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春秋一夢
江沅看著漆黑的樓道,腳步踩在木板上,吱扭吱扭的響起,藏青色的長袍上金絲作綉,宋延巳的臉出現在昏暗的月色下,看的江沅有些失神。
這個男人,曾是她心尖上的良人,敬愛的夫君。
他向前一步,她便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一步。
「江沅,你把我們家都害成什麼樣了,江澧那麼信你,結果你做了什麼?你對得起我們么!」
是她,是她被宋延巳哄著說漏了破綻,他虛情假意的許諾她,而她,當時真傻到以為他們能回到過去。可是結果,她的哥哥,一家十三條人命,沒留下一個活口,她的侄子侄女還那麼小,連姑姑都不會叫,就那麼生生的沒了。
手臂被人緊緊抓住,江沅被力氣拉著甩到牆上,身後一片劇痛,如被火燎過,男人的呼吸噴洒在耳側,聲音冷的似冰,他死死地盯著她,「你想退去哪?」
「你管我去哪兒!」江沅歇斯底里的掙扎,整個靈魂都在叫囂。
「我為什麼不管,你是我夫人!」他是武將出身,如今手上又帶了力氣。
「我不是你夫人!」江沅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聲音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你的夫人不是謝嘉言么,不是趙寶真么,不是蘇蘊么,那裡有我?」
「你別鬧了。」宋延巳這會怒火也被她挑了起來,先前的擔憂懼怕如今伴隨著怒意一起劇烈的燃燒。
「我鬧?我說的那一句話不是真的!」所有的回憶充斥在腦海,江沅控制不住的想甩開他手掌的禁錮,硃色的長袍因劇烈的掙扎領口有些微微散開,鎖骨若隱若現,她身上夜寒蘇的味道不停地往宋延巳鼻孔里鑽。
他箍著她的手臂,下一秒唇就吻了上來,帶著點點歸晚的味道。江沅的心不停地往下墜,是他,每當他們爭吵到不可開交的時候,他都是這個樣子。
他擠到她身體里去的時候毫不溫柔,江沅死死咬著唇瓣不吭聲,後背不停地撞到牆壁上,眼淚不知怎麼就落了下來,宋延巳偏過頭來吻她,被她倔強的別開頭,唇瓣滑過她的臉頰。
她聽到他嘆了口氣,然後手掌帶著滾燙滑入了她的衣衫,江沅眼淚掉的更凶,眼前不停地晃過去的種種。
等宋延巳終於停下來,喘著粗氣靠在她身上的時候,江沅才抖抖嘴唇,她只看著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圓的掛在高空中,「我要回家。」
「這就是你的家。」宋延巳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這不是,這一直都不是,江沅想要推開他的身子,卻被箍的更緊。
「我知道你想要問我。」宋延巳輕吻上江沅的耳垂,手指撫過她的臉頰,抹去了她臉上的濕潤,「你說。」
江沅的手指緊緊地扣在宋延巳的衣袖上,指尖因為用儘力氣變得鐵青,眼中又漸漸升起了霧氣,那個被她一直埋在心底的問題終於被剜了開來,她聲音黯啞帶著止不住的顫音,「你為什麼要騙我?當初我哥哥的事你為什麼要騙我。」
宋延巳撐起身子,就這麼垂頭看著江沅,雙手固著她的肩膀,聽她啜泣出聲,這些東西,她壓抑了十幾年,想都不敢想,「所有人都怪我,母親原來是那麼那麼疼我,可就是因為你,她到死都不願意看我一眼。還有韶兒和阿蔓,那麼小一點,他們都還不會叫我姑姑,我前些日子還抱著他們,結果一轉眼,他們就沒了。」
「江沅,你知不知道,不是他們死就是我亡。」宋延巳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與他對視,「你那麼聰明,真當你們江家是忠臣是良將嗎!」
「你傻不傻,你早就被江家拋棄了,你是枚棄子懂么?」美好的想象被現實無情的戳破,宋延巳嗓子裡帶了尖銳的刻薄,像一把利刃,一點一點挑開新肉覆蓋下的傷疤,傷口下的肉早已腐爛,帶著濃烈的惡臭,「當年軍中遭襲若不是你父親的人漏了情報,他們能直取帥營?漠北之行,明知道你也在,江忠嗣卻依舊按兵不動,多少兒郎死於非命,這些你可知道?你恨我,你為什麼要恨我?你恨得該是那些逼我走向絕路的人,若不是顧著你,你當你們江家能苟延殘喘的活那麼久?」
宋延巳聲聲如同控訴,帶著一錘定音的絕對。他這般篤定,到讓江沅覺得可笑。
人就是這個樣子,拚命地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理由,一切都是別人逼得,自己一點錯誤都沒有。可是她呢,她又有什麼錯,她只不過是救過一個男人,然後愛上他,結果卻是一顆真心換了個萬劫不復。
「所以,你顧了我什麼?是看著我小心翼翼的討好你,看著我對你怨恨交加,還是你借著我的手親手殺了我哥哥?你讓我活下去,然後眼睜睜的江家滿門盡滅,看著我被所有的親人厭棄,看著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活在這世上,這就是你對我的顧念嗎?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傷人的顧念!」
她與宋延巳之間有著太多的怨恨,兩相怨懟。
所以重活一世,她連碰也不想碰見他,她小心翼翼的縮在殼裡。可是宋延巳還是出現了,對自己帶著濃厚的興趣,這一世的他對她很好,卻少了前世的驕傲,她想這也許是宋延巳先看上她,所以多了幾分真性情罷。
衛國被擄宋延巳不曾出現救她,她雖然委屈但並不真的怪他,堂堂男子,理應保家衛國,萬千百姓遠比她一人重要,她分得清什麼是大義什麼是小愛。她就像是被蒙了眼,有些貪戀他身上的溫暖,這個男人畢竟是她真心實意愛過的。只要江家好好地,她願意與他夫妻攜手,白頭到老。
可是漸漸地,他越來越不一樣,她也越來越不安,敬武公主那事讓她疑竇叢生,她也藉機試探,心中便升了個連她自己都懼怕的念頭,她拚命地壓制,想都不敢想。
「都重新開始了,為什麼還要娶我呢。」江沅紅著眼眶,指尖上的力量漸漸鬆開,其實她和謝嘉言是一樣的,甚至他更加憐惜謝嘉言也說不定,「這一世,江家不會礙了你的。」
她父親的榮華路,早在數年前,就被他親手斬斷了,不是嗎?
