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浮屠嶺上
浮屠嶺位於滄冥城外,往西南十里,與硯秋山遙遙相對。因地形複雜,岩洞多而密,又長年有茂林作掩護,許多賊寇都藏匿此處。
僧多粥少,來這裡落草的賊寇多了,地盤分配成了最大的問題,各個山寨為此火拚爭鬥不斷,經常鬧得死傷慘重。後來,一個名為「修羅」的寨子勢力大增,寨主鬼面修羅帶領一幫手下,用了三年時間,統一了各寨,將六十一寨首領收歸旗下,約法三章,重訂規矩,浮屠嶺的局面才漸漸安穩下來。
此地賊寇流竄時,巫國歷代先王都曾出兵圍剿,皆無果而終。六十二寨一統之後,巫王啟曾招安三次,鬼面修羅及其餘六十一寨主都拒不接受。
絹帛上約定的地點是浮屠嶺上的子午亭。子午亭建在浮屠嶺中央深谷的山澗里,必須沿著曲折盤旋的山道,一直往下走,才能到達。
「雖然現在還無法確定劫持含山公主的人是否與這裡的山賊有牽連,但通向子午亭的山道,只有一條,且布滿暗哨。殿下若想潛入,必須另闢蹊徑。」
列英撿著重點,將浮屠嶺的情況跟九辰說了一下,然後取出地形圖,就著火光,指向新繪的一道紅線。
九辰會意,也未多言,只是跟他借了十個弓箭手,按著路線所指,抄陡險的近道往子午亭方向靠近。
為了避開暗哨,這條最快最安全的近道,就是攀著垂直的山壁,從嶺后裂縫中進入子午亭。而山壁上,只有濕滑的青苔,幾乎沒有可以攀援的植物。
九辰讓眾人換上最輕便的夜行衣,拆掉除弓箭以外的所有裝備,然後將飛抓鉤住一顆粗壯的大樹,借著繩索攀援而下,將暗箭依次打入石壁。
有了借力之物,其餘十人很快踩著石壁上的暗箭到達了山嶺底部。
這時候,九辰才發現,對面站了十一個弓箭手,而不是十個。
他心中一動,抬起手,道:「出發。」
按照列英的說法,從此處繞到嶺后,往左二百米就是山嶺裂縫,可直通子午亭所在的山澗。果然,走了一百米,就聽到了裂縫中滴滴答答落水的聲音。
裂縫極窄,僅容一人通過,九辰依舊留在最後,等到前面五人通過後,突然一個縱身,翻掌抓住第六個人的肩膀。那人反應極快,一個旋身,點足掠上石壁,輕鬆擺脫他掌力控制。九辰箭袖微動,摸起兩根長矢便追了過去。
兩道弧形寒光劃過夜空,旋即與另外兩道冷光糾纏在一起,壁上,寒光朔朔,殺機四起。兩人縱橫整道山壁,來來回回,鬥了將近一刻,仍未分出勝負。
又一刻,寒光大爆,石壁上火花四濺,四道冷光毫無預兆的分開,兩人同時飛落地面。
九辰收起長矢,睜開眼睛,只見對面那人正攜著兩把彎刀,靜靜立在那裡,望著他。
然後,那人緩緩扯下蒙臉的黑巾,一雙湛湛明眸含著笑:「這裡的賊戒備森嚴,我實在想不出其他入谷的辦法,只能借殿下的路了。」
九辰臉一沉,冷冷道:「是母后將消息傳給你的。」
幽蘭對他這態度倒是不以為意,提著彎刀,走到他跟前,語氣帶了絲討好:「殿下不要忘了,我們現在是盟友。別的不說,我功夫還算不錯,帶上我,不會吃虧的。」
九辰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懶得理會,徑自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幽蘭追上去,跟他並肩而走:「殿下重情重義,為了保護季氏,對最好的兄弟都隱瞞身份,定然不忍心將我丟棄在這荒郊野嶺之中吧?」
九辰聽了,果然停了腳步。
幽蘭展顏:「第一次,合作愉快。」
說完,她十分自覺的收起彎刀,腳步輕快的閃入了石縫之中。
剩餘的五名弓箭手面面相覷,九辰隨腳將一塊碎石踢出丈遠,道:「不用管她。」
子午亭外,連著一條長長的石階,巫王三人剛剛踏足,便被四周冒出來的蒙面人團團圍住。
季禮橫著槍,與南央一左一右將巫王護在中間,警惕的環顧四周。
「啪、啪、啪」
有節奏的擊掌聲傳來,石階兩側木樁上的火把次第燃起。
子午亭內,緩緩轉過來一人,臉覆鬼面,身披寬大的黑色綾衣,讓人看不出他的身量。他的身後,站著一男一女,手中拿著長劍,臉上也帶著白色面具。
