蒼白,身形纖細瘦弱。
她開口道:“世叔安。”
一個孤女。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更大了,狂風席卷烏雲,吹擊在門外,發出響聲。
靜謐之中,柔安輕聲道:“世叔,請飲茶。”
李紹修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
還算守禮,不算逾矩。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