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裏追命一夕亡
桃月在合眼之前,又瞅了那靠避而坐的公子一眼。
那公子年約二十五六歲,一襲淺藍色袍子,神色淡漠,眉宇間帶著些清貴之氣,長相卻頗為平凡。
若論起容貌,或許就連那個喚作小招的少年都要勝他幾分。可是他身上卻又帶著某種獨特的氣質,讓人無法移開眼光。
有個詞叫不怒自威,桃月覺得他就是那類人,安安靜靜的,自帶著一些冷意,讓人難以接近。
方才為他試香的時候,並非沒有察覺到他對自己的排斥,也許,還有掩飾的很好的殺意。
桃月心想,若非自己真的隻是為他試香,而是想趁機害他,那麽在自己有所行動以前,一定會先一步丟掉性命。
師父常說,江湖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桃月想,有些人一生下來就是江湖人,做江湖人久了,防人之心總是大一些,就像師父曾經形容某個劍客一樣,說他就連睡覺,都能夠隨時跳起來殺人。
當然這隻是個比喻,桃月從沒有見過感覺那麽敏銳的劍客,而且師父這個人說話總喜歡誇張,以至於她老人家平日說話雖然字字句句都無比真誠,可是事實證明,真誠的話卻未必是有可信性的話——師父有可能隻是那麽一說。
桃月最後一次見到自家師父,是三個月前的傍晚。
那日清晨,她老人家突然吩咐他去一趟鳳和鎮,說是想吃臨仙居的梓花糕。桃月暗自想了想,時值三月,師父貪嘴的毛病許是又犯了,便也沒多問,騎上師父的那頭小毛驢便出了穀,下了山。
桃月與師父生活在幽然穀,而幽然穀在清言山中,山裏常年積雪,穀中卻四季如春。
等到他攜了一盒粉雕玉琢的糕點返回穀中的小木屋,看到滿穀的殘花和倒在殘花中的人時,忍不住想,若是清晨出發的時候,自己能多問上一句,是不是就可以不必麵對師父的屍體。
師父是被人害死的。
在師父被人害死的那一天清晨,滿穀的杜鵑尚還開的如火如荼,待他回來的時候,那大片的紅花早被人毀成了一地荒涼。敗落的花瓣零零亂亂鋪滿山穀,映著晚霞,仿佛一地的紅妝。
桃月昏昏沉沉地閉上眼,強迫自己將那一場景從自己腦海中驅除,逝者已矣。
他此次前來江陵,是要找一個人,找一個師父讓他找的人。
入夢之前,他想,如果明日風停雨住,是個晴天,就再好不過。
夜愈深,廟外雨聲像是被人罩了個罩子,動靜雖大,卻悶悶沉沉的,破廟中雖然生著兩堆火,卻仍然固執地盤踞著森森的冷意,燃著的柴禾偶爾發出啪啪的怪聲,這個雨夜更加寂靜了。
而廟中的人,有人已陷入淺眠,有人頭腦介於含糊與清明之間,不一會兒,就徹底滑向含混的深淵。
突然“砰”地一聲,破廟的門被誰重重推開,而那兩堆篝火則因為忽然湧入的風晃了很大一下。
適時,桃月還未入眠,突然就被撞門聲吵得一個激靈坐起來,不光是他,其他人也都被那動靜吵醒,一時之間抱怨聲此起彼伏。
伴隨著幾聲抱怨,就著明滅的火光,隻見大約七八個人秩序井然地湧入破廟,在廟中央排成一字橫隊,來者個個高大,都表情森然地睥睨著廟中眾人,其中還有兩名女子——隻看身形,倒是很難讓人立刻判斷出她們的女子身份。
將門踹開的那一位,手中執了一塊倒三角形狀的布條,約莫是哪個幫派的令旗。
隻聽他聲音洪亮,語調莊嚴地道:“百草門來此公幹,還請閑雜人等退避!”掃視兩圈,約莫覺得在外麵暴雨的情況下,讓這麽些人退避,有那麽一些困難,便又改了命令方式,“吾等公幹期間,還望諸位不聽、不視、不問、不傳!”
桃月想,這百草門好歹也是個大門派,可是這麽大的門派,作息時間卻如此混亂,這麽晚了還有公幹,當真不像什麽好單位。
卻聽之前與那胡人男子起衝突的武師聲音裏帶一些恭謹,問:“百草門這麽晚了還來公幹,不知所要公幹的對象,是我等中的哪一位?”
