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寂寞古寺夜雨中(1)
梅子時節雨水多,可是勢頭這麽大的雨,即便是在江南地方,也算是罕見的。夜幕時分,有幾個行路人便被這場雨水隔在了城郊荒廟。
寺院的正殿,廟堂空寂,四角積塵。殿中央的大佛金漆剝落,一副荒廢許久的光景。
靠西牆坐了個身形剽悍的男子,濃眉深目,須髯滿麵,瞧那長相,擺明了不是中土人士,正拿根枯枝撥弄著麵前的炭火。
那人右手邊隔了老遠,坐一個模樣英俊的中年男子,衣飾華美,想來是富庶人家,靠著他坐的是個美貌少婦,興許從未遇上這麽大的雨,麵上隱隱透著一縷驚魂不定。
破廟的正中央那座大佛下麵,兩個武師模樣的中年男子坐在供香客跪拜用的墊子上,也生了一堆火在烤手。
其中一個神色倨傲,從進門起,便一直在大談特談江湖上的門派紛爭,聲音刻意提的很高,生怕旁人聽不見似的。
小招有些疲憊地靠著身邊的幹草堆,對那武師的無邊闊論有些反感,又時不時地被這場暴雨奪去一部分心思。
馬背上顛簸數月,再往前就是江陵地界,偏生被這場雨阻在了破廟內,不由得積了一肚子怨氣,這怨氣沒道理對老天爺發,就指望著身邊能有個人聽自己念叨兩句,抱著這樣的希望將身畔公子望上一眼,發現他老人家果真不出所料在閉目養神。
想到自家公子最喜耳根清淨,便隻好扯起嘴角,將到嘴邊的話一口一口吞回肚子裏。
小招心裏納悶,這次隨公子外出,先上中原,又轉大漠,如今終於回到江南地界,辦成的大事也有那麽三五樁,怎麽就不見公子情緒有半分高漲?雖說自己也在公子身畔伺候三年了,可是對於這一位的脾性,卻總有些摸不大透。
這般想著,正預備閉上眼睛放鬆放鬆,忽聽到“吱呀”一聲,那原本虛掩著的廟門被什麽人推開,一股強烈的冷風隨之灌進來,廟堂內升著的兩堆柴火皆晃了一晃,映在後牆上的人影也隨之晃了晃。
對著廟門坐的那個貌美少婦被這寒意激地縮下頭,下意識地伸手將衣領緊了緊,而那個與同伴高談闊論的武師則在這時住了口,把眼光轉向廟門。
隻見伴著冷風,一個白色的身影閃身進來,又順手將廟門重新掩上。
小招定睛望去,發現那進來避雨的,是個戴著鬥笠的人。廟內昏暗,看不大清來者模樣,隻覺得他穿得單薄,矮矮小小的,風一吹便能吹走一般。
似乎沒有意識到廟內已有這麽些人,那人進來之後略微有些發愣,愣了片刻,才猶猶豫豫地抬腳,走向那個胡人男子,在他身畔的空地坐了下去。
這倒是讓小招忍不住嘖嘖了兩聲,他想,這幾年大滎同西域諸國鬧的頗凶,雖說也有不少胡人來漢地做生意,可漢人見了胡人多少忌憚一些,再加上這胡人麵目不善,就連那個中年男子初攜嬌妻進來時,也避開那人坐的遠遠的,這人看上去年紀不大,倒是會挑位子坐。
對方自然不知小招在想什麽,和衣坐下去以後,便揚手摘下鬥笠放在身側,手腕皓白,纖瘦無骨,鬥笠下麵,是一張稚氣未脫的少年麵孔。
小招為那張臉晃了一下心神,不待細看,便又見他抬手將臉上的雨水抹淨,然後反手把身上的包袱解下來,翻來覆去地找東西。
小招挑著眼瞅過去,見那容貌俊秀的少年包袱中也沒有什麽特別之物,一件衣服,幾串銀錢而已,還有一些瓶瓶罐罐,不知裝的什麽。又注意到他身上衣服已被雨水打透,人一坐下來,涼意總是更加刁鑽一些,不一會兒功夫,那少年果被逼出一個噴嚏。
少年身畔坐的那個胡人男子倒是個麵惡心善的人,見身畔少年衣衫單薄,立刻便朝他遞了個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麵前的火堆,對方會意之後,也不推脫,不客氣地挨坐過去,還露出潔白的牙齒衝他友好地一笑。
那男子心下一暖,自打進入漢地,所遇著的漢人不是為他胡人身份輕賤他,就是為他粗野的容貌疏遠他,這個少年對他全無隔閡,將他的好意輕鬆收下,這於他而言,不得不說是莫大寬慰。
又想起方才這少年在包袱中翻翻找找半天,最後露出失望之色,忍不住隨手從自己身畔的包袱裏摸出些幹糧遞過去,少年麵上立刻露出感激之色,道了聲謝,將他遞過來的胡餅咬在口中。
咬了一口之後,又想起什麽似的,從自己的包裏摸出兩枚銀錢,硬要遞給他。對方自然推脫,可是見那少年神色認真,便收了下來。
少年隻顧吃東西,沒有注意到此刻正有人專心致誌地打量著他。
那個打量他的人正是小招,左右閑著,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便成了當緊之事。
火光掩映下少年的模樣很柔和,光潔的額頭,白皙的小臉,細瞅過去,還能從他左眼下麵分辨出一顆小小的淚痣。
少年的五官生的頗為端正,雙眼皮,桃花眼,眼尾處微微挑著,更添幾分韻致,瞳仁黑而明亮,就仿佛上好的昆侖美玉,烏漆的發在腦後高高紮成馬尾,襯得整個人簡單又清爽。體格上來說實在清減了些,衣服像是偷穿了大人的,有一些晃蕩。
不瞧不打緊,這麽仔細一瞧,小招不由得來了精神,心裏忍不住想,這少年若是個小姑娘,那便剛剛好,可惜將他作為男孩子來看,又過於漂亮了,不過這麽漂亮的男孩子,倒也沒有什麽不好……
心思轉了兩轉,微一偏頭,發現身畔的公子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目光也落在那個少年身上,可是公子目光空空的,不知此刻正在想些什麽——不過多半什麽也沒有想。
見公子醒了,心中微喜,想趁這個機會商討一下明日路線,可不等開口,忽然聽到那個武師揚聲道,“高賢弟,你哥哥我本來以為江南地方風光秀麗,人也溫婉,想在此處多作幾日停留,可是還未進江陵的地界,就被蠻夷之氣破壞了興致,真晦氣!”
