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果有人問寧璐潔：你一生人中，目前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麽？
她一定會不假思索地答：搬家。
假如那人繼續追問：你為何要後悔？
她絕對會顯出一副後悔莫及地樣子：後悔我一意孤行地決定，後悔我放棄別人幫助的大好機會。
那人再問下去，她一定會搶先在他言語前，把他罵個狗血淋頭：你有完沒完啊。
就是這樣，寧璐潔搬進了新家，一房一廳，還有個小陽台，雖然地方不是很大，但也稱得上安樂窩。
寧璐潔最討厭就是那陽台，正對著馬路，塵土飛揚，夾雜著車子與水泥路摩擦的嘈雜聲，引擎驅動的聲音，而且陽光從陽台射進來，使得沙發也褪了色，看起來像發舊的木頭。房間裏有台舊式的冷氣機，不知道本來是泛黃，還是因為經曆了十多年而褪色，遙控已經不知所蹤，開機還要搬個凳子才能摸到開關，吹出來的風一會暖一會冷，據地產中介公司介紹，這冷氣機當時是最出名的。
大抵除了這些，寧璐潔還是挺滿意的。至少，這裏有個小閣樓，裏麵全是考古的書籍。
聽說這前任屋主是個考古學家，飛洋越海四處奔波，將近40歲的時候嫁給了墨西哥商人，就跟著丈夫回墨西哥了。這個家是她在中國的唯一的容身之所，之所以她隻把這裏租出去，一來是舍不得，二來是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她不帶走書，是因為她要全心全意地當賢妻良母。
寧璐潔通過地產中介公司見過這屋主一次。其實看起來她也不算太老，因為經常跑非洲等熱帶地區，皮膚滿滿是點點的雀斑，也有點臘黃，穿了一身的運動裝，頂著帽子，活力十足的樣子。
她毫無掩飾地上下打量寧璐潔，重重地點點頭：“就她了。”
寧璐潔也被嚇了一跳，以為被中介公司給黑了。這活生生地像在演黑市販賣人口嘛！
“小姑娘，別怕。”說完，她就自顧自地大笑起來。
結果，在驚恐交加的情況下，寧璐潔簽上了大名，那字寫得龍飛鳳舞，連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潔”還是“結”。
其實，也應該滿意的，價錢不算貴，同比那樓盤的其他樓價，還是稍微低的，而且家私一應俱全，有古董也有新科技。最重要，是交通發達。樓下左轉就是超市市場，右轉就是公車站，方便快捷。離公司也就是步行5分鍾的路程。
好不容易一口氣把所有東西一件不漏地搬到新家，待到搬運工人走去，寧璐潔本能地躺在沙發享受一下這裏不一樣的空氣。空氣裏帶點自由，連心情都莫名其妙地愉快起來，疲勞一掃而去。其實也沒有什麽相差，隻是身處的環境不一樣了，對待事情的態度也截然不同。
她不免想，假如現在還在家裏的話，會怎樣呢？會因為多個母親而感到不自在嗎？應該會的。她承認，當初一意孤行地搬出來，除了是為了解決屋子容量不夠的問題，還有就是她的不從容。她究竟用何種態度去麵對這個隻比她大12歲的新任的母親呢，究竟她該喊她“姐姐”，還是“阿姨”，還是“媽”。
她不是寧路生，不能夠一下子就把一個陌生的女人當成親人。她需要足夠的時間。幸好，又或者她應該感到慶幸，寧陌洋並沒有拆穿她的不適然。知女莫若父，那些尷尬的場麵，他隻是臉色鐵青，揮揮手讓大家起筷，倒讓氣氛緩和不少。