先前發出抱怨之聲的人裏本有他,可一看清那人手中拿的旗子當真是百草門的掌門令,便不敢造次,生怕惹了禍事上身。
百草門雖是醫學門派,論起門下弟子的武功造詣,在江湖上的排位,卻同中原龍虎鏢局並列第三,也難怪他一個小小的武師態度如此。
那垂令而立的男子聽話之後,目光緩緩移向牆角處,撞到目標之後,驀地眯起了眼。
眾人察覺到氣氛不對,皆隨其眼光望過去,隻見那裏安坐的藍衣公子,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藍衣公子緩緩彎起唇角,聲音出口如同溫潤的玉:“這幾日,倒是讓你們費心了,不過,你們從中原千裏迢迢追去漠北,又從漠北追至江南,隻是為了取我這一條命,我還真想問一句……值嗎?”
拿掌門令的男子目如鷹隼,他對麵前之人的恨意一目了然,出口卻是平靜的,沒有絲毫私人情緒。果然有大門大派的修養。他道:“掌門令吩咐下去的事情,沒有值與不值。”望著那藍衣公子又道,“隻有做得到與做不到。”
對方輕飄飄將他望一眼,話問得輕描淡寫:“你覺得,你做得到嗎?”
男子身形微晃,道:“做不到,也得做到。”
藍衣公子聽完之後淡淡道了句:“哦?”又鼓勵道,“那你們可要加油呢。”
對於二人的一來二去,廟中眾人早聽得一頭霧水,雖然一頭霧水,卻都不掩飾對那藍衣公子的刮目相看。無論從什麽層麵上來講,今日處於弱勢的,都不會是在他麵前一字排開的七個大漢外加兩個生得像大漢的姑娘這一方,可是從態度上看,倒一點也瞧不出他有任何焦慮。
那一排人裏,有沉不住氣的人這般道:“四師兄,別跟他廢話,此人殺咱二當家,理應血債血償!”
其他人顯然不如他們師兄有修養,紛紛應和:“對!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桃月這才弄明白——這原來是一群尋仇者。
可是瞧那藍衣公子,卻不像是會惹人仇視的人物。目光轉向他,想瞧瞧他會如何為自己辯解。誰料,卻隻聽到一聲懶洋洋的笑,仿佛方才有誰講了一個極其乏味的笑話。
桃月覺得,他的聲音很遠,卻又仿佛近在耳邊。
他忽然收了方才的懶淡語氣,這般道:“你們隻來了這麽些人,便想取我的命,真是好大的膽子。”
饒是執令男子再冷靜,此刻的語氣裏也免不了多了些冷意,聲音憤怒又壓抑:“我等奉令而來,是要拿你回百草門問個明白,此前被你逃了,是我等大意,今日,我等就算拚上性命,也要完成掌門吩咐!”
話說完,肅殺之意盡顯,其他門人,也都凜凜然多了些殺氣。
“逃?”藍衣公子抬起清亮的眸子,唇角笑意淺淺,“我一直覺得,若是真有本事,便不會用上逃這個字。”又道,“諸位雖不如我腳程快,卻也不至於這般妄自菲薄。”
半個髒字不帶,卻說得麵前眾人皆紅了臉。
“師兄,此人狂妄至此,還有什麽好與他廢話的?”有人咽不下這口氣,這般道。
然而剛這般催促出聲,卻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憑空落入耳中。
“是啊,公子,他們認定了你是殺人凶手,你還與他們廢話作什麽?”
女子聲音雖然輕,卻無比清晰,讓人身子驀地一僵,然後便是無數冷噤爬上脊背。
是誰?
四下環顧,這廟中除去百草門這方有兩個女子,便隻剩那名隨夫君一同躲雨的少婦。可是此時那少婦蜷縮在自己夫君身旁,驚魂不定的模樣,又實在不像是方才說話的人。
廟中眾人開始騷動不安起來。如果說方才的氣氛是緊張的,那麽如今的氣氛,便隻能以詭異來形容。
“誰在裝神弄鬼,快出來?”
回應的隻有淒淒的夜雨聲。
還真怪了,難不成,是遇上鬼了?隻聞聲響,不見其人的。
“奴可不是鬼哦……”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
“公子,這些人還不是你的對手,不如——”女子詭譎的聲音顯得異常突兀,她話音長長地道,“交給奴來……幫你……解決了他們?”
