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陸重光目光剛一轉到顧夕歌身上,那孩童一雙眼睛便和他對了個正著。
那兩雙眼睛,一雙眸光溫潤隱有三分鋒芒,另一雙璀璨似星暗含冷光。
他們對視了好一刻,終究是陸重光先開的口:「好久不見,顧賢弟。」
「賢弟?」那孩童冷笑了一下,僅僅兩個字已然將他的嘲諷鄙夷之情表露無遺。
「你我剛分開三個多月就重逢於此,可見你我的確有緣。」陸重光毫不介意,臉上的微笑也未曾消退半分。
一旁的常瑜卻狠狠吃了一驚。她這位重光師弟,固然看起來隨和得很也沒什麼架子,可在混元派入門弟子中誰都知道這人性子倔得很。誰若對陸重光有一分不敬,他找到機會自會三倍奉還。陸重光也由此得罪了不少人,他那位大師兄何懸明自是其中之一。然而眼前這孩童,正大光明地不給陸重光好臉色看。奇怪的是,陸重光好像對此卻一點也不介意。
「大約是有緣的。」顧夕歌面上淡定,內心卻有些感慨。他一向和陸重光十分有緣,不管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是如此。
「既是有緣人,我遇到麻煩你總該伸手幫我一下吧?」陸重光笑得越發燦爛了,「我知道你成了紀真君親傳弟子,想來是不缺靈石的。」
陸重光又斂目正色道:「你剛才也將事情瞧得一清二楚。二百張明火符,兩千塊靈石,我這明火符可比市面上一般的明火符強多了……」
眼見陸重光將他的面子裡子一併扔得乾乾淨淨,顧夕歌越發佩服他了。他不得不承認,有時候自己就是缺了這麼一點不要臉的精神。
「停,我只問你一句。」顧夕歌直接打斷了陸重光的話。若是讓這人繼續吹下去,怕是這人都敢說他的符咒大能硬抗天雷小能生火做飯,簡直是萬事皆可了。
「我買這麼多明火符幹嘛,學那敗家少爺一樣沒事打你臉么?」顧夕歌終於多說了幾句話,他淡淡道,「我還不至於那麼無聊。」
「兩千靈石,我欠你一個人情。」陸重光墨黑眼睛直視著顧夕歌,「將來定有回報之日。」
這少年雖是在向人求助,態度依舊不卑不亢,此時他彷彿在熠熠發光。這許下的諾言,好似也真有千鈞之重。
能讓陸重光欠他一個人情,這兩千靈石的確划算得很。換做上輩子,怕是有不少修士會為了這樁交易打得頭破血流。這混賬縱有千萬種缺點,唯有一點值得人敬佩。陸重光重諾,他說過的話絕不會後悔。
如果可能的話,顧夕歌倒想現在就讓陸重光自己抹了脖子。由此一來,後面那些糟心爛事就一件都沒有了。可他們誰都知道這承諾的分量有幾斤幾兩,既是無用之物,他又何必同陸重光有所牽連?
「誰要你的人情?」顧夕歌平靜地說,「兩千塊靈石兩百張明火符,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陸重光一瞬不瞬地望著他,笑容也多了那麼幾分真誠:「謝謝你。」
隨後尷尬的事情來了,顧夕歌將他那隻乾坤袋向下抖了個乾乾淨淨,也只找到九百九十一塊靈石,離兩千塊靈石還差了一半多。
他這才想起,固然他在玄機峰上絕不缺靈石,沖霄劍宗每年還額外給他五千塊靈石。可他這次是和紀鈞出來訪友的,身邊只帶了一千塊靈石以備不時之需,誰會料到這麼巧碰到陸重光?縱然顧夕歌重活了一輩子,他也絕不可能將每件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
買東西靈石不夠這種尷尬事情,縱然顧夕歌活了兩輩子也是未曾體會過的。
沒靈石怎麼辦,自然要找師父。於是陸重光便見到這位一貫冷著臉好似冰塊的小豆芽菜,沖著旁邊一位黑衣修士小小聲喚了一句「師父」。
瞧顧夕歌這副乖巧軟糯的模樣,彷彿和剛才諷刺他的孩子根本不是一個人一般。陸重光當真吃驚了,他從不知道顧夕歌還有這麼乖的時候。
更讓他吃驚的,是旁邊這位玄衣如墨氣質沉凝的修士。方才他與顧夕歌說話時,明明這人就站在旁邊,陸重光卻根本未曾覺察到他的存在。彷彿這人剛才只是空氣中的一粒塵埃,並無半分不諧之處。