她起來瞄瞄電話裏的時間，不知不覺也8點多了。趕緊洗了個舒暢的熱水澡，又習慣性地把髒衣服扔到洗衣機裏去。這是一部古董洗衣機，舊得連她也不知道該怎麽使用。她扭扭這個，又按按那個，折騰了大半天，洗衣機終於有點反應。
我真是個天才！
寧璐潔不禁開心地道。她把洗衣粉和衣服一並倒進去，流水聲“嘩嘩”地從水口流下來。
寧璐潔滿意地騰到床上去，那是一張雙人床。她特別鋪上了藍色的碎花床單，沿著床圍著都是白色的蕾絲。那是家居一係列，有枕套，被套，床單和床罩，她一早就看上了，隻是覺得價錢不合理，便等到打折的時候，馬上扣下。她一心是衝著心裏喜歡，沒想到，今天竟派上用場。
她的頭壓著濕漉漉的頭發躺著床上，不躺不知道，骨頭已經微微發酸，接著有點僵硬。
老人家總愛提醒下一輩：頭發濕了一定要馬上弄幹，不然腦子進風，容易得感冒，更何況是女人，濕著頭睡覺會落下病根子。
她不管濕得滴水的頭發，不管是否會落下病根子，她現在隻想閉上眼睛，進入夢鄉。
似乎總是有事讓她不得安定。才剛剛入睡，內屋就傳出“轟轟”的聲響，就如有幾個鐵鍋在敲打不和諧的交響樂。
如果有支搶，她會毫不猶豫地擊斃那個肇事者。擾人清夢，罪大惡極，就算槍斃9999次，也不足以平息她心中的怒火。
她艱辛地爬起來，尋找聲源，原來肇事者就是那部古董洗衣機。它一見主人出現，就馬上沒聲音了。
這。。。。。簡直就是在欺負人！
寧璐潔忍不住罵了一聲：“你耍什麽脾氣。”
她再仔細一看，怎麽連信號燈也不亮了？她按按開關，沒反應。沒道理啊，她心裏嘀咕。又按按，扭扭這個那個按鍵。
該不會是插座問題？她連忙回寢室拿出手機充電器，把充電器的另一頭接到手機中，手機顯示“最佳充電方式”。
天啊！
洗衣桶裏還浸泡著混著洗衣粉的髒衣服，泡泡冒得老高，似乎是洗了會兒。
為什麽要挑這個時候來罷工啊！罷工前能通知一聲嗎？又或者你幹脆在我出現之前罷工，這樣子，或者房租會更便宜一點。
寧璐潔的確很累，但是她喜歡今天事今天畢。於是，她一口氣把衣服撈起來，取了張小板凳，在大理石磚上認真地洗刷著。她已經好久沒有親自洗衣服了，在學校的時候，四人湊錢買了部小型洗衣機，把衣服倒進去，根本沒後顧之憂。
她一邊洗，一邊暗暗決定：明天就要買一部洗衣機！
寧璐潔利用空閑的時間算了算搬家所支出的費用，左算算右算算。她積儲不多這對於她確實是一筆龐大的支出。
更何況，到目前為止她的積儲讓她花得所剩無幾。毫無疑問，買一台新洗衣機，她確實負擔不起。
轉念一想，可以去二手市場的啊。
於是，她趁著午休時間，搭上巴士，鬥誌昂揚地往二手市場出發。
因為是午飯時間，二手市場出奇地少人，她輕車熟路地往家電方向過去。
寧璐潔並不是經常來，以往是一次學校籌備的活動，寧璐潔和班上的幾個同學參加了義賣活動。活動地點正是這裏的二手市場。活動之前，自然是有許多籌備工作，每次她們都要轉3趟巴士，坐車坐到屁股發硬才到達。所以，活動之前，她們都把這裏的路摸個通透。就算眯著眼睛也能用手指出相應位置。
“小姐，隨便看看。”老板是個中年男人，看見寧璐潔，隨便敷衍了下，又繼續低頭扒手中的飯盒。
雖然是二手市場，但一點也不比專業的家電連鎖店遜色。這裏的電器有最新科技的，也有老古董。價格更是讓人興奮，比家電連鎖店的便宜多了。
不過一會，寧璐潔就看中一台全自動洗衣機。是早二年出的款式，還是8成新的，價格剛好到達她的預算。她自顧自地研究這台洗衣機，確實比家裏那台老古董操作方便。她敲定這一台。