女子說完,像是不可抑製般笑了出來,聲音是嫵媚的,卻讓人心裏發毛。
不等那公子表態,隻聽噗地一聲,廟中的柴火,熄了。
桃月的心驀地沉了沉。
那些百草門人全都拔出兵刃,做好惡戰的準備。
“師兄。”有人心下忐忑,這般叫道。
旁邊有人安慰道:“別慌。不過是裝神弄……”話未說完,隻聽喉嚨處傳來一聲悶響,然後是兵刃落地的聲音。
“啊——”一聲慘叫,劃破夜的寂靜。
廟外雨聲早退散成了庸弱的背景,近在耳邊的哀嚎顯得更加真實。
那些百草門人甚至來不及慌亂,便一個個倒地身亡。廟內沒有火光,廝殺是黑暗而靜寂的。桃月忽然聽到自己身邊那個胡人男子短促而悶沉的抽搐聲,不等詢問,便已有什麽液體濺到自己臉上。
“大哥,大哥?”忙伸手去撈,卻隻摸到僵硬的身體,和滿手鮮血。
桃月突然想到了一個詞:毛骨悚然。
殺戮讓空氣寒意沁骨,桃月下意識便去摸腰間的香囊,指尖剛剛觸到細軟的香粉,還不及撒出,就已聽到自己身子被貫穿的聲音。
師父一向教導他先發製人,可是黑暗裏的冷兵器卻沒有給他先發製人的機會。
就這樣,自己成了炮灰了?不等想明白這個問題,意識便模糊起來。
雨還在下,距離黎明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桃月貼著牆壁緩緩倒下去,腦子有霎時的清明,借著那分清明,他聽到一個人的聲音,嫵媚入骨,卻又冷靜如同涼涼夜色。
開口說話的是個女子:“好了,場子已經清幹淨了,今天奴可是專門來伺候公子的,怎好被旁人掃了興致。”
說完又是一連串的笑,那笑在這種情況下,顯得頗為不合時宜,可是發出笑聲的人明顯並不在意自己笑得到底合不合時宜。
痛感襲來,桃月死死咬緊牙關,忍住開口呻吟的衝動,他知道,一旦自己發出聲響,一定會立刻被人不客氣地再補一刀,好在他還挺擅長忍耐。
忽又聽到一個聲音,是好聽的男聲,可是尾音落到自己耳朵裏時,已經仿佛氤開的水汽,一轉瞬便不知要消失到哪裏。
“暮雪,你又擅作主張了。”
是那個藍衣公子的聲音。
女子理所當然的口氣:“為了公子,擅做一下主張,又有什麽大不了?”聲音愈發甜膩,“奴可是專門為保護公子存在的,公子怎舍得責備奴呢?”
男子答的輕描淡寫:“我不喜歡。”
女子的認錯態度倒是好:“公子既不喜歡,奴下次便不再做了,可好?”
男子幽幽道:“你口中的下次,已是第五回了。”
女子嬌聲稱讚:“公子的記性還是那麽好。”
桃月在這時開始出現意識的空白——痛的。
又聽到女子懶懶的聲音:“這百草門的人,真是不中用的緊,掌門令?嗬。”然後是腳踢開屍體的聲音,又聽她轉而問,“小招,你瞪奴做什麽?不開心嗎?”
喚作小招的少年聲音帶著不滿:“我和公子一個不經意,你便殺了這麽多人,讓我怎麽開心的起來?”
桃月還想多聽幾句,無奈聽到這裏,耳朵一陣轟鳴,將餘下的對話掩蓋了過去。
是傷口痛起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自己鼻息,又摸上頸旁的動脈,然後是少年略有些欣喜的聲音:“公子,他還活著。”語氣裏又添一縷沉痛進去,“可是,不及時行醫,怕也挺不過去。”
良久,聽到另外一個男聲冷淡地道:“那又如何?”
他的意識因這句話更遠了一些,對於那句話代表的含義,卻有一些不大分明。
聽那話的少年卻急了:“公子,他方才是受我們牽連,好不容易打發了暮雪,我們不能……”
“小招,生死有命。”毫無情緒的一句話,讓小招乖乖住了嘴,咬著唇沉默下去。
大約是見他糾結,公子輕飄飄地添道:“隻挨了一刀,他死不了的。”
小招無語地看他一眼,腹誹道,公子難不成當所有人都跟他老人家一樣嗎?被人砍個十來刀跟玩兒似的,麵前這少年身子骨一看就弱,別說是挨了一刀了,就是半刀也撐不住啊。
可是看公子樣子,很明顯沒有耐心解釋下去,糾結良久,終於從那少年身邊站起身子,麵上神色很悲痛。
他明白,自家公子對外人向來冷漠,況且這少年就算真的去求醫,也未必救的下來,他隻是後悔,方才為什麽沒能及時阻止那女人無情的屠戮。可放眼望去,廟中橫屍的人裏,哪一個不是死得不明不白?不過對他而言,其他人倒沒有什麽所謂,可惜的是這少年長的這麽好看,死了還真可惜。
卻也不值得他為一個連姓名都不知的陌生人耽擱了此前的行程。
“還愣著做什麽,走吧。”
“……是。”
小招心裏已斷了念,覺得這少年興許是命該如此,誰料自家公子走出兩步之後,突然回身望了一眼那倒在地上滿身血汙的少年,漆黑幽深的眼眸裏,仿佛有什麽色彩流轉而過,良久,隻見男子鳳眸微挑,衝自己道:“留你的七傷化瘀散下來吧。”
這也是桃月暈過去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