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顧夕歌靜坐於玉陽山巔,照影就斜斜插在他身邊。
昨日激戰時留下的暴虐劍氣已然歸於天地間,但其造成的可怖傷痕依舊觸目驚心。整座玉陽峰頂都被攪了個七零八落無一處完好之處,這倒也讓山脈之下的靈氣沛然而出,鼓盪上揚化作微風霧靄,吹拂著顧夕歌的衣袖。
他就端坐於一塊被劍氣劈成兩半的石頭上,再往前三步,就是萬丈深淵。靄靄雲霧自山谷中升騰而起,似騰龍又似蛟蛇,變化莫測不可捉摸。
周身十處仙竅被逐一打開,呼吸吐納融於天地。經脈之中的靈氣越來越濃厚,它逐漸有了重量有了聲響,似一條小溪流淌,水聲潺潺波浪微漾。
靈氣由虛無變為實體,正是練氣與築基的區別之一。顧夕歌知曉此時已然到了緊要關頭,卻越發心如止水毫無波瀾。
他忽然發現,自己到了一片湖泊前。天空一輪滿月,倒映於湖水之中,遍地清輝郎朗如銀。
水一樣的月色,月色一樣的湖水。紅色白色藍色的蓮花自湖底擁出,葉脈交纏不分彼此,妖異而詭麗。
一把三寸長的白玉劍胚,就靜靜卧在湖底正中央。它似在此地等了許久許久,等待著有人將它喚醒,姿態寂寞而悠遠。
顧夕歌邁出腳步,就發現自己被蓮花蔓延而出的梗纏住了。它們好似見了血肉的妖物一般,熱情地一擁而上,暗地裡卻將他纏得越來越緊,不讓他邁開步伐。
「留下來吧,你過得太辛苦。」有人暗中輕聲細語,那一縷縹緲話音卻好似鑽入了他的心底,揮之不去。
顧夕歌恍若未聞。他折斷了一株蓮梗,它眷戀不舍地勾了勾顧夕歌的衣角,終究讓他離開了。
他離那柄劍胚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周遭瑣碎的聲音一直未停歇,有惡意有善意有嘲諷有讚賞,讓人分不出真假是非,少年劍修的腳步不曾為此停留片刻。
天空中突然落了雨,那雨滴是熱而燙的,似人的眼淚。他聽見一個女人的喃喃細語,聲聲懇切。
「仙竅不通也好,我只求這孩子快快樂樂做個凡人。」那女人的聲音哽咽了,她好似正在對上天乞求,態度卑微而虔誠,「我只要他一輩子平平安安,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顧夕歌終於停下了。他仰起頭,任由那熱而溫的雨滴淋濕他的臉。只一剎,那些藤蔓又回來了。它們悄悄接近神態靜默的少年,剛想攀上他的腿,就讓這顧夕歌毫不留戀地掙開了。
那枚劍胚離他只有十步之遙,他似能聽到劍胚的呼吸聲,悠遠而纏綿。
夜空頃刻間陰雲密布電閃雷鳴,一道道紅色閃電蛇一般纏繞在雨雲中,詭異而不祥。
「天命難違,你當真以為自己能逆天?」
最後的幻象來了,它自高高的雲霄中發問,態度俾睨而威嚴。
「天道為尊,人為螻蟻。連天道都不敬畏,你還修什麼仙!」那聲音夾雜著雷鳴,攜著沉重雨滴,劈頭蓋臉向他砸來。
顧夕歌終於冷笑了。他並未理會那即將劈在他頭頂的閃電,反而對著那一直靜默的劍胚遙遙招了招手。
那劍胚毫不猶豫地來了,似流星似烈風似霜雪,捲起了一路水滴,最終落入他掌中。
劍胚是溫熱的,似在輕輕顫抖。顧夕歌握住了那柄劍胚,也握住了他唯一的權柄與希冀。
濃重的黑色雨雲有一半剎那間變輕變緩了,那些雨滴還未落在地面,就遇冷凝固化為雪花,凜冽席捲而下。每一粒雪花彷彿都攜著萬鈞之重,它們毫不留情地與那些雨滴纏鬥廝殺,同歸於盡般落在地面。
一線寒風驟起,它剎那間吹息了沉悶的雨雲,露出了空中皎潔的明月。
「我欲逆天,又何須敬畏天!」
顧夕歌毫不猶豫揮出了一劍,拔地而起的銀色劍光剎那間生長騰躍,與空中明月遙相呼應,轟然一聲劈碎了即將加諸於他身上的雷霆。
等到雨雲徹底消失后,湖底的蓮花與藤蔓都不見了。整片湖面都已化為光潔如鏡的冰面,能清晰看見他自己的倒影。
皚皚白雪間,唯有他自己是存在的。
顧夕歌撫著照影的劍脊,這劍胚逐步化為成一柄三尺利刃,劍身如霜明然如鏡,映得他柔美眉目也有了三分寒意。
劍胚化劍,人劍有感。這是劍修築基之後才有的情形,他終於順利築基了。