巫王負手望著他們,哂然一笑:「爾等約孤前來,卻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與鼠輩何異?」
聞言,那女子咯咯笑了一陣,忽的激憤道:「巫啟,你手上殺孽無數,竟也有臉皮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醜態!真是令人作嘔!」
南央氣得面色鐵青,怒喝道:「大膽逆賊,還不住口伏罪!」
「哦?我當是誰?原來是南相。這些年,與巫啟臭氣相投,狼狽為奸,為了功名榮華,不惜殺妻棄子,南相過得可還暢快?」
女子說完,拿手扇了扇,跟身旁的男子抱怨道:「阿寒,真是熏死人了。」
南央雙目驟然一縮,額上青筋因極度的憤怒而突突暴起。
巫王隨意睨了三人一眼,眉峰微揚,傲然道:「孤從不懼鬼神,所謂殺孽,於孤眼中,乃江山萬里,九州和晏。孤此一生,有榮有辱,然所戰、所殺、所得,絕不言悔。死於孤劍下的冤魂,不計其數,便是今後,為王者,孤依舊會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你們這群餘孽,若想討債,孤奉陪到底!」
「不言悔……好一個不言悔!」
女子恨恨咬牙,縱身躍出亭子,挽出幾個劍花,挺劍直刺巫王。
「哐」得一聲,銀光四濺,季禮一槍挑開劍身,將她逼出好遠。那亭中男子見狀,當即挾劍纏鬥過來,去攻季禮肋下。
季禮徒手捉住腋下長劍,爆喝一聲,直接將那男子摔過了肩去,那柄劍因受巨力,在他掌間扭曲斷裂成兩段。
男子嗆了口血,掙扎了幾下,正想起身,便又被季禮飛起一腳,死死踩到地上。那女子大怒,厲叱一聲,復又挺劍從季禮背後刺了過去。季禮足下不動,微微側身,一招回馬槍,一挑一壓,女子慘烈痛呼,劍脫手而出,手腕幾乎被廢。
季禮手中鐵槍一晃,挑開兩人臉上的白色面具。
南央走上前,死死盯著兩人,胸口劇烈起伏,竟是有一瞬間的窒息。
「精彩!精彩!東陽侯果然不負勇猛之名!」
始終安靜的坐在子午亭裡面的黑綾男子緩緩擊掌,沙啞渾厚的嗓音,彷彿沙漠中乾枯的樹木。
季禮沉聲道:「含山公主在何處?」
男子拿長滿厚繭的手指敲了敲石案,子午亭後面的石壁上,亮起一支火把,而火把之下,竟緩緩翻開一面石門。石門上,鐵鏈綁著一名少女,華衣碧裙,正是失蹤已久的含山公主。
季禮大驚,睜目細看,才發現石門周圍皆嵌了弓箭,皆對準中央的含山公主。
巫茵茵看見巫王等人,立刻嗚嗚掙紮起來。
巫王冷眼盯著亭子里的男子,勾起一抹輕笑:「你的條件,說出來。」
男子似是笑了笑,好整以暇,道:「告罪九州,當年攻打西梁,屠戮西梁十三城,乃不義之舉;到西梁十三城城門前,行三跪九叩之禮,謝罪英靈;歸還西梁故土,允許西梁故人重建西梁國。」
巫王黑眸瞬間凝結,半晌,吐出兩字:「休想。」
男子輕叩石案,一道寒光挾風閃過,沒入含山公主左腿之中。
巫茵茵尖聲慘叫了一聲,因驚恐到了極致,開始劇烈的扭動身子。
剛剛摸進子午亭所在山澗的九辰,正看到這一幕,立刻愣在那裡。
其餘弓箭手俱已按照計劃隱蔽好,只有九辰尚杵著不動。幽蘭悄悄摸到他身旁,用腳絆了絆,想絆倒他,沒絆動,便輕輕點足,直接劈出一掌,將他按了下去。
隨行的弓箭手俱是軍中孔武有力的漢子,此刻,皆滿是敬佩的望向幽蘭。
九辰用拳頭抵住心口,目光十分兇惡的瞪著幽蘭。
幽蘭把手指放到唇上,做噤聲狀,片刻后,湊到他耳邊,悄悄道:「此人聲音渾厚綿長,是內家高手,想要毀掉機關,只怕不容易。」
九辰掃了眼亭子里的情形,沒有說話。
幽蘭拍拍他,道:「所幸,還有另外一個辦法。」
九辰忽然轉過頭,看著她:「你的彎刀,夠快么?」
幽蘭轉眸:「一招對百人,封喉不見血,算得上么?」
「此人心機深沉,我們並不能保證,毀掉機關后,機箭不會自動啟動。最安全的辦法,是毀掉石壁上的弓箭。」
幽蘭點頭:「你去滅火救人,火滅的瞬間,我會拆掉所有弓箭。」
九辰怪怪的盯著她看了會兒,道:「把彎刀給我,你去滅火。」
幽蘭斷然搖頭,柳眉微挑:「戰場之上,沒有男女之別。我的刀,殿下用起來,未必順手。」說到這裡,她特意補充道:「更何況,說起滅火,最快,莫過於殿下袖中之箭。」
