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誤入暗房藏玄機
夜雨初霽,幾聲鳥鳴抖落寂靜的土地,好似要將誰喚醒一般。
城郊古廟廢棄已久,有一半廟門頹然地碎在地上,另一半則吊在朱漆剝落的門框上勉力維持原有的形跡。
清晨庸弱的陽光越不過門檻,無精打采地停在廟前的青磚上,廟內陰影裏的佛像正悲憫地笑著,那副姿容與長久以來一般模樣。
神佛誰也不看,卻又仿佛誰都看著。
桃月醒來有一些時候,卻沒有力氣動,手指撫上胸前傷口,心想這次還真是元氣大傷。
不過,最傷他心的倒不是胸前的傷口,而是自己被那藍衣公子見死不救這一事實。
當然,救不救他,本就是對方的權利,人生在世,許多事都是不可勉強的,何況自己也並沒有因對方的見死不救便真的命喪黃泉。
他打小跟著師父,就像自家師父的一生都在逃一樣,他的一生便是在跟著師父在逃——為了逃得徹底,裝死便成了一項必備技能。
桃月這般想著,從包袱中摸出止血丹吞下,又忽然想起那名公子臨走前留下的七傷化瘀散來。
若他記得不錯,七傷化瘀散該是昨日那中原百草門的獨門傷藥。百草門是大滎第一醫學門派,當朝禦醫十中有三是出自這一門,七傷化瘀散對內外傷皆有奇效,是千金難求的救命藥。
想來,昨夜那些百草門人意欲追緝的那位公子,應當同他們百草門有著不淺的淵源,隻是,照昨日那情形來看,又實在不像是內訌該有的樣子……
這般沉吟著,微一垂目,便在身下見到一個深紅色的瓷瓶,探手取過來,撒了一些在傷口上,心想不用白不用。
眼角餘光觸到那些屍體,又惹得他歎了一口氣。
那些百草門人看上去並不像草包,如今卻像草包一般死去,換作旁人,大約也要忍不住為他們的命運感到一抹沉痛。
他沈桃月也是見過世麵的人,知道並不是這些人不濟,而隻是對方太強大,二者實力差距太明顯,以至於弱的一方顯得非常可憐。
他沒頭沒腦地總結,自己今生一定不要同比自己強大太多的人作對,否則會死得很慘烈,也會死得很委屈。
他又想到自家師父的話,心想師父說的果然不錯,這個江湖實在混亂,像那般形容溫潤的公子,竟也同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有牽連,這真是太可怕了。
而且,那樣涼薄的人,還真是頭一遭見。
迷迷糊糊地養了會兒神,醒來時,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
這座佛寺喚作青雲寺,廢寺已八年有餘。
大滎上一代國君極重佛教,而如今在九霄之上的那一位,卻偏生與自家老子的想法背道而馳。
先皇在位三十餘年,大手筆地修建了許多佛寺,朝廷每一年花在佛門上的用度也都甚為龐大。
八年前那時候,西域諸國又屢屢來犯,西南西北都不大穩定,國庫因為戰事準備更是虧空嚴重,還時常會有官員遞來關於地方僧侶欺人霸地的折子。
佛教原為國教,卻奈何不了聖怒之下的一紙詔書,一場聲勢浩大的廢佛毀釋運動如同一場瘟疫般席卷全國,這青雲寺便是當年被廢棄的諸多寺院之一。
想來這裏原先也是香客盈門的,如今卻絲毫也尋不到那往昔香火鼎盛的影子,隻有斑駁落拓的牆麵昭示著此間的破敗。
雖說近些年聖上於朝堂之上偶或感歎“過去為非”,言下之意似乎對自己當年輕賤佛門有一些悔意,而那已經毀壞的佛舍經閣,卻再找不到回往昔的路。
想著這樣的事,桃月緩緩呼出一口氣來。
隔了大約半盞茶功夫,又摸索著尋到自己右手的脈處,閉目斂息,探了探脈相。探完以後,目光淡淡地瞧著自己身下堆疊的白袍——話雖如此,那袍子卻早被血染得看不出原先是個什麽顏色。
雖然並沒有真的流這麽多血,可昨夜裝死時為了顯得逼真一些,還是做了一些手腳,也因此,那喚作小招的少年才會得出自己命不久矣的結論吧。
若那公子真聽小招的建議帶自己去治傷,卻也會為自己接下來的事,帶來一些麻煩。
這般想著,他緩緩站起了身子,牽動傷口,不由得倒抽口氣。胸前的傷口雖然不深,可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可是硬生生被人捅了個窟窿,此刻自然艱難一些。撐著牆壁喘了幾口氣,才沿著牆壁走起來,並努力感受手下磚石,直到察覺到熟悉的異樣,才停了下來。
