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寞古寺夜雨中(2)
那比武輸掉的漢人武師滿腔的怒火正沒地方宣泄,猛一聽到那少年嗤笑自己,立刻沉下臉質問:“是哪一位嘲笑在下的本事!莫不是閣下的功夫比在下還要高明不成?”
白袍少年收斂笑意:“這位大俠怕是看走眼了,我並不會功夫,又何談切磋呢。”
那武師臉拉的老長:“既然閣下並不會功夫,又有何資格嘲笑在下的功夫?難不成是懷揣著絕世武功,不屑於示出嗎?在下是個粗人,萬萬不能接受一個不會功夫的人的嘲笑,還請閣下同在下切磋一二招!”
小招見他對一個年紀小他好幾輪的少年遷怒,暗歎一句,此人當真是為老不尊,讓人半分半毫也尊敬不起來。
那白袍少年神色分毫不變,應答從容:“你要同我切磋,可我當真是隻會看,不會打的。”又道,“我這個人自小便是這樣,凡是看人打架,看到高興的時候,自然就笑出來了。”
那武師聽他這麽說,麵色更加陰沉。
原本想嗬斥他兩句,讓他向自己告個饒,也算撈些麵子回來,如今反因他的一番話更加沒有麵子,心中不由地道:我若是不好好將他教訓一頓,還怎麽下台?
思及此,當即衝上前去將少年抓起來。
“欺負小娃娃算什麽本事?” 那胡人見狀,忍不住衝他罵道,“你要切磋,老子再陪你打一場便是!”
“此乃在下同這一位的事,閣下莫管閑事!”那武師臉色鐵青,手下更加用力,一雙眼睛瞪的像銅鈴。
那少年微微蹙起眉頭,如玉石精雕細琢而成的眼眸裏,卻沉潛著奇異的鎮定。
小招不由得憂心道:“公子,我們要不要幫他一幫。”
身畔的公子仍舊閉著眼睛,道了四個字:“莫管閑事。”
另外一名武師自覺今晚之事是自己友人的不是,這廟中眾人雖無人開口,心裏誰不是跟明鏡似的,若再放任此人這般鬧下去,自己麵上也無光。
便上前一步勸道:“公孫兄,這少年是輕狂了一些,不過既是少年人,難免不曉得輕重。”神色肅穆起來又道,“可你我皆比他多活上幾十年,就不能同他一般不知輕重了,你說是不是?”
這句話說的頗為得體,既保全了友人的顏麵,也替這少年作了開脫,隻見那姓公孫的武師臉上肌肉抖了抖,神色比方才更複雜了些。
放了他吧,自己麵上無光,不放吧,卻也找不出繼續動手的理由,旁邊那胡人雖然沒有即刻衝過來,卻對他怒目而視,若他真對這少年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那男子怕也不能善罷甘休。
心思轉了幾轉,終於哼了一聲,道:“既是我高賢弟替你求情,今次便饒你一回!”說著,竟將那少年往旁邊重重扔出去。
少年一個趔趄,朝著牆角處閉目養神的公子跌了過去。
那藍袍的公子一直沒有什麽存在感,直至此時,廟中其他人才將視線落到他身上,可是不知為何,又總有些瞧不真切他的模樣。
隻見那人輕斂著眸子,似是入了定,對於那朝自己摔過來的少年也不避也不閃。
他身畔那個小僮卻慌了手腳。
眼見那少年朝著自家公子摔過來,小招心中登時被憂慮占去了大半:完了,公子平生最厭惡外人近身,這少年若是跌在公子身上,隻怕再破壞了公子心情,公子心情不好,可就苦了他這個跟班。
不過,他方才一直在為那少年的美貌走神,此時竟忘了自己應該撲上去阻了他的,隻下意識地祈禱,希望他摔地遠一些。
大約是神佛有靈,那少年雖險險摔在公子身旁,卻並未碰到公子,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剛鬆了口氣,卻又忽見那少年隨手扶上公子的手臂,並借了那份力小心翼翼地穩住身子,坐起來之後還不忘朝公子道歉:“不好意思。”
小招身子僵在那裏。
公子微微睜開眼睛,掃了那少年一眼。目光緩緩垂落,最終滑到少年的手碰過的地方,隻見那隻衣袖上清晰地映下一隻髒手印。
少年也隨公子眼光看過去,臉色微僵,過後又笑起來,不好意思道:“對不住,髒了你的袍子。”說著拿手在他衣袖上胡亂擦幾下。
得,更髒了。
“快……快住手!”小招忙開口阻止,少年忙住下手,雖然闖了禍,可看他神色,倒是坦坦然然,連半分羞怯也沒有。
小招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公子,見公子神色不變,便放了一半心,卻聽公子開口道:“小招,回府便去少陽那裏領罰吧。”
手驀地抖了抖,掙紮了一會兒,沮喪道:“……是。”
自己讓這少年近了公子的身,是為玩忽職守,玩忽職守之罪,是要領板子的。
不過雖說他是被這少年牽累的,卻並沒有因此產生不滿,他這個人向來是喜歡美人的,當初會選擇跟在公子身邊,也不完全出自公子的才名,反而是公子那副如同天人下凡的容貌,助他下了決心——當然,此刻公子頂著的這張臉,同原本那張臉比起來,差了不止一兩分。
反應過來再讓這少年靠著公子不大妥當,忙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地道,“你弄髒了我家公子的袍子,照理說是該賠的,可我家公子大度,不怪罪於你,你快快向我家公子道個不是,到這邊來坐吧。”
又問,“你叫什麽名字,我叫小招,這是我家公子,你應該不是江陵人氏吧,來江陵是做什麽的?”
