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三月初七,北荒,大雪。
兩山之間,有一小道狹長。抬頭仰望,那兩側的山又高又險。山峰上常年堆雪,搖搖欲墜,好似隨時都會砸下來,將人吞沒一般。
一隊人馬慢行在兩山之間的細道上,走得十分小心翼翼。這是雪崩的多發地帶,稍不留意,所有人都有可能葬身雪底。好在無論人和馬,都是經過訓練的,走得無聲無息。除了落雪聲和馬蹄的輕踏聲,四下靜寂。
排頭走的男子戴一精致的銀質麵具,遮去了眉目,隻露出弧度優美的下頜。肩頭壓著件黑色大氅,裏麵露出月白色織錦長袍,寬大的袖口處勾著雅致的邊。
男子在馬背上微微仰著頭,去看頭頂那略暗下來的一線天空,掩在麵具下的神情說不出是寂寞多一些,還是蕭索多一些。
與他並行的少年偷偷看他,隻見雪落到他的額上,融化了,還有一些,染白了他的發。
少年無聊,便沒話找話道:“公子,再往前就是幽然穀了,你覺得三……姑娘見到我們,會不會很開心?”
話一問出口,就有些後悔。默默在心裏賞自己一嘴巴——自己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良久,聽到公子的聲音在耳邊涼涼響起,卻是個問句:“她若是不開心呢?”
少年有些拿捏不準,公子的這個問題,究竟需不需要他回答?
“呃……”想了想,隻好安慰公子,順便也安慰自己,“我想,姑娘她不會的。”不會才怪。
“姑娘向來大度,發生過的事,又是從不肯放在心上的。”不會放在心上才棘手吧。
“何況公子從前對姑娘那樣好,姑娘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又怎會怨恨公子呢。”
隻聽公子輕笑一聲,語氣仍舊聽不出情緒:“你這胡言亂語的本事,當真越發地大了。”說罷,略微加快速度,往前行去。
那少年欲哭無淚地沉默半晌,終於也禦馬追上前去。
心裏嘀咕,公子既然知道姑娘不會原諒他,當初又何苦那般,自己推走的人,此時又想追回來,依他看呢,難。
又走了一些時候,終於過了危險地帶,身後的隊伍也紛紛加快行進速度。
忽然聽到前麵有人輕呼出來:“公子,看到入口了。”
少年心神一動,跋涉千裏,如今終於到了。
卻又聽到誰的聲音警惕道:“前方何人?”
少年加快速度,衝到前麵去,心中喜道,難不成是姑娘知道公子要來,特意前來等的?
卻見前方婷婷立著的,是個褐發碧眸的西域姑娘。
那姑娘伸開雙臂,神色肅穆地擋在山穀入口處,風掀起她的雪色裘袍,烈烈地響。隻見她眉頭擰緊,一副戒備的模樣。
少年認出她來,正欲喚她的名字,就聽公子淡淡開口:“阿碧。”
喚作阿碧的姑娘緊盯著麵前的公子,眼光竟似野獸盯著獵人,隻見她挺著胸膛,頭發紛飛在風雪中,語氣冷冽而幹涸:“你還來做什麽?”
風雪在身邊打著轉,男子靜靜同那姑娘對視,忽然展顏笑道:“你早知我要來,所以才在這裏等的,不是嗎。”
女子單薄的身子在風雪中屹立不動,肩膀上卻有細碎的戰栗,多年不見,這個男人仍舊是這樣,一副萬事盡在掌握的安閑樣子。
隻可惜,這次……
“是,我知道你要來,才在這裏等的。我在這裏等了你許多天,你終於來了。”女子承認的很利索,可是下一刻又換了語氣,比方才寒涼,“可你來晚了……”眼神虛了虛,又凝視起他的臉來,“你來的這麽晚。”
男子神色不動,麵上仍舊掛著客氣的笑意:“此話何意?”笑著,心卻動了動,他了解麵前的女子,正是因為太了解,才知道她的這句話裏,有可能隱藏怎樣的毒。
“就是遲了。”女子望著他,突然像是被抽掉了全部力氣一般,手臂緩緩垂下來,睫毛抖動著,“就像這場雪一樣,來的太遲了。”
世界靜寂無聲,天色早就暗了,沒有星光月光,隻有雪色瑩白,像是在黑色的土地上透出了微光一般。
“阿碧,告訴我,她在何處?”他笑容依舊,卻又似乎有什麽地方同從前不同。
女子呼出一口白氣,總算妥協的樣子,“你不是猜到了嗎,這裏是她的家,她總會回來的。”抬起凍得發紅的小臉,聲音顯得有些蒼白,“你既會來,便無需問我。”冷冷地睨著他,“可是晚了。”她重複著,“遲了……”
風雪飛旋,明明無聲,卻似乎要動搖大地。
良久,隻聽那戴銀色麵具的青年公子聲音發冷地道:“讓開。”
不等女子遵從這個指示,便揚鞭催馬,從她身畔繞了過去。
他胯下所禦,是名馬磨墨,就像天下沒有哪一把劍比公子劍更快一般,天底下也再沒有哪一匹馬比磨墨更快。
馬背上的公子隻覺得耳膜鼓噪,有什麽東西充溢胸間,又有什麽要來將他掏空。
可是在喧囂裏,他卻清晰地聽到那個要將他掏空的聲音在風雪中幽幽道:“她已經死了。你來遲了。”
女子的聲音消失後,仿佛又聽到來自往昔的某個無奈的聲音,“你總是來的太遲。”
聲音如同細軟的帛。
“不過呀,你還是來了,你來了,我便不怪你。”
“師父曾告訴我,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等,不要等那個不會來的人。”
“可是如果是你,讓我等也沒有關係。”
“因為我知道你會來。”
少女在大雪中回轉身子,雪衣紅袍,瞧不清神色,風一掀,她就再沒有蹤跡。
雪一下子大了起來,那勢頭好似要將一切湮滅,死去的,活著的,行將死去的。這世上的一切都向死而生,握在手心裏的生命線,終有斷掉的一天。
“她早在三天前,就死了,沒了……”
山穀的入口,少年聽到喚作阿碧的女子朝著公子的背影這般低喃,此時的她美麗的像是那常年屹立的雪山,良久,才見她終於抬頭望了望天空,雪片落入她的眼睛,將那隻眼睛洗得更加幹淨純粹。
“他來了,你開不開心……”
雪,終於要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