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這話若是讓華卿小時候聽了,多半會因為自己的身份暗暗感傷,或許還挺能理解這皇帝做得一切,說不定被人忽悠幾句,都能自願被那個老國師獻出一身的鮮血來。
如今過了這麽多年,又吃過了那麽多的苦,她對此就完全是一副看好戲的心理了,好整以暇地聽著皇帝跟她說一說自己當年的情史,然而皇帝在說了那一句話後,就再也沒有開口了。
華卿心中其實還有幾分高興,這不是她的父親,多好啊。
如果她是在她真正父親的膝下長大,也許不會也不會被千嬌萬寵著養大,但是肯定要比在皇宮裏的日子好過許多,皇宮中她雖然是公主,卻受盡宮人們的奚落與嘲笑,連貴妃身邊的一條狗過得都要比她好。
她想了想,蹲下身,對坐在地上的皇帝說:“我其實挺高興的,您不是我的父親。”
皇帝聽了這話,也笑了一聲,笑聲中帶著無盡的嘲諷,他反問道:“如果你是朕的血脈,焉知朕會像那般待你?”
華卿點點頭,承認他說的也有道理:“倒也是。”
孩子是無辜的這種話在這裏並不適用,身上隻要流淌的不是陳氏皇族的血,便是她的罪過了,也是夠奇怪的,皇帝既然知道她不是親生的,竟然還留她活了那麽大,才把她交到國師的手上。
想到這裏,華卿又有奇怪的地方,她開口向眼前的皇帝問道:“可當年國師明明是要皇族的血才能喂養陰兵,你為什麽會把我送出去?”
“你們以為朕真是個傻子?”皇帝冷笑了一聲,從地上起身,眉梢微微上挑,他死的時候已年過百半,此時衣衫淩亂,頭發花白,卻依舊有了些春秋鼎盛時的氣韻,他低頭俯視著仍然蹲在地上的華卿,開口道:“什麽用你的血喂養陰兵才能讓陰兵聽從朕的指揮?朕豈會不知道他是想要你來煉化他的陰魂大陣?你是不是皇族血脈想來對他並沒有什麽要緊的,況且,你怎麽知道你那親生的爹不是陳國皇室中的人?”
華卿微微愣神,這、這麽刺激的嗎?
她回憶起當年與她母後年紀差不多的皇室男子,然那些事實在太過久遠,她一時間是一個人都想不起來,反正當年他們對自己都不太親近。
說不太親近其實也不準確,應該用不太認識才算恰當。
因她母後死得太早了,華卿對她的母後也沒什麽特別的感情,對這位父皇,就更別提了,她大概便沒有這個父母的緣分,活了這麽多年對這些也看淡了,倒也沒有什麽再去追究自己親生父親的想法了。
一直在旁邊沒有說話的雲棲池在這個時候忽然開了口,向皇帝問道:“陛下是如何得知嫦嫿不是您的血脈?”
皇帝仰頭,看著跟在華卿身邊的雲棲池,當年雲棲池在陳國做國師的時候總是用一張銀白麵具遮麵,他們從來不曾見過他麵具下的那張臉,此時皺著眉頭疑惑問道:“你是——”
“雲棲池。”
“原來是你啊,”皇帝點了點頭,目光在他與華卿的身上轉了兩圈,最後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你們兩個這麽多年還在一起呢?”
雲棲池:“……”
為什麽感覺皇帝的這句話中惡意滿滿呢?
雲棲池嗯了一聲,問道:“陛下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皇帝收起臉上的笑容,對雲棲池回答道:“朕親眼看到的,”
不等雲棲池開口,皇帝神色間難掩狠厲,他咬著牙繼續道:“她以為一死就能夠解脫了,她做夢!”
雲棲池與華卿對視了一眼,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當年他們所有人都以為皇帝是不喜歡先皇後,所以在先皇後死後,才對嫦嫿公主格外的冷漠,好像直接將她當成不存在的人,如今他們才知道這其中還有這樣的因果。
他不是不喜歡先皇後,而是太喜歡她了。
雲棲池恍然覺得這一樁事其中或許有什麽誤會,隻是已經錯過太多年了,不太好解決,他問皇帝:“陛下就這麽確定公主殿下不是您親生?”