小招這個人嘴碎,遇到看順眼的人,總喜歡囉囉嗦嗦一大堆,那少年卻很明顯沒有抓住他這席話的重點,抬起臉望他一眼,問,“這袍子很貴嗎?”又有些驚訝的樣子,“有多貴?”
小招愣了愣,他方才有說公子的袍子很貴嗎?
要說公子身上的衣服有多貴,他可說不上來。他隻知這冰蠶絲的料子極不好織,三年能得一匹,裁成衣服,三匹也才能得這麽一件,可是又不好說具體的價格。
支吾著道,“唔……自然是極貴的,你又賠不起,再說了,我家公子又不叫你賠,你問這個做什麽?”
少年望著他,“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弄壞了東西,自然該賠。”
小招挑眉,“你年紀輕輕,懂什麽天經地義?”
那白衣少年卻道,“家師的教導,不敢不尊。”
這下換小招疑惑了,“你還有師父?”
少年點了點頭。
“你師父難道沒有教過你,若是債主不讓你還,你便可不還嗎?”
小招循循善誘,少年卻搖頭,語氣說不出是認真還是頑固,“家師有言,若有一日在江湖上行走,切記地便是兩點,一不可欠人錢財,二不可欠人人情。”又補充道,“有些債一旦欠下了第一次,總要欠第二次,欠的多了,便還不起了。”
小招一時語塞,求助地望一眼最有發言權的公子,公子竟似在品味少年的那一席話一般,眼裏的流光變幻不定。
良久,公子開了金口,卻是個數字,“三千五百七十兩。”
少年先是愣了愣,最後終於尷尬道:“我……我沒錢。”
公子輕輕合眼:“既然還不起,又何苦說大話。”
小招有些同情地朝那少年搖了搖頭,意思是早提醒過你你卻不聽,如今在公子的毒舌下碰釘子了吧。
隻見那少年沉默下去,隨後乖乖地道了一聲“是”,便不再說話。一時之間,破廟又歸在寂靜裏。
小招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公子一句話他聽進去了,那他方才說的三句四句呢?
環視四周,那中年夫婦早靠在一起打起盹來,兩名武師也開始打坐冥想,那個胡人男子則不斷往麵前的火堆裏添柴,好像擔心他們會對那少年不利似的,不時朝他們瞅上兩眼。
小招隔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那少年,“你怎麽不說話了?”
對方悠悠答,“你方才說我賠不起,我在想該怎麽辦。”
聽他這麽說,小招的心情瞬間舒暢了。
“那你想好怎麽辦了嗎?”
隻見那少年歪著腦袋想了片刻,似乎想出了解決辦法。
他起身,撿回自己的包袱,在那裏翻找一會兒,才從那些瓶瓶罐罐中挑出一個白色的瓷瓶來,走到公子麵前坐下,將它遞給公子。
“我身上銀錢不多,香料卻帶了幾瓶,這味香是我今年調出的最好的一味。雖說我的香從不拿去交易,可是家師說,幽然……我們門下的香拿到外麵去賣,可得千金。”
聽了這話,小招忍不住暗想,這少年莫非是香料師嗎?可是這世上最好的香,也不過千金,這少年年紀輕輕,口氣竟這麽大。
而且,大滎能稱得上是香料師的,大多是西域人,莫非這少年身上真有胡人血統?卻也不像。
公子微閉起雙目,不應他的這一席話。對方也不為公子的冷淡氣餒,繼續解釋:“這香雖然沒有什麽特別用處,卻能活絡筋脈,繡在香囊裏,平日隨身帶著,防個蚊蟲也是可以的。”
小招原以為那是什麽特別的香,誰知隻是防蚊蟲用的,不禁覺得好笑。
這些年他隨著公子,什麽珍貴的香沒有用過,又哪裏會將這樣一個少年調出的香放在眼裏。他都不放在眼裏的東西,公子自然也不會放在眼裏。
剛想替公子推脫掉,誰料又是一個不留意,那少年竟熟稔地抓過公子手臂,將瓶子打開一些,倒了些香粉在公子手腕處,又拿手指將那乳白色的香粉輕輕抹開,口中道:“這味香還沒有名字,照理說不該贈人,不過你的袍子那麽貴,我自然該拿最好的香贈你。”
蔥段一般的手指在手腕處作了短暫的停留,微微的涼意落在肌膚上,竟有一些讓人留戀。
手指離開時,少年抬起好看的眉眼,衝被喚作公子的男子笑起來:“抹在手腕上,給你聞聞,這叫試香,自己調的香不能親自試,所以這還是第一次。”
小招冷汗那個流啊。
這孩子還真是,沒看到我家公子臉色都變了嗎——仔細想想,公子已有好些年不曾給人碰到過身子了吧,一則公子不喜歡,二則身邊無人敢主動碰公子。
隔了一會兒,才聽公子語調清淡地問那少年:“你既沒有試過,怎知這是你調出的最好的香?”