「對不起。」宋延巳伸手抱她,懷裡的身子不停地顫抖,他感到肩上有些溫熱,這麼些年若能忘他早就忘了,他的阿沅就是世上最好的,從她出手救了他那刻起。
一條命,萬兩金。她獅子大開口,可是到最後,連她自個都不記得了。他曾經問過十三歲的江沅,為什麼要救他,那時的阿沅明亮耀眼,她紅著臉,偷偷靠近他的耳朵,她說:因為你好看。
因為你好看,所以本小姐救了你。
「咱們重新來過好不好。」宋延巳垂頭,這一回他絕不會再傷她了,似怕她拒絕,宋延巳把她圈在懷裡,「這個世上,只有我認得你,認得你是阿沅。」
背後是冰冷的牆壁,身前是火熱的胸膛。她是江沅卻也不是江沅,他是宋延巳卻也不是宋延巳,江沅看著外面皎潔的月亮,徹底陷入迷惘,「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你是我的阿沅啊,我還記得你,不是么。」宋延巳緊緊的抱著她,吻落在她的耳垂上,帶著點點的蠱惑,不要恨了,恨是火,會燒盡所有的希翼,「這一回江家也罷,你我也罷,都很好不是么?還有呈鈺,他是你的兒子。」
這一切都是一個新的開始。
聽他提到呈鈺,江沅暗淡的眸子才染了些許的光,對啊,她還有呈鈺。她的兒子。
許久,她才開口,嗓音黯啞,「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正安八年。」想了想,宋延巳又抱著她補充道,「江沅救我的那一天。」
那是正安八年的三月,桃花開得燦爛,他躺在馬車上,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一睜眼,就對上了江沅亮晶晶的眸子,那瞬間似乎連血液都停止了流動,他就這麼一瞬不瞬的望著她,一個無比鮮活的江沅,熱烈而生機勃勃。
小人看著他,似乎有些奇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不會是傻了吧?」
留月台那晚之後,江沅就病了,因著在樓台上染了風寒,忽冷忽熱的燒了整整兩天,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除了宋延巳和江沅沒人知道。
但是,碧帆看眼往鳳起殿跑的更勤的宋延巳,覺得這未必是件壞事。
宋延巳端著葯碗,輕輕地吹涼,才送到江沅唇邊,湯藥是第五先生開的,苦的駭人,江沅覺得那小老頭八成是故意整她。為此她還拒飲湯藥,結果被宋延巳捏著鼻子灌了進去。
前朝廢后的呼聲越來越大,宋延巳似乎並不受影響,江沅偶爾也會問他兩句,都被他笑著帶了過去。
張顯貴佇立在一側,恨不得把腦袋低到地底下,宋延巳看著他心思微轉,最終沒吭聲,他現在在等,等一個最好的時機。
這日江沅病癒帶著碧帆帳香去花苑閑逛,張顯貴如往常一般在自個屋裡給盆中的綠瓊澆水,這是江沅給他的,只讓他好生照看,說萬一養死了也不怪他,可是他那裡真敢養死。
不久便聽見屋外有人急切地喚他,「張公公。」
「來了來了。」張顯貴雖然被江沅看上,忽的就升了品級,可是骨子裡的多慮還在,故而極少露出趾高氣揚的模樣,他小心的把綠瓊擺正,這才快步去開門,眯著眼笑道,「何事。」
「公公前些日子不是讓小的遞了封信,偷偷去打聽個人么。」宮內是禁止內相遞消息的,小太監飛快的看了眼四周,這才靠到張顯貴耳邊細細道,「有消息了。」
說著偷偷把信件塞到他懷裡,張顯貴心裡激動不已,但面上不顯,順手在懷裡掏了快錠銀塊子扔到那小太監手中,「辛苦了,拿去吃酒。」
「公公太客氣了,這怎麼好意思。」銀塊被塞在袖中,小太監笑的一臉諂媚,「以後公公有事直說,直說。」
房門被迅速關上,他顫著指尖掏出懷中的信件,八行紙底部畫了著帶著小雞的母雞,這是他和母親的約定,母親還活著!眼淚被死死的鎖在眼眶中,他這才從頭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