原本正在玉陽山下打坐的陸重光,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瞧見了那一寸細小卻直達天際的白色劍光,一劍斬開了山巔漂浮不定的靄靄霧氣,繞山一周又消失無蹤。
這異象是每個修士築基時都有的,因人而異各不相同。顧夕歌劍光化形,自然因為他是劍修。
而陸重光品出了那劍光之中的劍意,心冷如鐵毫不動搖。果然和那個人一般,鋒銳地不留一絲餘地。
顧夕歌睜開了眼睛,立時覺出雖然自己還是自己,但卻與練氣時全然不同。他經脈足足拓寬了一倍,內府蘊藏的靈氣更比練氣時多出三倍。他還能更敏銳地覺察到空中靈氣的每一寸流淌方向,那龐大神識也終於有了落地之處,不再如無根之萍惶惶不安。
道基一成,方能算是真正的修士。鎮鎖心魔之後,他修行的麻煩果然少了許多。至於那些幻象滋擾,卻是每個修士築基時都有的情形,再正常不過的。
只有最後一道幻象有些麻煩,也只是有些麻煩罷了。顧夕歌將照影從地上拾起,毫不猶豫對著那萬丈深淵跳了下去。
俯衝而下的感覺是無比暢快的。樹木花草飛速掠過他眼前,戾戾風聲盪起他衣袍長發,只一剎就快到了山底。
待到快到山底那一剎,照影周身劍氣驟然而起,化為白色劍光護住顧夕歌周身。只輕輕一個折返,他又重新飛了起來。
那道白色劍光緩緩鋪展開來,將所有罡風寒氣隔絕於外。御劍而行,這卻是築基期劍修才有的本領。
縱然用了疾風咒,顧夕歌從玉陽山頂到山巔也足足花了一刻鐘時間。而御劍飛行之後,他下山只花了一盞茶功夫。
這萬丈余高的玉陽山,與雲唐城中的平坦大路再無任何區別。
顧夕歌有些恍惚了。他有許久未曾體驗過御劍而行的感覺,自由而無拘束。前世他固然修為有成,卻也少了幾分樂趣,高處不勝寒。
他將劍光停在山下,卻見瑟狸瞪大眼睛指著他道:「你,你什麼時候下山的?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這沒見識的小猞猁只知道將靈氣貫之足下能跑得飛快,卻不知道築基期后就能駕雲飛行不用再吃土,簡直有些可憐。
「這就是劍修的好處了,築基期后就能御劍而行。」陸重光插了一句話,桃花眼輕瞥著顧夕歌道,「你果然順利築基了,這很好。」
只兩句話,卻好似有無邊情意蘊含其中,真真假假叫人分辨不清。
顧夕歌也不同他客氣,直接道:「明日你築基,我替你護法。如果碰上我打不過的妖修,你好自為之。」
瑟狸左瞧瞧右瞧瞧,十分奇怪這兩人為何變得這般疏遠。明明昨天還是親親熱熱的,今天又冷若冰霜。這半大幼崽,簡直比自己這隻母猞猁更喜怒不定。
「我相信我運氣夠好,不會出什麼意外。」陸重光悠悠道,「有你保護我,我自然放心。」
真肉麻。顧夕歌長睫眨了眨,終究決定忍到最後。反正只剩一天,乾脆把這小猞猁騙到底算了。只有她對陸重光徹底死心,自己才能施展下一步計劃。
第二日時,他們兩人中坐立不安的果然是瑟狸。眼見陸重光已經在山頂呆了足足三個時辰,瑟狸不由擔心了。
「好哥哥,你說陸重光不會出事吧?」瑟狸依舊一板一眼叫著那肉麻至極的稱呼,眉宇間卻帶著三分焦躁。
顧夕歌被這三個字噎得一愣,淡淡道:「我那天是同你開玩笑的,你不必堅持如此。至於陸重光,你就更不必擔心了。」
那人天命加身鴻運當頭,一向只有他擔心別人的份,又哪用他們關心。
「那就好。我一向注重承諾從不妄言。」瑟狸認認真真道,「既然我叫了一聲好哥哥,那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顧夕歌幾乎有些鬱悶了,這直心眼的小猞猁簡直是他天生的剋星。
恰在此時,他們同時抬起了頭。一道燦然霞光悠悠鋪展於天空之中,陰陽相生化為六虛,幻化無窮無蹤可尋,不一刻就消失了。
「萬法為用,周流六虛。」顧夕歌悠悠道,「陸重光築基成功了。」
那妖修少女悶悶嘆了一口氣,她睜著一雙杏眼道:「既然你們築基了,想必就快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