心思一動,暗道:有了……
卻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
呃,難不成是百草門的人又來了一批?看到這滿室狼藉,可別把自己當成凶手了……想著,忙屏住呼吸,可僵著身子細聽下去,又什麽也聽不到了。
所謂疑心生暗鬼,怕也不過如此,正搖頭自嘲間,那聲音卻又清晰起來。
此刻廟堂漸漸有陽光湧入,門前可見塵埃飛旋,仔細聽了一會兒,他的臉色不由得白了幾分。
廟外天空高遠遼闊,這南方土地,竟也有漠北草原的氣象。
一隊人馬正踏著尚有積水的道路疾馳,馬蹄濺起淺坑中的汙水,打在道旁的草葉上,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泥痕。
禦馬之人清一色全著玄袍,臉隱在兜帽下,到了寺廟門前,打頭的二人動作利索地勒鞭下馬,簡單對視一眼便推門而進,其餘的人也都下馬,恭謹地守在門外,隱在兜帽下的神色模糊一片。
隻要稍一抬頭,便可看到被風雨模糊了字跡的青雲禪寺的牌匾。
進入破廟的二人中有一名是女子,一進去便因撲麵而來的血腥氣蹙緊眉頭,看到廟中橫七豎八的屍體以後,表情反而緩和了下來。
“六姑娘這殺人不眨眼的本事,當真是又長進了。”女子聲音細而柔,嘲笑一句以後,又扭頭吩咐身畔的男子,“過去瞧瞧,死的都是些什麽人,若有麻煩,還要趁早解決。”
男子聲音慵懶,“我早說過,我不喜歡別人命令我。”
女子語氣不以為然:“這話還是留待你爬到我頭上的那一日再說吧,小鳳。”
“你信不信,你若再這般喚我,我當真會割了你的舌頭,嗯?”
女子連連應是,語氣裏卻全無反省:“先幹活兒吧。”又刻意拖長聲音喚道,“小—鳳—兒。”
男子倒也不是真生氣,興許是早便知道同這個女人糾結無益,此刻便懶得同她多嘴,雖有些不滿在她手下做事,卻仍舊乖乖地俯下身子查看那些屍體。
“穿青衫的都是百草門的弟子,沒有打鬥痕跡,一劍致命。”男子說得事不關己,女子嗯一聲表示聽到,似乎對百草門人慘死這件事並不感興趣。
男子一點點移動位置,在看清那對中年夫婦的臉時微微變色,衝那女子道:“這對夫婦同百裏家有些關係。”
女子也是神色微變,“江陵百裏家?”沉吟道:“百裏家的嫡女半月後入宮,莫非與此事有些……”
男子卻淡淡道:“男的喚作百裏安,在昌樂府一帶做藥材生意,雖也冠了百裏的姓,卻不過是百裏家遠之又遠的旁支,這送親之事自然勞煩不到他。”
沉吟片刻得了結論:“他們前來江陵,怕是為了百裏老爺子的病。”目光落到那男子至死都緊緊護住的包袱上。
女子暗讚一聲。怪不得樓主倚重這姓鳳的,這世上之人,但凡他見過一麵的人臉,就像被刀刻在記憶裏一般,至於此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有多少家財,隻要交他調查,不出三天便一清二楚。
人說久病成醫,這鳳冬彌究竟病到什麽程度,才能將自己困在十多年前的夢魘中,再也不願出來?
女子想了一會兒才道:“那便放著吧,既是百裏家的人,自會有人為他們收屍的。”
又歎一口氣:“六姑娘這濫殺無辜的毛病,還真是讓人頭疼。”抱怨道,“樓主安排她保護那一位,她倒是保護得周到,隻是每次都要我們善後,真不知道這個人有沒有考慮過我們的感受。”
抱怨了一通之後,忽然輕飄飄道:“讓百草門的這些弟子消失吧。”
鳳冬彌挑眉:“化骨?”
答案卻是不言自明的。若不撒下化骨水,以百草門的能耐,憑著屍體的傷口想要查到樓主頭上,也算不上難事——她可不願同百草門作對。
見到女子點頭,男子才懶懶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拋過去,看到女子有些小瞧自己的目光,不慌不忙笑道:“別這樣看我,我可不像你,將好好的人化成水這種事太過殘忍,搞不好要下地獄,我可還有大半個人生,不能陪你下地獄。”
女子嗤笑一聲:“你手上的命債,夠你下一百次地獄了!”