華卿仰頭看著雲棲池,聽雲棲池這話他好像很確定自己與皇帝的父女關係,華卿托著下巴,她對誰是她爹這件事還真沒什麽看法,不管是誰都一樣,都是混蛋。
皇帝的嘴角向上微微一勾,露出一抹嘲諷的弧度:“朕當年那段時間都沒有碰過她,怎麽可能會是朕的。”
雲棲池微微蹙眉,可明明這兩人之間確實是父女,這其中到底發生過什麽不為人知的往事。
如果現在是在洛川城的話,他倒是可以帶著這皇帝去溯世鏡中看一看當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在這琅嬛閣裏,他一時間確實有些束手無策了。
其實弄不弄清楚這一樁事對華卿來說也沒什麽影響,華卿本來對父母就沒有什麽執念,就這樣倒也行。
“我們走吧?”雲棲池對著華卿伸出手,等著華卿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掌裏後,雲棲池輕輕握住,一把將她從地上給拉了起來。
燕音站在一旁,有些似懂非懂的模樣。
雲棲池帶著他們轉身要從這琅嬛閣中離開,身後的皇帝突然在這個時候又開了口,“你說……”他停了一會兒,“她是真的是朕的女兒?”
雲棲池偏頭看了華卿一眼,華卿回望著他,半晌後點點頭,雲棲池便又轉回身去,他麵對著麵前的這個千年以前的帝王,沉聲說道:“嫦嫿,確實是您的女兒。”
皇帝的眼睛眯了起來,將雲棲池身邊的華卿打量了一番,問道:“你們怎麽證明呢?”
雲棲池沒有回答皇帝的問題,而是問他:“我即使能夠證明這一點,您又是否會相信呢?”
皇帝動了動唇,信或者不信隻在他的一念之間,他輕歎了一聲,臉上狠厲的表情倒是比之剛才收斂了一些,仰起頭看著頭頂高高的穹頂,問了一句:“當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他這話像是在問雲棲池,又像是在問那個已經不在了的人。
雲棲池開口問他:“陛下不如與我說說當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皇帝低下頭,撩開眼皮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雲棲池又問:“陛下是不敢知道當年的真相嗎?”
“你不必激朕,”皇帝輕笑了一聲,甩了甩袖子,“不過當年的事朕倒也沒有什麽不好說的。”
華卿想了想,覺得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畢竟那也不是他唯一的一頂綠帽子。
她與燕音在一旁找了張椅子坐下,燕音將小抽屜一個個地打開,發現裏麵竟然有不少小東西,看起來還挺好玩的,他立刻看了華卿一眼,華卿點點頭,他便立刻將這些小玩意兒一股腦的全部裝進了自己的靈物袋裏,想著這樣出去後還能跟那些陰兵們繼續打牌,他一定要把他們天界的麵子給賺回來。
如果華卿知道燕音現在在想什麽,一定會告訴他,他現在賺回來恐怕是有點難度,還是老老實實等著雲棲池出手吧。
燕音在琅嬛閣裏搜刮一通後,將自己的靈物袋幾乎塞滿,他問華卿:“這裏怎麽會有這麽多的法器?”
華卿看著他手裏可以輸入靈力就可以自動幫人梳頭的木梳子,神色間流露出幾分懷念,她道:“都是你父君當年留下的。”
燕音哦了一聲,他父君的確是慣愛做這些小東西,當年他如果沒有踏上修仙一途,想來做個木匠必然也是極為出色的。
皇帝正在與雲棲池說著當年的往事,當年魏國來犯,他禦駕親征,行至鳳陽河的時候,中了敵軍的埋伏,身中數箭,箭上還淬著毒,他命懸一線,隨行的軍醫束手無策,他當時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直到那個時候,他還想著自己若是死了,他的皇後要怎麽辦。
然而老天有眼,他大難未死,可等他悄悄從鳳陽河回來後卻看著皇後在與他的皇帝坐在床上,姿勢親密,被他抓了個正著,他一劍殺死了皇弟,溫熱鮮紅的血迸濺在皇後的臉上,他看著皇後不可置信的目光,然心中並沒有多少快意。
他便是從那時起開始寵愛陳貴妃的,可他心中對皇後仍有點期盼,想著若是她跟自己認錯,他或許還是能夠原諒她的。
可她從來沒有。
三月之後,太醫院傳來皇後有孕的消息,他偷偷讓太醫給皇後開了一副墮胎藥,結果被皇後發現,她寧死也不願意將這個孩子落去,他們又大吵了一架。
他一氣之下去了蕉城,然蕉城一戰大敗,他回來後皇後已經產子,同日陳貴妃也生了他的孩子。
皇後生下這個女兒後身體便不大好了,沒過兩月便去了,他隻在她死前的那一晚見了她一麵,那時候她看他的目光,這麽多年過去,他都沒有辦法忘懷。
當年承諾過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最終是誰也沒有做到。
雲棲池聽完後,向皇帝問道:“陛下確定自己當日看到的人是皇後?確定自己在離宮之後從來不曾見過皇後?”