九辰不再理會她,低聲跟其餘弓箭手交代完畢,才示意幽蘭往石壁方向靠近。
子午亭內,氣氛劍拔弩張,山間空氣乾裂得如將斷之弦。
弩箭沒入含山公主身體的那一刻,季禮驚呼,南央失色,唯有最應有所反應的巫王,面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神色。
但距離巫王最近的南央,卻感受了主君周身散發出的罡煞之氣,以及,那雙冷似寒冰的黑眸中,前所未有的怒意。
「在野心和所謂霸業的誘惑下,可棄愛女性命於不顧,倒也像是王上的作風。所以,今夜,巫王啟,有公平選擇的機會。而這樣的選擇,不必有壓力。」
男子將整個身體都靠在石椅上,毫不避諱的昭示自己的好心情。
茫茫夜色中,巫王仰首而笑,眉間,是睥睨天下的霸道:「這世上,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讓我巫啟去做選擇。」
「如此,甚好。」
男子從寬袍中伸出手,輕輕放到石案上。同一時間,季禮手中鐵槍振臂而出,飛旋著刺向亭中之人。
一道青影,飛掠而下,手中寒光一閃,那柄鐵槍反轉方向,回刺了過去,「砰」得撞上季禮,生生將他推翻在地。
沒有人意識到,此刻,石壁上的火把,突然熄滅,繚繞炫目的刀光綻開在石壁之上,片刻,即沉寂下去。隱在黑綾里的男子驀地變色,他用手,急急扣動石案上的機關,火光復起,弓箭齊發,中央的石門上,卻已經沒有含山公主的身影。
蟄伏的暗處的十名弓箭手迅速出手,解決掉石階兩側的蒙面人,然後閃出草叢,舉起弓箭,將巫王護在中間。
南央看著弩上黑虎標誌,大喜,當即吩咐他們將被季禮制服的那兩人拿下。
巫王卻彷彿沒有注意到這突如其來的轉機,他只是仰起頭,一動不動的盯著半空中那道青影。許久,他深不見底的黑眸驟然一縮,袖中白光掠動時,龍吟聲聲,貫徹長空。
「青龍劍……終於出了么?」
黑綾男子輕輕吐出一句話,似是自語。
空中,兩團劍光已經撞在一起,白光如銀河乍泄,橫亘九天,青光如碧浪翻卷,潮湧大江。極目望去,遠山寒黛,清泉暗流,連同浩蕩天地,都披上了一層層青白相疊的劍影。
此夜此景,九州俱驚,所有人,都抬首仰望著突然出現的奇特天象。
九辰抱著昏迷過去的巫茵茵,正猶豫要不要直接拔掉她腿上的箭,抬首的瞬間,亦被震懾住。
「九天龍吟,地覆蘭芳。這便是,傳說中的「王者劍」與「君子劍」之間的決戰。」
幽蘭雙眸灼灼的望著漫天劍影,滿是敬畏。
她轉首問九辰:「看殿下的神色,並未見過巫王啟使用此劍。」
九辰點頭:「他的劍,放在那裡,就足以威懾整個巫國,根本不需要出鞘。」
幽蘭忍不住感嘆道:「明明野心昭昭,於劍道,卻能藏而不露,實在讓人匪夷所思。我聽說,劍術高超之人,對劍,都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迷戀情結。這麼多年,巫王啟真的甘心任由青龍劍塵封在巫王宮之中么?」
九辰依舊盯著橫亘長空的白色劍影,過了片刻,才道:「小時候,我因為好奇,曾經不止一次的偷偷摸過那把劍,摸多了,耐不過心癢,終於有一次,壯著膽子從劍鞘里拔出了劍。」
「後來呢?」幽蘭立刻來了興緻。
「沒有後來。我只拔了一半,便被父王發現了,因為此事,他打脫了我一雙手,整整半月,都不許醫官為我接上脫臼錯位的骨頭。」
「嗯……這招,的確夠狠,也足以殺雞儆猴……最重要的是,吃了這麼大的苦頭,殿下肯定再也不敢碰那把劍了。」
「……」
幽蘭忽然開口:「若想阻止巫楚聯姻,含山公主還不能回宮。殿下可放心,將公主交給我照顧?」
九辰默了默,道:「這並不代表,茵茵會嫁入風國。」
幽蘭一笑:「我與殿下之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她話音方落,明如白晝的天空,便突然一點點黑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