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不花喇睜大了眼睛道:「咦,你知道花剌子模么?你是漢人嗎?」
陸亢龍道:「我當然知道,我還去過呢。是不是漢人又有什麼分別?難道是漢人,就多一隻手么?你是花剌子模人嗎?」他遞給不花喇一塊手帕,不花喇胡亂擦了擦鼻涕眼淚。
「我娘是樓蘭人,所以我也是樓蘭人。」
陸亢龍失笑道:「這麼遠的地方,哪還有什麼樓蘭人了?」
不花喇氣道:「自然有樓蘭人,我就是樓蘭人。我們姓龍的,就是樓蘭王族。」
陸亢龍逗她:「這麼說來,你就是樓蘭小公主啦?你可會說樓蘭話嗎?」
不花喇支吾著不說話了。陸亢龍見了她這幅模樣,笑得更加開心,嘰里咕嚕說了一串,不花喇獃獃地看著他,問道:「你說什麼?」
陸亢龍道:「我說的就是樓蘭話,我說,『小妹妹,你連樓蘭話都不會說,怎麼能算是樓蘭人呢』?」
不花喇不服氣,道:「難道會說樓蘭話,便是樓蘭人了嗎?我會說漢話,卻不是漢人,你會說樓蘭話,卻不是樓蘭人。」
陸亢龍道:「你又知道我不是樓蘭人?」
不花喇道:「當然了,樓蘭人一定是我娘那個樣子的。」
陸亢龍笑道:「不錯,我是漢人。因此我在漢人的土地上,你怎麼會在這裡了?」
不花喇天性樂觀外向,見陸亢龍有趣,便忘了哭,與他講起話來。聽他這麼問,就把自己如何從「大院子」里逃出來,如何與母親艱辛地生活,如何在神州大地上流浪的故事講給他聽。
許是年紀小,又許是天性使然,她講的故事裡,顛沛流離、失怙喪母都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上一句,好玩的事情可以吧啦吧啦講上一串。尤其是這幾個月里被「神仙」所救,和小鈴鐺一起的生活,在她口中活靈活現,聽得陸亢龍也忍不住和她一起笑起來。
豈知她講著講著,忽然嘴一撇,道:「可是小鈴鐺不見啦!我半點也不認得這裡,也不知道我怎麼來的,我再也找不到小鈴鐺了!」
說罷又嗚咽嗚咽地哭了起來,哭得陸亢龍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替她擦眼淚。
「不哭不哭,你想一想,小鈴鐺家有多大,家裡大人姓什麼,叫什麼,長得怎生模樣?」
不花喇漸漸止住哭聲,道:「小鈴鐺家在山裡,前後都種的有竹子,她家沒大人,就只有一個師父。師父生得很俊,年歲與你差不多。就是腿不好,整天坐著輪椅,叫別人推著上下山。啊,推著他的郎君,稱他『行主』,那麼他是叫『行主』啦?」
陸亢龍皺了一下眉頭,暗道行主哪是個什麼名字?瘸了腿的行主,不就是向碎玉嗎?這小姑娘竟是從大師兄家裡出來的嗎?大師兄家離這裡尚有一段路要走,難道竟是大師兄親自出手把她帶出來的嗎?
他只道向碎玉出入需坐輪椅,左右掃了一眼,卻不見半點車轍印。仔細一瞧,卻看見一行淺淺的圓點。他蹲下身來,見這圓點入雪不過一寸,觸地輒止,彷彿是人踩高蹺留下的痕迹。若向碎玉是撐著拐杖來的,地下又見不到腳印,那他的輕功得到了一種什麼地步?