說著,將瓷瓶擰開,傾倒在距自己最近的屍體上,屍體消失在了一縷白煙裏——仿佛這世上再沒有這些人活著的痕跡。
女子慢悠悠地男子道:“小鳳,你可知樓主讓六姑娘暗中保護的人是誰?”
得來了個冷淡懶散的回答:“與我無幹,懶得想。”
女子笑了笑,口氣仍舊頗為隨意:“大名鼎鼎的無雙公子,你別告訴我你沒興趣。”
聽到女子口中吐出的這個名字,躲在暗牆後的桃月不由得恍了一下神。
此時的她身處一間小型暗房,與方才的廟堂一牆之隔,環顧四下,貼牆而設的架子上都是經書佛卷,怕是許久不見陽光,空氣裏流動的是陰霾之氣。
仔細想想,當年諸多寺院房舍被搗毀,經書亦被焚燒,有些寺院為了藏經,便修建了這樣的暗室。
隻是修此室之人,怕是未曾料到,在十年之後的今日,這原本作藏經之用的暗房,竟會在機緣之下救誰一命。
桃月無暇細想這裏麵的機緣巧合,將耳朵貼緊了牆壁,凝神細聽。
隻聽那女子的聲音恍恍惚惚地傳來:“小鳳,這世上樓主看重的人有三,一為西疆赫連染,二和三嘛……”話說一半,像是忽然改了主意,這般問道,“小鳳以為會是誰?”
被喚作小鳳的男子對這個話題興趣全無,也不應聲,就聽那女子殷切催促道:“左右不過是那些人,小鳳猜測一下又何妨?”
“二自當是蜀中葉柯。”
女子嘴角勾起斑斕笑意。她的一張臉生的嫵媚至極,這一笑更是妖嬈萬分,可是身邊男子卻看也不看一眼。
那女子似早習慣了身畔人這一反應,應道:“不錯,蜀中葉柯,此人心思深沉,用毒也是一絕,雖說跟赫連染比起來遜了不止一籌,卻也是個人物,當然,除這二人以外,還有一個人,也是樓主無論如何都想拉攏過來的……”
男子從最後一具屍體邊直起身子,淡然而隨意地接過口:“錦繡山莊,楚鈺。”又補了句,“就是你方才說的無雙公子。”那語氣淡的,好似這個名字輕如鴻毛一般。
桃月不知西疆赫連染是何許人也,對蜀中葉柯也沒有興趣,聽到楚鈺這個名字,卻是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江陵楚門,十年前便已是江南第一門戶,一本如意劍譜,記載得是武林第一劍,一把九歸古琴,彈的是江湖最強音。那琴中劍的絕技,更是為江湖中人津津樂道。而楚門少主楚鈺卻在十八歲那年,應從不參與江湖事務的錦繡山莊主人江亦寒之邀,入主錦繡山莊。
錦繡山莊本就神秘,楚鈺又是那般身份,由不得人多作揣摩。尤其是三年前,江亦寒病逝,沒有將山莊交給江姓人打理,卻是指名由楚鈺接任錦繡山莊。而正是同一年,楚門被滅了滿門。
楚鈺也不是吃白飯的,錦繡山莊交到他手中不到三年,便成長為超越昔日楚門的勢力,這更加使得錦繡山莊聲名大噪。而楚鈺,也被武林人士奉為無雙公子,寓意其天下無雙。
那一式反璞劍,又被稱作公子劍,便是楚門絕技。
——師父便是死在這一招下。
恍惚中,耳邊響著男子涼涼的語調:“口口聲聲說這些人不可為敵,這世上卻也少不得人想看他們死。”
女子忽然問出口:“那麽你呢,小鳳。”
“殺人對你來說早如家常便飯,你就從未想過,殺他們其中一個好揚名立萬嗎?”
“若他們對樓主並無冒犯,那麽他們的生死,與我又何幹?”男子回答這問題時語氣突然嚴肅起來,周身氣場也隨之一變,“我此生最大心願,便是以我之身,保樓主無虞。”
女子聽著話默了一默,終是笑出口:“我倒是忘了,有些狗,原是不會隨便咬人的。”
不等男子對這樣的論斷表示抗議,就聽那女子道:“六姑娘昨日走的匆忙,忘記處理屍體,今日若非我們正在這附近,恐怕要為樓主帶來不小的禍端。”又歡快道,“六姑娘欠了我們這麽大的人情,小鳳,你覺得我們該怎麽敲她竹杠?”
