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1.12
此刻,他們君臣定然有些體己話要說。長公主悄悄擦了擦眼淚,同季宣使了個眼色,便帶著眾人一道到閣外守著。
東陽侯重新躺回榻上,目光卻緊緊纏著巫王身後的黑袍少年,虎目隱隱含淚。
九辰悲愴難抑,怔怔走到床前跪下,低著頭,雙肩劇烈的顫抖起來。隱忍了一路,他終於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肆意抽泣。
東陽侯下意識的伸出手,想要撫摸那少年的肩膀,可重病中,他一雙胳膊,卻如同灌了鉛似的,怎麼也抬不起來。
昔日,這雙鐵臂,躍馬提槍,獨當劍北十餘載,令鬼方、漠北諸國聞風喪膽,是何等的遒勁有力。巫王縱使鑽研帝王心術多年,早已冷硬的心腸,也被這情景絞得顫動不已。
「昌平五年,鬼方聯合漠北諸國,偷襲巫國北境,燒殺搶掠,屠戮百姓,邊關告急。你臨危受命,帶領季氏男兒,從王都出發,連夜奔襲,在沒有糧草補給的情況下,血戰五日,大敗敵軍,逐鬼方於北境之外。激戰中,你左腿被鬼方王子忽拉圖砍了一刀,落下終身腿疾。」
巫王坐到床前,哽咽著說罷,握住季禮布滿厚繭的手掌,悲痛不已:「愷之一生忠勇剛烈,孤負你良多。愷之可有餘願未了?」
「老臣戎馬一生,替先王和王上開疆拓土,保巫國邊境二十餘載安寧,上對得起巫國百姓,下無愧列祖列宗。此生,了無遺憾。」
季禮渾濁的雙目,迸出一道炙熱光芒:「只是……有些話,老臣若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巫王頷首,喉間發酸:「愷之但說無妨。」
季禮費力喘了口氣,滿面蒼涼:「儲君乃立國之本,國本動搖,必有大禍。自從兩年前鳳神血脈現世,九州各國虎視眈眈,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巫國。他們都盼著巫國朝堂內亂,好趁虛而入。王上英明神武,乃當世明君,切不可因一己偏好而置國本於不顧,引發禍亂啊。」
九辰背脊一僵,心底悲愴無以復加,他視如長輩的老侯爺,臨死前都在拼著最後一口氣為他籌謀。
「王上能答應老臣么?」
垂死病中,季禮所有的精氣神,似乎都凝在了這句話里。
巫王墨眸一顫,只嘆道:「這些事,孤自有分寸,你就不要再勞心了。」
聽巫王這麼說,季禮認命般嘆息一聲,目光復投向跪在床前的黑袍少年,道:「老臣有幾句話,想單獨跟殿下和劍兒說,王上可否應允?」
巫王點頭:「孤去喚劍兒進來。」
季劍正心急如焚的守在閣外,聽到巫王傳喚,立刻沖門而入,奔至東陽侯床前跪下,紅著眼哽咽道:「爺爺。」
語落,他已泣不成聲。
季禮望著並肩跪在他面前的一黑一白兩個少年,眼角緩緩流出淚水,滿是牽挂和不舍:「我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兩個孩子。」
兩個少年聞言,雙肩顫抖得越加厲害。
「你們……把手伸過來。」
兩人立刻胡亂抹了抹眼睛,聽話的將手遞到老侯爺掌中。
季禮先握緊九辰的手,目光殷切:「我季禮看人從不走眼。老臣知道殿下是個好孩子,一腔赤誠,寧願委屈自己,也要護別人周全。可老臣希望,日後,殿下不僅要保護別人,也要學會保護自己。」
「殿下身為世子,不僅身系一人安危,而是身系整個巫國的安危。為了巫國百姓,請殿下無論多難都一定要坐穩這個位子,穩定朝綱,不給外敵可乘之機。我枕頭下面,有一個錦囊,是老臣和南相的最後一點心意,殿下記得把它仔細收好。有了它,殿下在朝中不會孤弱無依。」
九辰重重點頭,喉間酸澀發脹,說不出話。
「劍兒。」
老侯爺偏過頭喚了一聲,季劍立刻向前傾了傾身子,顫聲道:「爺爺,劍兒在這裡。」
東陽侯悵然嘆道:「為將者,最忌匹夫之勇,凡事皆要謀定而後動。我已上書王上,讓你來承襲侯爵,日後,侯府和季氏一族,就交給你了。」
季劍大慟,伏在床邊,放聲痛哭。
季禮撫著孫兒手掌,憐惜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日後,朝堂之上,你要磨礪心志,學會隱忍收斂,切莫再像以前一樣放肆任性。可若遇到不公不平之事,也要激濁揚清,不要辜負季氏男兒忠勇之名。」
「是,爺爺,劍兒記住了!」
季劍咬牙收起淚水,挺直肩膀,哽咽應下。
季禮目露欣慰,拍了拍孫兒手掌,眸光一凝,道:「劍兒,給殿下磕個頭。從今往後,殿下的心意,便是東陽侯府的心意。」
「是。」
季劍順從的應下,轉身,對著九辰,恭敬一拜:「臣季劍,見過世子殿下。」
九辰身體一僵,生生受下,黑眸溢滿悲涼。
交代完後事,老侯爺一口氣終於泄下,他輕輕握起兩個少年的手,將他們的手掌疊在一起,含笑道:「日後,你們要相互扶持,再無猜忌。」