小招忍不住手心冒汗,總覺得自家公子目光裏似有為難的成分。
那少年絲卻毫也不猶豫,望著公子,眼神清亮:“我自己調的香是好還是不好,我當然要知道的。”目光微微暗下去,自言自語般,“這是師父她……”說到這裏便沒了下文。
小招有些好奇他家師父是什麽人物,可公子都沒有開口,他也不好詢問,隻好忍著,同時又忐忑地等著公子對這少年發難。
誰料公子卻是慢悠悠抬了手腕,湊到鼻子底下將那味香聞了聞,小招心不由得一鬆,又換上期待的神色望著公子,想聽他對這少年的香作何評價。誰料公子試完香,隻輕輕朝自己吩咐了句:“小招,收下吧。”
小招愣住,回神以後,忙從少年手中接過香,欣喜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你的香很好。”又自顧自添了一句,“我家公子很喜歡。”說完有些心虛地瞥了公子一眼——還好公子隻是挑了挑眉頭,卻沒有說什麽,算是默許。
少年聽後立刻展顏笑開:“是嗎。那就好。”
為那個笑,小招又怔了片刻,又禁不住想,麵前的少年若是知道自家公子有多挑剔,必定不會是這樣平淡的反應,不過被他這麽一笑,心情莫名的舒坦。
桃月見對方收下自己的香,心驀地一寬,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彎著眼睛衝那名藍衣公子和小招告了辭,剛轉過身,就聽到身後響起一個淡淡的聲音:“你方才說過這香還沒有名字,不妨叫荼白吧。”
桃月怔了怔,不由得重新打量那公子的模樣,卻見他眉目冷淡,一雙眸子卻深邃。
如荼白色,無害無毒,可有時,卻也能奪人性命。幽然門下的香,沒有一味是用來殺人的,卻不妨礙成為最鋒利的武器——隻要用香者有那個必要。
頓了片刻,桃月方朝那公子笑道:“公子是懂香的人。”
恐怕,也是個善用香的人吧……
話說完,便坐回那個胡人男子身邊,為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抱著包袱合上了眼。
他也趕了好久的路,早累了。
目送他走後,陷入震驚中的小招忍不住將手中瓷瓶打量一眼,看到公子已重新閉上眼睛,便偷偷將紅色的瓶塞挪開一些,湊到鼻底聞。
究竟是什麽香,能夠讓公子親口賜名?
莫不是真有什麽出眾之處?
結果卻出乎他的意料,那香的味道普通至極,淡而清幽,不使勁聞便分辨不出那是什麽樣的味道。
他心下好奇,這香並沒有什麽玄機,公子怎麽就收下了呢?
莫非公子也同自己一般,覺得那白衣少年長相乖巧,招人喜歡,便對他莫名其妙的寬容不成?
想到這裏,將那少年又望了幾眼,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想——那少年當真比自己見過的最好看的小姑娘還要好看一些。
剛要將瓶塞掩上,卻發現自己竟有些留戀那個味道,便又試著聞了一口,這才隱約覺著那抹味道平凡中帶了一些清冽。貪婪地又吸一口,那香氣似斷似續,卻緊緊抓住人心,仿佛整個人都要被它牽引到不知名的地方,再聞下去,隻覺得整個身子沉而綿軟,好似潛在水底。
“他們來了。”公子如耳語般的一句話,將小招從那抹香氣裏拽上岸,慌忙將瓶塞蓋上,將它收回袖中。
“他們?”小招心中一緊,身子也跟著緊繃起來。
這麽快便追上來了嗎?
“十匹馬,九個人。”公子這般低語,隔了一會兒又補充,“有兩個女人。”
小招不由自主地摸向身下的長劍,整個人戒備起來,雖說外麵下這麽大的雨,公子聽聲辯物的能力卻絕對靠譜,為此,他覺得又可怕又慶幸。
他慶幸的是,自己站在公子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