她想把價格再壓低點，抬頭尋找中年老板，那裏尋得著他的身影。她四周看看，陸子風竟站在她2米開的位置，手裏牽著個小孩子，看著她。
“你怎麽在這裏？”寧璐潔最先問他。
彼時，他們正三人走在一起。
“前幾天，小海的高達限量版模型給同學摔壞了，於是我就帶他來這裏找那模型。”陸子風稍作解釋，又問：“你怎麽又在這裏？”
寧璐潔吱唔半天，沒找到一條合理的理由，她沒理由告訴她真正的目的，那是多丟人的事情啊。她幹脆說：“就隨便逛逛。”
幸好陸子風似乎相信了，沒再追問下去。
寧璐潔想起她似乎沒向他道謝：“那天的事，謝謝你。”
“舉手之勞。”陸子風說。
“要不介意，今晚我請你吃飯。”說完，她從包包裏掏出筆和半張白紙，寫上了她的地址，遞給他，解釋：“今晚在七點我家裏慶祝我新家入夥，歡迎賞麵。”
陸子風接過地址，明白似地點頭：“好，今晚準時到。”
陸子風又開口問：“你知道模型在哪個方向嗎？”
寧璐潔重重地點頭：“知道，我帶你們去。”
說完，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帶領著他們穿梭二手市場。原本在一地走的小海，被陸子風抱在身上。
陸子風見她走得這麽急，忍不住說：“寧小姐，我們不趕時間的。”
你不趕，我趕啊。寧璐潔心裏急得跳牆，她還要買洗衣機的。
穿過幾個過道，有幾個外國人在用蹩腳的普通話與老板交流。寧璐潔經過他們，又拐了個彎，向前走了五十米左右，就看到模型小世界。
小海鬧著要下地，陸子風便把他放地下，一觸到地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奔向模型去。陸子風和寧璐潔也追著上去。
那是一間門麵很小，五髒俱全的模型店。有海賊王，火影忍者，死神。。。。等等連寧璐潔也叫不出名字的模型，掛在最上麵的是一係列的高達模型。寧璐潔一點也不懂，隻覺得那機器人在幾乎到天花頂一列一列地排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驚悚片裏的恐怖畫麵。
小孩就是小孩，他一看見玩具，就樂不可乎。
陸子風拖著他的小手，忍不住小聲責備他：“你跑這麽快，小心滑倒。”
小海看看站在一旁的寧璐潔，似乎很不悅陸子風當著漂亮姐姐麵前落他的麵子，十分男子氣地說道：“小叔，我是男子漢大丈夫，當然不會滑倒的。”
陸子風和寧璐潔忍不住輕笑起來，到底是個孩子。
陸子風轉頭，又問：“老板，有沒有高達模型C3限定版？”
老板看上去像個中年男人，可是打扮又比較年輕化，他正握著個PSP，打得熱火朝天，也不抬頭，回答：“沒有。”
“再去看看吧。”寧璐潔便跟著陸子風往外走。
其實賣高達模型的店鋪很少，每間店鋪的模型也就差不了多少。寧璐潔對這些根本一竅不通，她也不看日本動漫，自然覺得意興珊瀾。倒是小海看得手舞足蹈，也就那年紀對這些模型玩具最敏感。
陸子風逐一詢問，全都是失望的答案。
這時，小海卻鬧起脾氣了。
“我要，我就要那模型。今天買不到，我就不回家。”說著，他完全不顧地上有多髒，一屁股坐到地上，懶死不走。
“叔叔答應你，下次一定找到，好不好。”陸子風軟著聲音說話。
寧璐潔也附和著：“這裏沒有，不代表其他地方沒有啊，小海乖，咱們回家玩過家家去。”