此等天人合一的能為,不是化神真人就是練虛真君。再加上顧夕歌叫他師父,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陸重光心念轉得飛快,他拉著常瑜一起行了個禮道:「見過紀真君,晚輩與師姐今日得見您一面,可謂三生有幸。」
紀鈞只是微微向陸重光點了點頭,示意他不必多禮。他修長手指拈起一枚明火符,一絲靈氣順著彎彎曲曲的符文下行,直至符籙收尾才停止。
他這才道了一句:「符畫的不錯。你符籙一道,想來到了第二重境界『練氣入微』,難得。」
區區一個月,陸重光在符籙一道上不僅入了門,還到了第二重境界。可見重光師弟真是天賦異稟,常瑜不由有些恍惚了。
而後紀鈞直接把一袋靈石遞給顧夕歌,將陸重光自謙自讓的話全都堵在了嘴裡。陸重光算是瞧出來了,這沖霄劍宗直來直去惹人記恨的本事,真是一脈相承絕無例外。
師尊不招人喜歡,徒弟也差不到哪去。
顧夕歌把剩下的那一千枚零九靈石全都倒在了攤子上,一顆一顆數得仔細又小心。他彷彿全然忘了自己是個練氣三層的修士,身邊站著的兩位攤主修為要比他還高出幾層。這孩子只當自己是個眼不明手也不快的凡人小孩,吊人胃口般越數越慢。
顧客不發話,當攤主的自然沒有先上手碰靈石的道理。饒是慢性子的常瑜,也已用神識將那一千零九枚靈石翻來倒去數了個十餘遍,可顧夕歌才查到四百五十二。
若是讓這孩子查完一千塊靈石,他們怕是得等上足足兩刻鐘。常瑜不由看了看陸重光,這人依舊笑容可掬半分也不著急。她又望了望那位紀真君,這位真君只是十分平靜地看著他那位好徒兒,彷彿覺得顧夕歌就算笨,也理所當然笨得十分可愛。
眼見顧夕歌好不容易數到了一千零四,那孩子卻好似忽然腦袋卡殼般睜大了眼睛,看他那意思,竟是要重新開始數一遍。
「顧兄,顧兄。」這回陸重光終於沉不住氣了,他小聲說,「我叫你哥還不行么?」
顧夕歌理所應當地點了點頭,道:「若是你早叫這麼一聲,我也不用這麼費力。」
當真可恨。陸重光已然將先前那些英雄相惜引為知己的想法拋到了九霄雲外,他一字一句道:「我可真謝謝你了。」
「不用客氣。」顧夕歌只是回了輕飄飄四個字。
那剩下的一千零九枚靈石一到陸重光手上,便有一道金燦光芒自雲唐城主府的方向升起。
不過須臾之間,便有一行人到了這攤位前。那一行人場面鋪得頗為氣派,好似仙人下凡般,浩浩蕩蕩一起排在了他們眼前。
常瑜眼尖,看到一貫紆尊降貴甚少露面的雲唐城主竟也在那行人中。他此時神情肅然頗為恭敬,緊跟在一個白衣修士背後,這人常瑜卻是認識的。
那白衣修士面目溫潤氣質如玉,濁世佳公子想來就是如此。他此時微笑望著陸重光,讚賞道:「你做得很好。」
為何師父非要他在雲唐城賺這兩萬顆靈石,陸重光心中已然清楚明了。因而,他只是平靜道:「多謝師尊讚賞。」
「即便你剩下這兩千顆靈石取了巧,卻也沒什麼關係。」易弦揚了揚眉,「能從紀真君手上賺到靈石,可是我一輩子都不敢想的事情。」
紀鈞卻懶得理會這人言語中的機鋒。他淡淡望了易弦一眼,牽著顧夕歌的手轉身欲走。
易弦眼見紀鈞要走,卻也並不著急,他悠悠道:「紀鈞,我問你可敢與我賭一次?」
「一千四百年前九峰論道時,我以一招之差輸給了你,不得不屈居次席。再過十年又是九峰論道,現在你我的徒弟年紀相當修為相近,你可敢與我賭一次,看看這兩個孩子誰能奪得首席?」
狡猾的老狐狸,顧夕歌心中不由暗罵一句。倒是說得好聽,什麼年紀相當修為相近,都是騙鬼呢。陸重光不僅比自己大了四歲,且他此時練氣七層,更比自己足足高了四個境界。若是普通九竅八通的資質,顧夕歌至少要用三五年才能追上此時的陸重光。想必那時,這人早就練氣十層大圓滿了。
以易弦對紀鈞的了解,這好戰的沖霄劍修定會應下挑戰。可事情出乎易弦意料之外,紀鈞根本沒回頭,他只扔下一句話:「我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沒必要同任何人比較。」
易弦心中一動。看來傳言竟是真的,紀鈞這個徒弟果然非比尋常。
好在老劍修不上當,小劍修卻嫩得很。那孩子似有躊躇,腳步也頓了一頓。
只要魚上鉤就好,接下來的事情可就由不得紀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