皇帝抿了抿唇,想說什麽,可最後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從前他是從來沒有懷疑過的,今日被雲棲池這樣詢問,忽然間有些不確定了,可那一出出一幕幕都是他親眼所見,誰能夠作假呢?
皇後早已經去世,更沒有魂靈留在人間,這似乎是無解的難題,雲棲池抬手按了按額角,問他:“陛下確實想要知道當年的一切?”
皇帝怔了一怔,很多時候他都不明白自己在死後為什麽沒有去輪回,反而讓人給送到了這裏,他聽了雲棲池的話,想了想,他這樣或許便是為了今日。
他隻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裏做的不好,她要那樣背叛自己,宮人們都以為他是因為陳貴妃的背叛,所以才死不瞑目,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為了她。
雲棲池與皇帝商量了一番,轉頭問華卿:“我帶他去一趟洛川城,看一眼溯世鏡,你要跟著一起嗎?”
華卿搖了搖頭,她對過去的那些事不是很感興趣,況且去了洛川城,她也看不到裏麵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還不如留在琅嬛閣裏跟燕音一起擺弄這些當年雲棲池留下的小玩意。
雲棲池點點頭,道:“很快就回來。”
華卿嗯了一聲,看了一眼跟在雲棲池身後的皇帝,張開嘴似乎想要說什麽,最後那些話全部被她咽了回去。
雲棲池再回來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了,跟在他身後的皇帝麵色一片慘白,神情寥落,好像在一瞬間被人吸去了魂魄中的生氣,再也沒有之前所見的半點氣勢。
華卿大概猜到,他在溯世鏡中看到了什麽,無非又是陰差陽錯的誤會一場,隻是這麽多年過去,便是知曉了這段往事的始末也是無濟於事的。
皇帝張了張唇,他想對華卿說一聲抱歉,又覺得此時再說這些也沒有用處,他對不起華卿,當年折磨華卿能夠讓他得到的一點快意,現在終於全部反噬到他自己的身上了。
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不過如此罷了。
他看著華卿,對於這個孩子他從來沒有盡到半點做父親的責任,曾經偶爾在國師的地牢裏看到她會生出一點點的憐憫來,但是馬上這一點憐憫就會被對皇後的巨大仇恨所覆蓋,他恨透了那個人,恨到夜不能寐,寢食難安。
可是她已經死了,他便將恨意轉移到她唯一的孩子身上。
他想到華卿小時候趴在茅草堆裏,蜷縮成小小的一段,灰蒙蒙的眼睛望著他,裏麵呆著一點渴望,最後全部消失,他便心如刀絞,仿佛被淩遲一般。
他轉過頭,避開華卿的視線,聲音有些哽咽,對華卿說:“當年你母後去世前,給你留了點東西,被我封在皇陵裏麵,你若是想知道是什麽,便去看看吧。”
曾經他總覺得自己待她那樣的好,恨不得將一顆心都掏出來給她,她為什麽還要背叛自己。
他想了一千多年也不曾想明白,現在他總算知道,她並沒有背叛過自己,可一切都結束了。
她早已經輪回轉世,而他在這結界之中蹉跎了這麽多年,他如今即便再投胎轉世,也再也找不到她了。
這位皇帝是好像哭了,這是華卿第一次見到魂魄也會哭的,眼睛中流淌下來的不是淚,而是血水。
她坐在原處,心中也沒有什麽波動,或許也有那麽點遺憾,若是當年沒有這一場誤會,她應該也不會吃那麽的苦,但是這些總歸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感慨再多也沒有用處了。
況且她當年也不算太過淒慘,至少在後來遇見了雲棲池。
當年的舊事被雲棲池娓娓道來,那時皇帝在鳳陽河性命垂危,是皇後前來將他體內的毒全部過到了自己身體中去,皇後的身體迅速衰敗,師弟領了師命前來替她解毒,卻被他捉奸,不等皇後開口解釋,他便一劍刺死了師弟,此後,他們便再也沒有重歸於好的可能了。
皇帝跪在地上,不久後那裏便多了一灘血淚,他張著唇,想要再叫一句她的名字,卻發覺自己發不出一點聲音來,喉嚨裏像是擠滿了尖利的刀片。
他害得她早早便去了,還害了他們唯一的孩子,為此沾沾自喜了好多年。