陸亢龍皺起了眉頭,喃喃道:「他這冰心凝神竟然還有這種功效,卻是我始料未及……」
當年兩人仗著天資聰穎,同練神仙谷絕學「凝神靜氣」,可惜就連二人的師父也並未練過這門心法。其後越往下鑽研,兩人分歧就越大。向碎玉清心寡欲,勤練不輟,內功精深,竟然能拄著拐杖施展輕功,而足不點地。
他與向碎玉自相識以來就爭鬥不休,互相之間極是了解。當下便猜必是不花喇性子活潑,擾了他的清修,而被他丟了出來。陸亢龍上下打量著不花喇,暗中嘖嘖稱奇,這小娃娃手長腳長,眼神又極是靈動有神,分明是塊練武的好料,資質至少在小師妹韻兒之上。多半是師兄看著根骨不錯,想招來當徒弟,誰知性子不合意,又被丟了出來。
兩人一年前一戰成平手,約定十年後以各自弟子相互比試,弟子自是越多越好。資質上乘的弟子越多,勝算自然也是越大。陸亢龍暗道大師兄這是自毀長城,既然不收做弟子,就別再想找回來了。
他主意已定,便煞有介事地告訴不花喇:「你遇到的,不是懷素真人嗎?你不是神仙,時辰到了,自然是要被逐出仙人洞府。你方才說是身染重病,有幸碰上了神仙。如今你已撿回一條命來,不能不說是福大命大,是以不可太過貪心,還想多留一時三刻。」
不花喇將信將疑,問道:「真的么?我是真的遇到了神仙?」
陸亢龍道:「沒錯,雖然不知小鈴鐺為何同你說她不是小神仙……不過我瞧她多半是不想太過張揚,否則人人都上山去找她看病,她還修鍊不修鍊了?」
「那小鈴鐺真的是仙人座下童子,對不對?」
陸亢龍用力點點頭:「定是這樣。」
「那……那……」一想到天地之大,卻又只剩她自己一人,不花喇又嚎啕大哭起來。
陸亢龍卻摸著唇上短髭,繼續暗中打量著她,心中忖道:我瞧她練我們神仙谷的武功就很合適么,這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圓轉融通,毫無滯澀,說翻臉就翻臉,也很合適練我的焚心訣么……
他趁著抽噎聲減小,問道:「不花喇,你接下來去哪?」
不花喇吸吸鼻子,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你想不想學武功?」
「武功?」
陸亢龍退後兩步,沉聲道:「你看好啊,看我!」
他自背後抽出一把彎刀,朝前方一甩而出。不花喇的眼神追著彎刀,彎刀劃過一道閃亮的弧線,又回到了陸亢龍手中。
一柄彎刀在他手中,彷彿有了生命一般。只要陸亢龍的手指搭在刀柄上,彎刀便能自己跳躍轉身。
他的身法極是漂亮瀟洒,不花喇從小見慣各路伶人舞伎倡優,也沒有見過身姿似他這般的。身段優美的,沒有他那份靈動。舞姿瀟洒的,又失了他那份硬朗,是以看得她目眩神迷,獃獃地張著嘴。
陸亢龍一套刀法使完,自一棵枯樹上躍下,刀卻高高拋起。他向前奔了兩步,只聽不花喇一聲驚呼,隨即大叫道:「刀掉下來了!」
他竟是站在刀落下來的地方,眼看彎刀就要沒入他頭頂,他忽然伸手,不知怎麼碰了一下刀身,刀刃便乖乖地順著刀鞘,無聲無息地滑進去。他收刀完畢,轉身對不花喇笑道:「如何?想不想學?」
不花喇歡呼一聲,撲過來叫道:「我要學我要學!」
「學起來很苦的,你真的受得了?」
「受得了受得了,我定然不會怕苦怕累的!」
陸亢龍嚇唬她道:「那你得跪下給我磕九個頭,喊我一聲師父,我就把武功都交給你。」
不花喇雙眼放光:「我會和你一樣厲害嗎?」
陸亢龍笑道:「你會比我還厲害的。」
不花喇撲通一聲跪下來,膝蓋下濺起幾顆雪子,磕了九個響頭,然後興高采烈地抬起頭來。
陸亢龍伸出手來,替她擦掉額頭上的雪水,一把把她拉起來,扛在自己肩上坐好,道:「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徒弟了……坐好別掉下來。」
他伸手托住不花喇的腰,不由得問道:「你腰裡這是什麼?」
不花喇一愣,隨即稍稍掀起衣服,露出腰間一根細細的銀鎖鏈,道:「你是說這個?」
陸亢龍瞟了一眼,點點頭道:「姑娘家,不得隨隨便便掀起衣服。這是怎麼來的?誰給你栓的?」
這鏈子卡在腰間,乃是純銀的成色,實不像不花喇這等小叫花子能有的東西。
「這個啊,我從前不乖,差點給人販子拐走了。方才我給你講過的!我娘怕我跑丟了,就給我腰上栓了一個鏈子,她上台跳舞,就把這個用鎖頭鎖在鐵鏈子上,拴在屋裡不許亂跑。後來帶著我跑出來,也沒拆下。」
陸亢龍把她從肩頭抱下來,替她掖好衣服,才又讓她坐回去,續道:「你姓龍,我叫亢龍,相斥不祥。但我是你師父,我們漢人以師為尊,我當然不能為了你改名字,是以我要給你改個名字……」
「我要改名字嗎?可是我娘說,名字是爹娘留給我的財產。」
陸亢龍笑道:「你這銀鎖鏈,也是你娘留給你的財產,你就叫銀鎖,行不行?」
不花喇猶疑道:「定要改嗎?」
陸亢龍道:「定要改。你得快決定,若是你反悔了,頭可就白磕了,武功自然也是不教的。」
不花喇掙扎半晌,終於下定決心,道:「好!那我就叫銀鎖了!那我姓什麼?」
陸亢龍道:「自然是姓銀啰。走,我們去大吃一頓。」
不花喇聽到一個「吃」字,肚子里忽然發出一串長長的咕嚕聲,陸亢龍哈哈大笑,腳上加力,疾如奔馬。不花喇坐在他箭頭,只覺得勁風撲面,冰冷刺骨,不由得縮起脖子,可窮其一生,從不曾跑得如此之快,又興奮無比,直直盯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