男子顯然沒有同此女子一起敲彼女子竹杠的興致。見他沉默,那女子隻好換了話題:“你我今日既遇上了,不如結個伴,回去向樓主複命。”
話說完,瞧了瞧身畔人的臉色,擺明了又是一副拒絕的表情,不由得道:“你不是吧,還要繼續尋人?”
男子早恢複方才的懶洋洋,道:“與樓主約定的一年之期還餘半月,半月過後,我自當回去向樓主複命,左護法有管我閑事的心思,不如想著自己該怎麽向樓主交代。”
聽完這話默了半晌,女子輕歎一聲,聲音竟比方才多了些認真:“你倒是個倔強的,這些年尋遍整個大滎都找不到她,你難道以為會在江陵撞上好運嗎?”
又換上輕佻的語氣靠過去:“小鳳,你我二人共事多年,你也知我對你的心思……”
男子也不推拒,麵上掛著懶洋洋的笑意,待女子靠過來之後,竟還順手攬了她一把。
誰料他動作透著曖昧,說出的話卻如同澆下的涼水:“你知道,我從來不會拒絕送上門的女人,可是左護法……”說著,拾起女子額前一縷長發,把玩片刻又放開,“你,是女人嗎?”
女子麵色僵了僵,原本伶牙俐齒的一個人,此刻卻隻說出一個字,“你……”
男子鬆開她,邪氣地一笑,徑直朝門外走去,還丟下這麽句話:“事已辦完了,此地無宜多留,左護法還不走嗎?”
“你……姓鳳的,你給我等等!”
女子望著他的背影罵了句,終是追了出去。
待到二人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桃月的一顆心才緩緩平複下來,卻免不了滿腦子都是楚鈺這個名字——雖說並沒有認定他便是殺害師父的凶手,卻也不可否認此人同師父的被害有莫大的關聯。
想起此人昨日原是近在自己眼前的,不免暗自悔恨,想到自己竟還贈香給了他,心裏便更不是滋味。
好在他這個人向來懂得如何開解自己——原以為自己毫無線索,查起來一定很困難,沒有想到,竟然在剛踏入江陵地界之際便碰上楚鈺本尊,不知這到底是算意外的幸運,還是意外的黴運……
不一會兒,注意力又轉回到自己眼下的處境上來。
“這便是師父說的藥師寺嗎……”手撫上距自己最近的經書,這般喃喃自語。
是呢,這裏在十年或者更久之前,原喚作藥師寺,就像師父提過的那樣,每逢七月,隻要途徑這裏,總有一場雨水。
師父便是在某個雨天,將東西藏在這裏的嗎?
這般想著,手已經將最近便的經書緩緩抽了出來,於是便露出古舊的書封,是本《般若經》,略掃一眼,又將它放回原處。手卻沒有停,沿著成排的書脊緩緩掃過去,偶爾抽書出來看,卻也不過是重複先前的動作。
終於,那隻手頓下來,將一本有些單薄的書取出來——書麵上沒有題字,卻畫了一枝花,桃花。
他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隻桃花,感覺自己的心跳一點點快起來。
“世上最毒,莫過於桃花。”
師父的話如在耳邊。
“為什麽?”當年的他尚處在穿開襠褲的年紀,自然未能及時體會出師父話中的真理。他仰臉望著那個站在花下的女子——那個明明不到中年,卻已一臉褶皺滄桑,且堅持讓他喚為師父的女子。
“桃花之毒,在於它開在人心上。那朵花一旦開了,便再無謝日。”
師父的這番話他其實似懂非懂,卻仿佛懂了一般點一點頭,佯裝老成:“所以,師父才將桃花毒放在百毒的首位嗎?”
女子不置可否,白色麵紗下看不到表情。
良久,才聽她緩聲道:“桃月,你要記得,如果有一日師父死了,你便離開玉關,去江南,尋一座寺院。那座寺院位於江陵城北,興許是叫藥師寺,又興許早易了姓名……不過,你總要經過那裏,它喚作什麽,倒也無關緊要。你記得去寺裏找一本毒譜,找到了,便將它毀掉。”
那時的他早養成遇事不多問的習慣,隻努力將師父的話記在心間,卻在某個嚴肅的問題上沒有忍住,問了出來,“師父,你……會死嗎?”
師父的回答,卻有些驢唇不對馬嘴:“那本毒譜名叫《百日抄》,你見了,總能認出來的。”