他口中所說的蠻夷之氣,自然不是指剛剛進來躲雨的白衣少年,那少年一眼望去便是漢人少年,自然稱不得“蠻夷”。
說起來,那漢人武師早看不順眼那個胡人,想找個機會尋釁一番,如今見那白衣少年親近那人,更是忍不住出口諷刺,“倒是有些沒有娘教的人,也不看清楚旁人給的是什麽東西,就敢放到口中嚼,也不怕沾了蠻子的腥氣!”
小招為這話皺了皺眉頭,卻不是為了那廝辱罵那胡人的一番話,而是為這少年平白無故落了個沒娘養的罵名,而有一些委屈。
他這個外人心中不平,那少年卻是一臉無所謂的模樣,隻專心吃手中胡餅,對那武師的諷刺仿若未聞。
那胡人自然不是樂意忍辱的人物,“蹭”地一下站起身來,張口便罵,“是哪一個在這裏放屁!腿長在老子身上,別說是江陵,天涯海角老子都照去不誤!再說了,老子關心這小娃娃關你娘的屁事!”
漢人武師當即站起來,衝那胡人怒道:“好個滿嘴穢語的蠻子,敢這般出言羞辱,以為在下不敢同你這蠻子算這本賬嗎?”
小招想,這人一口一個蠻子,還真好意思怪旁人說話不中聽。
那武師早想尋釁挑事,見那胡人這麽沉不住氣,更是心頭大喜,卻又不想被人看破自己無事生非的用意,強壓下心中氣焰,微眯雙目,陰惻惻道:“閣下既在漢地,便以漢地規矩來,在下倒要看看,閣下能過上在下幾招?”
那胡人也是個幹脆的人物,袖子一挽,道:“當你爺爺我不敢同你打嗎?”
才說了兩句話,這就打起來了。
江湖之上,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之事本就屬稀鬆平常,胡人漢人因芝麻綠豆的小事發生衝突,更是司空見慣了,這廟內避雨的人大多走慣了江湖,如今這事倒還不到驚慌的份上,似乎又怕二人相鬥累及自己,便都冷眼旁觀著,無人上前勸解。
小招尋隙瞅那白衣少年,見他也是一副尋常的樣子,便放下心來,至於自己到底為了什麽牽掛那少年,卻無暇去細想了。
廟外雨聲陣陣,卻掩蓋不了破廟內的肅殺之氣。
小招留神瞟了一眼自家公子,見他老人家早已重新閉上雙目,繼續養自己的神,忍不住輕輕歎了一口氣。
想想這些年,公子似乎總是事不關己,便高高掛起的。
這般想著,心思又轉向眼下的這場比試。
那名漢人武師倒也有些本事,一出拳便如猛虎撲食,一招狠似一招,直逼地那西域漢子往後退了幾大步,小招暗自在心中叫了聲好。那胡人卻也不是吃素的,雖一開始時有些大意,讓對方占了先機,卻也見招拆招,不一會兒便拆了對方十餘招。
那白衣少年,一邊吃餅一邊安靜地看著,好似並不大關心誰輸誰贏,唇角邊似乎還漫不經心掛著一抹微笑。
大約過了二十來招,那漢人武師一招不甚,竟被那胡人尋了間隙掀倒在地,口中慘叫一聲,竟再爬不起來。小招心神一動,就聽到誰抽了口冷氣,大約是未曾料到方才那般得意倨傲的人,竟會輸得這般可憐,而那武師的友人,更是慌忙上去攙扶。
一時之間,除了那武師悶悶的哼聲,廟內再無旁的聲響,隻聽得廟外雨聲漸緩,又一陣比一陣急了起來。
突然間一聲輕笑,打破了廟中蔓延的寂靜,那笑聲有些突兀,小招不由得朝那出聲的地方望過去,卻見那個白衣少年笑意滿麵地安坐著,仿佛不知小招為何突然在意起了自己,麵上閃過一抹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