“那是女孩玩的，我堂堂男子漢，成何體統。”小孩子說的話真是嚇死人不償命。
陸子風也被雷到了，但忍不住笑出來：“就是，咱們怎麽堂堂男子漢，玩過家家，成何體統。”
寧璐潔瞪了陸子風一眼，陸子風眼裏滿是笑意，也不理會她凶狠的眼神。
陸子風又說：“堂堂男子漢，坐在路上，成何體統啊。”
這話果然奏效，小海立馬從地上跳了起來，拉著陸子風的手，往外走。寧璐潔跟在後麵，好氣又好笑。
突然，那個打PSP的老板喊住他們：“喂，是不是要C3的？”
三人齊齊回頭，生怕他反悔，異口同聲地說：“當然。”
老板麵目表情地走進店裏，他們也跟著進去。
不知何時，老板戴了頂鴨嘴帽，在努力地翻紙皮箱子，嘴裏嘀咕著：“要不是見你們兩夫妻為了個兒子這麽有誠意，我才懶得翻出來，哎。。。啊，到底放哪裏了呢？”
寧璐潔一聽這話，臉就燒紅了，她想解釋，但又不知道怎樣解釋。陸子風也似乎沒要解釋的意思，他翻弄著在身前的動漫書，完全不當一回事。似乎隻有她一個人介意，假如她澄清，是不是顯得她太小家子氣呢。
小海拉著陸子風的手，說：“我好渴了。”
寧璐潔想捉到救命草一樣，抱起小海，一邊抬腳，一邊說：“我帶小海去樂天超市買東西喝。”
樂天超市離模型店不是很遠，過了馬路，再走十米路就到了。她一路抱著小海走，手臂有點酸痛，問小海：“你多少斤。”
小海豎起3隻手指，30斤！哦，我的天啊，怪不得這麽重。
寧璐潔把他放到地上，他一開溜地衝到飲品區，挑了盒檸檬茶。
“就要這個嗎？”寧璐潔問。
小海點點頭，握著手裏的檸檬茶，沒再看別的飲料。
寧璐潔忍不住想，這小家夥，長大後，肯定是個專一的男人。
她隨手挑了支茉莉花茶，低頭問小海：“你叔叔喜歡喝什麽的？”
小海答：“他隻喝水。”
寧璐潔“哦”了聲，便伸手取了支礦泉水，心裏還是忍不住小小地震驚了下。
因為人少的關係，超市隻開了一個服務台，倒有幾個人排著隊。寧璐潔拖著小海，排在隊伍最後。
“姐姐，我想吃糖。”小海扯扯她的手，嘟著小嘴，十分可愛。
“好啊。”寧璐潔環顧四周，視線落在離她不遠的玻璃櫃上，那是包裝很精美的糖果，小孩子一定喜歡。
“那個喜歡不？”她詢問小海的意見，生怕他不知道方向，又伸出手指指著玻璃櫃。
小海不吭聲，望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倒是周圍的氣氛突然冷了下來，她聽到旁邊傳來微微的喘氣聲，又似是死壓著笑意而氣流緩不過來的聲音。
她轉過頭一看，陸子風就站在她旁邊，表情十分怪異。
她半天沒弄懂這表情意味著什麽。
站在那裏的小海看見陸子風的表情，突然非常肯定地說：“姐姐，叔叔說那個不能吃。”一次陸子風帶他去買糖吃，他便指著那個包裝十分精美的盒子。陸子風告訴他，那個糖不能吃的，吃了的話會被怪獸捉去，他就不敢要了。
這話一出，陸子風終於憋不住笑了出來。
她似乎明白什麽了，又不甘心回頭看看—那是包裝精美得如糖果盒子的避孕套。
她感到十分羞恥，她這麽大的人，竟然連糖與避孕套也分不清。更可恥的是，為什麽每次她出洋相的時候，總被陸子風看見呢？
她之前的紅暈還沒褪去，連著脖子也通紅紅的。如今的她，簡直覺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把頭藏到胳肢窩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