她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永遠也不會。
他恍惚間竟是覺得,自己在這琅嬛閣裏守了千年,便是為了等這樁懲罰的到來。
年少初遇,一眼萬年,一朝情斷,鏡破釵分。
長相思,摧心肝。
從琅嬛閣出來後,外麵的天色已經大亮,華卿聽了一宿的故事,神色稍稍有些倦怠,看著一直守在門口處的陰兵將領,緩緩道:“你們也該去輪回了,一直在這裏總歸不是辦法。”
將領點了點頭,現在讓他們又見了公主與國師一麵,執念已經消除,確實該去輪回了。
想了想,將領又對華卿道:“今日是花朝節,公主和國師就再留一日吧。”
華卿轉頭看了眼雲棲池,雲棲池對她道:“聽你的。”
她便點了點頭:“也行吧。”
反正來都來了,也不差這一兩天。
隻是不知道其他道友們差不差這一兩天,華卿對他們說:“道友們如果著急出去的話,我現在將結界大門打開。”
這些道友一個個輸得精光,偏偏要維持他們最後的倔強,表示他們要與華卿長老同進同出。
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同進同出這個詞用的稍微有那麽一點點奇怪。
好在剩下的這一天陰兵們並沒有纏著道友們打牌,給他們留下了最後的尊嚴,等著夜色降臨,華卿他們也該走了,陰兵們小聲對著華卿說:“祝公主與國師大人萬事如意。”
華卿笑了一笑,隱約中,她察覺到琅嬛閣中有人在看著自己,抬起頭看了一眼,皇帝站在那裏,望向這邊,隻是看到華卿回望過去的時候,又立刻轉過身去了。
華卿也沒在意,他不曾將她當做女兒,她也不曾將他當做自己的父皇。
臨走的時候,陰兵們將他們從道友們手上贏來的靈石衣物等都還了回去,畢竟他們即將要投胎轉世,這些東西留在他們的手中也沒有什麽用處。
“華卿長老啊,那個我們想問一下,您是用什麽辦法斬落那三個分身的?”穿過那片荒漠的時候,有人湊到華卿的身邊詢問道,其他道友也紛紛上前想要一聽究竟,他們絕不是在覬覦華卿的美色,他們是真的很想知道華卿為什麽可以那麽輕鬆的就把自己的三個分身給斬落了。
要知道分身的修為於與本身都是相差無幾的,斬落分身相當於就是同自己打了一架,像華卿那樣輕輕一揮劍就將分身給解決掉他,他們是見所未見。
華卿想了想,鄭重地回答了一句:“多多感化吧。”
道友們腦袋上緩緩出現一個疑問的小人,感化?分身還能感化?
是他們孤陋寡聞了,道友小心翼翼問道:“怎麽、怎麽感化?”
華卿隨口胡謅道:“沒事的時候給她們念念經,說說道德故事。”
怎麽感覺這麽不靠譜呢?
又有道友問道:“不知華卿長老感化了多久?”
華卿稍微回憶了一下,回答道友說:“也不算久,一千多年吧。”
“……”
一千多年都不算久的嗎?
雲棲池知道華卿是在瞎扯,無聲地笑笑。
“逗你們的,”華卿笑了一聲,“我那分身其實在千年前就已經可以斬落,隻是被人壓製住了修為,這麽多年來分身的修為便也一直沒有漲,我倒是有了些突破,所以斬殺起來比較容易,不過這種方法跟個人的心境性格都有關係,諸位道友最好不要輕易嚐試。”
道友們連連應是,不過也好奇誰還能壓住華卿長老的修為,不會是她的那位道侶,當今的帝君吧?
那這倆人之間的矛盾卻是挺大的,這樣的話華卿即使已經到了第七重境界,恐怕也不願意飛升吧?
畢竟在修仙界好好的,誰要去仙界的前道侶手下受那個窩囊氣。
嘿,有門。
華卿並不知道這些道友們的心中正在想些什麽,她揮手將眼前的結界打開:“行了,出結界吧。”
正在此時,古怪的歌謠從身後傳了出來,那聲音正是他們剛來的那日在祭壇下所聽到的。
眾人齊齊回頭望去,果然見到紫溪長老正向這邊緩緩走到,她的那身白衣上濺了許多的血點,遠遠看去,像是一個猴子化作的女鬼。
她來到華卿的麵前,問她:“你以為你這樣就好了?就能得到一切了嗎?”
華卿淡漠地看著眼前的紫溪,不明白她又受了什麽刺激。
下一瞬,紫溪仰天哈哈笑個不停。
得,紫溪長老果然是被刺激得瘋了吧?
不對,她現在已經被逐出上元派了,不能稱作長老。
她死死盯著華卿對她道:“知道嗎,我將這麵具上的陣法都啟動了,他都不願下來見你一眼!知道你要死了都不願意下來見你一麵啊!”
哇,如此說來,那帝君是華卿長老的感情果然是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