笑時,他疏闊的眉間,又展露出昔日的豪邁之態,悠悠唱起那首《九歌》: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昔日月城舊事浮進心頭,九辰和季劍對視一眼,釋然而笑,霎時間淚流滿面。
歌聲飄出暖閣,眾人惻然,巫王身子一晃,幽深的墨眸,終於緩緩溢出水色。
季宣隱隱意識到什麼,發瘋般分開眾人,當先沖了進去。長公主泣不成聲的喚了聲「父親」,也連忙扶著彭氏跟了進去。
閣內,兩個少年跪在床邊,皆乖巧的把臉貼在東陽侯寬厚的手掌上。床上,老侯爺安然睡去,神態安詳。
東陽侯薨逝,舉國哀悼,巫王以國禮葬之,親自扶棺出侯府。滄溟百姓自發聚集在道旁,為東陽侯送行。
次日早朝,剛繼承侯爵的季劍以「少不經事,恐難承國之兵事」為由,主動將兵符上交巫王。自此,巫王獨掌兵事大權,百官唯右相桓沖、國尉史岳馬首是瞻。
「砰!」
上好的青花瓷酒壺,帶著綿柔酒香,滾落在地。侯府後院的演武場里,一白一黑兩個少年並肩躺著,皆是渾身酒氣,醉醺醺的。
可細看兩個少年的眼睛,卻都凜冽明亮,異常清明。他們已喝了整整一日一夜的酒,卻仍舊沒能如願醉去,反而越喝越清醒。
季劍倒拎起一隻新開封的酒壺,任冷冽如冰的酒水澆過面部,木然的睜大眼睛,問:「爺爺給你的錦囊里,究竟寫了什麼?」
九辰平看著沉沉夜空,平靜吐出三字:「我燒了。」
季劍悚然一驚,挺屍般猛竄起來,難以置通道:「你說什麼?!」
「忘了這件事吧。」
九辰偏過頭,雙頰泛白:「東陽侯府,只有秉承王上心意,才能安穩無憂。侯爺說得對,巫國不能內亂,給外敵可乘之機。」
最近朝中流言蜚語,季劍也聽了許多,見九辰如此,一股莫名的不安隱隱升起,怔怔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九辰微揚嘴角,黑眸明亮逼人:「阿劍,我很懷念,我們在劍北縱馬長歌的日子。希望,日後我們還有機會如昔日那般暢快。」
說罷,他拎起酒壺,輕身而起,再無顧念的揚長而去。
演武場外,柔福長公主眉目靜和,無聲立在花木之後。
見九辰出來,長公主移步出去,堪堪擋住那少年去路,福了一禮,低眉道:「殿下留步。」
「見過姑姑。」
九辰客氣的同長公主見過禮,未等長公主開口,便道:「姑姑要說的話,子沂都明白。姑姑大可放心,日後,子沂不會讓阿劍為難,也不會讓東陽侯府陷入危難。」
長公主被他一言戳穿心思,暗嘆這少年通透靈慧的同時,目露感激,鄭重為禮:「殿下能明白,再好不過,柔福替東陽侯府謝謝殿下。」
九辰輕笑:「姑姑智謀無雙,堪比男兒。昨日朝堂之上,阿劍主動交出兵權,若子沂沒猜錯,定也是姑姑的主意。有姑姑在,東陽侯府定能長盛不衰。」
說罷,他點頭為禮,也不等長公主開口,便只顧朝府門方向走去。
長公主盯著那少年孤寂挺拔的背影,復暗嘆一聲,正要移步離開,忽然感覺有一道火辣的目光,正從旁邊射來,灼灼逼人。
「劍兒……」
長公主一驚,才發現季劍一身白袍,雙目泛紅,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
季劍足下發軟,搖搖晃晃的灌了口酒,苦笑道:「為什麼母親總是如此提防阿辰?」
長公主玉容霎時雪白,滿腔苦澀齊齊湧出,冷聲道:「要怪,只能怪他投錯了胎,成了那個女人的兒子。」
寂冷的朱雀大道上,只穿著黑色單袍的少年站在黑暗的拐角里,扶著牆,嘔吐不止。這兩日,九辰並沒有吃什麼東西,可胃裡依舊翻江倒海絞痛的厲害。
吐了半天,他也只吐出一地混著酒氣的酸水,直到喉頭一甜,溢出血絲,他才感覺胃裡舒服了一些。九辰失力般靠著牆角坐下,閉起眼睛,大口吸著冷風,來緩解胸口的憋悶。
「怎麼又搞成了這副模樣?」
也不知過了多久,冷誚的聲音乍然響起,將九辰幾近麻木的思緒喚醒。
九辰慢慢睜開眼睛,果然不出意外,一襲青衣的男子,帶著張清逸出塵的臉龐,正站在他跟前,皺眉打量著什麼。
「我向來如此,離俠還沒有習慣么?」
九辰冷冷挑起嘴角,毫不示弱的道。
離恨天涼涼一笑,沒說話,然後撩起青袍,竟和那少年並肩坐在了牆角。
他閉上眼睛,模仿著九辰的模樣,深深吸了口冷風,又皺起眉:「冷風穿腸,很解氣么?」
九辰仰起頭,沉默的盯著夜空,不答。
離恨天忽然伸手,拍了拍他頭頂,朗然笑道:「傻小子,男子漢該哭還得哭,死憋著算什麼英雄,等哭完了,照樣能頂天立地。」
九辰眼角,倏然滾出兩道淚痕,淌入鬢角,再無蹤跡。
他偏過頭揉了揉眼睛,低頭問:「梁伯還好么?」
提起此事,離恨天便覺頭疼,摸了摸鼻子,輕咳一聲,有些心虛的道:「說起來有些奇怪,那夜他入宮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